一
风和日丽，阳光正好。
老吴已经在店里忙活了一个上午。他和往常一样，天刚亮便骑着电瓶车赶往批发市场，买来精心挑选的新鲜食材。
又把店面里的桌椅从头到脚擦拭一遍，老吴抹了把汗，瞥了一眼手机，看看有没有新的外卖订单。
半年前，老吴还是每天挤着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地铁。迎着朝霞出门，披着月光归来，轻轻吻下女儿粉嫩的脸蛋，她早已经睡得香甜。
知名网络技术公司资深软件开发工程师，兢兢业业干了近二十年。工资条的增长，比发际线后退的速度更加缓慢。这样的日子，或许可以安安稳稳地过到退休吧。不也挺好吗？
然而，变化总是比计划来的更快。老吴从未曾想到，公司的人员结构性优化，会有轮到自己的一天。
其实，只是一直不敢去想吧。
习惯性地在固定的时间醒来，老吴失落地独自站在阳台。看着街上的路人一个个行色匆匆，为了生活奔波，自己的眼神逐渐暗淡。
投出的无数封简历通通石沉大海，难得的面试中HR看着他连连摇头，委婉地劝其下次有机会再来。老吴看着一同面试的年轻人，就像当年的自己，他们朝气蓬勃，他们风华正茂，闪闪发亮的眼睛都被梦想填满。
自己每天一觉睡醒，房贷车贷油费物业费水费电费燃气费网费电话费学费书本费补课费伙食费全部扑面而来，通通写着“钱！钱！钱！”。
但是，日子总得继续过。想要留在这座城市，就必须咬紧牙关奋勇向前。漫漫人生路上难免磕磕绊绊，也总有人要在通往终点之前经历更残酷的考验。
只是，这一次。
轮到我了。
二
店面是从一位老乡手里盘下来的，地段挺好，离CBD不远。老吴卖掉了汽车，抵押了房产，申请了贷款。东奔西跑办妥了手续，工商营业执照、食品卫生许可证、个人健康证等一应俱全。简单的装修一番，面馆便静悄悄地开张了。
请了几位朋友在附近发了发传单，算是做做宣传。从食材采购、后厨加工到前台招待，都是老吴一个人全部包揽。老吴对自己的手艺颇有几分自信，自己从小吃到大的家乡面，他想让这里的人，也尝一尝看。
他相信，勤奋努力的人，运气不会太差。
老乡带着全部家当离开了这座城市，听说是老家的闺女二胎生下对双胞胎，请他回去帮忙带带。
临走之前，他拍着老吴的肩膀笑眯眯地鼓励。
“小伙子，好好干。我当年拿下这家店时，只有十万。现在已经翻了两番。”
而在一个月之后，老吴才明白。
他说的，是负债。
生意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好。每天只有零星几位客人，为了更多的订单，老吴把接单范围设置到了最大。
又是冷冷清清地一天，转眼间已经到了晚饭时间。老吴无聊地坐在店中，闲得发霉。他听着电视里播放即将席卷全城的暴雪警报，望着对面网红店门口排起的长龙，眼神里尽是羡慕。
“掌柜，下碗面。要加十斤精肉，十斤肥肉，十斤寸金软骨，都细细切做臊子。”一位骑手打扮的男人还没踏进店门，声如洪钟的大嗓门已经传了过来。
老吴连忙迎上去，拱手作揖。“许久不见，您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那人摘下头盔，露出满脸的络腮胡，两眼一瞪。“洒家特地要消遣你！”
两人哈哈大笑着拥抱在一起。
这位是老吴以前在公司的同事阿飞。跟他一样，也被优化了。
现在，他成为了一名外卖骑手。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经常忙得赶不上吃一口热饭。
“趁这会儿没单子。老吴，赶紧的，整碗面！特大份！”阿飞大大咧咧地找张桌子坐下，倒也不客气。
老吴已经在厨房忙乎开了。“好嘞，客官您稍等。”
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便端上了桌。手工擀制的面条盛了一大碗，肥中带瘦的上好五花切作臊子，撒得满满当当，红油浮面，酸爽扑鼻，正所谓是“面白薄筋光，油汪酸辣香”。即使只是闻到飘来的香气，已经令人口舌生津、食欲大振。
“还是你家的面最带劲！”阿飞毫不犹豫地举起筷子。一碗面很快便见了底，连汤汁都被喝个精光。
“我得走了，老吴。”阿飞掏出手机看了看，重新戴上了头盔，“刚开的新店都这样，酒香不怕巷子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老吴也这样相信着。
阿飞前脚刚走，一位妇人便在门前停下了电瓶车。
“乔，今天下班这么早？我这就给你也整一碗。”老吴走向厨房开始张罗。
“最近可不都在忙那事么，头疼。”乔摘下眼镜，揉搓着太阳穴。
老吴已经把面端上了桌，这次少放了些红油，额外加了两枚蛋。
他坐在桌子对面，望着面色憔悴的妻子，很是心疼。“学校的事怎么样了？”
“简处长人挺好的，他愿意帮忙。一会儿我再跟他联系。”
“我就说嘛，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嗯，孩子们上学挺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乔的眼圈有些泛红，她放下筷子，接过老吴递来的纸巾擦了擦，“辣椒放太多了。”
乔看了看碗里满满的臊子，又抬头环顾了无人的店面，小声说道：“现在猪肉那么贵，咱家面的价格是不是也该涨点？”
“那怎么成！”老吴按着桌面挺直了身子，神情严肃，坚定的态度不容反驳。
乔没再说话，默默地吃着面。
“啊，等我一会儿。你慢点吃。”听到了悦耳的接单声，老吴又赶回了厨房。
乔叹了口气，无奈地摇着头。她看了眼时间，匆匆披上了外套。“老吴，我该去接咱闺女了。对了，你要骑车的话，记得提前充好电。”
“啥？”老吴关上轰鸣的抽油烟机，擦着手走出厨房。“咋就走了，至少把面喝完嘛。”
不久前，乔就职的星光小学宣布即将被撤销。在这里念书的学生，基本都是附近的外来务工人员子弟。如果并入十公里以外的另一所学校，实在是有些不便。乔在星光小学工作了近二十年，这里就像自己的家。她舍不得这里，更舍不得孩子们。她还想每天再看到孩子们渴求知识的眼神，再听到他们亲切地喊自己一声“宋老师”。为了拯救学校，乔和其他老师一起，每天下班之后都在四处奔走，收集材料。老吴全部看在眼里，可惜自己能做的，只有帮她煮上一碗热乎乎的面。
离开面馆，乔边走边掏出手机拨号。这次终于接通了。
“啊，宋老师您好。真不好意思，下午跑了几家学校，现在又要去开会，一直没空回电。这会儿也正在开车呢。”
“情况我都清楚了。您把详细的材料发我邮箱吧，等我回到局里，就跟领导汇报，重新研究一下这个问题。”
“哪里哪里，都是我应该做的。你们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也听说了，宋老师您常年资助困难学生，全心全意在为孩子着想。之前没考虑到附近学生的实际情况，是我们的工作不到位。这次，您放心，我一定尽力把事情办好，不会让一个孩子没有学上。”
三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很快积了厚厚的一层。老吴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这天气，大概不会再有客人了吧。他把店面收拾干净，准备回家。
又接到一个新的外卖订单。六碗臊子面，送到五公里外的黄河医院。
老吴犹豫了一下，点击了接单。
但是，却并没有骑手响应。
看着已经煮好的面，老吴犯了愁。他翻出阿飞的号码，又默默收起了手机。
“还是我亲自去吧！”
披上外套，戴上头盔，扛上保温箱，老吴感觉自己像个全副武装的战士。顶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他骑着电瓶车踏上战场。
街上真安静啊，也没有什么行人，和往常很不一样。
雪下得更大了，顺着领口钻进脖子，透心凉。老吴扶了扶装着面的保温箱，加快了速度。
可是，刚开出去没多久，电瓶车便熄了火。
“真见鬼，怎么没电了！”老吴望着见底的电量格叹气。时间正一分一秒的流逝，即使自己步行赶过去，这面也将泡得难以下咽。
恰巧路过的卡车停靠在了旁边，一位大叔摇下车窗探出脑袋。“嘿，老铁！在这干啥子哩，大雪天的还出来散步呢？”
老吴指了指自己的箱子。“大哥，能搭个车吗？去黄河医院。我付你车钱。”
“这天气还送外卖呢？能挣够车钱不？来，上车吧，正好顺路！”大叔爽朗地大笑着，打开了车门。
抱着保温箱坐上副驾，老吴同大叔话起了家常。
“听这口音，你也不是本地人吧？”
“嘿嘿，在这几十年了，改不掉。老铁，你咋不取消订单哩，怕赔钱呢？”
老吴尴尬地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倒也不全是。既然顾客肯赏脸点单，怎么也得让他们吃上这碗热乎的面。”
“生活不容易啊。像俺成天在外面送货，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俺家虎子一面。他爹啊没什么本事，挣不到钱，虎子平时全靠老师照顾。前几天啊，嘿，听说学校都要没了，这可咋整啊？”大叔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哽咽，“对不住啊老铁，刚跑完长途，一路碰不见几个活人，就想找人唠唠嗑。”
“没事，我也正想和人聊聊。”老吴感叹着，“这年头，谁又容易呢。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到了，”虎子他爸踩下了刹车，按住了老吴正准备掏钱的手，“都说了，顺路。还不赶紧过去，一会儿面都凉啦！”
老吴满怀感激地道谢。下车之后，卡车原地打了个转，调头又沿着来时的方向开了回去。
“哎？不是说顺路……”老吴一怔，对着远去的卡车深深鞠了一躬。
站在休息室门外，掸去身上的雪花，老吴准时将仍然温热的臊子面交到了顾客手中。“您请慢用。满意的话记得五星好评啊，谢谢！”
“真不好意思，大雪天的让你跑一趟。食堂吃腻了，就想换换口味。”
这位医生一把拉住了正欲告辞的老吴，递上一个大杯。“进来坐会儿吧。喝杯热姜茶再走呗，暖暖身子。”
反正已经没有其他订单，老吴决定留下来稍呆一会儿。看到医生，他总是倍感亲切。
“呼，这面劲道！够味！”几位年轻的医生端起面，畅快地大吃起来，听着老吴讲述他过去的故事。
“刚来到这个城市那会儿啊，我还年轻，有的是体力，干活也拼命。有一次，熬了三个通宵赶出个项目。走在路上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扑通一下就昏倒了。一位恰巧路过的医生救了我，他没有留下姓名，和我聊了聊家乡，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下次有机会的话，就请我喝一碗正宗的臊子面吧！’”
“我也是想要成为这样帅气的英雄，才报考了医学院！”一位还显稚嫩的小伙儿呲溜一下把面吸进嘴里，忍不住插话。
旁边另一位老成些的医生扶了扶眼镜，好奇地问：“那你后来找到他了吗？”
老吴摇了摇头，抱着滚烫的姜茶，暖意传遍了全身。“我一直惦记着这事。离开公司后，终于有机会付诸实践，于是开了这家面馆。我相信只要不停下来，终于一天可以再次相见。”
“当年，那个人毫不犹豫地向我伸出援手。下一次，轮到我了。”
“爸！”
休息室的门被猛然推开，一位身着西装的青年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他的领带已经掉了一半，勉强挂在脖子上，衬衫被汗水完全浸透。
他抓住医生的手腕，急切地问：“大夫，傍晚送来的那位急救病人怎么样了？”
“哦，你就是简先生吧？”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用担心，已经没事了。幸亏送来得及时，手术刚刚结束，很成功。走，我这就带你去看看。”
简先生长舒了一口气，他看了看眼前的场面，忙不迭地又握住医生的手道歉：“真的非常感谢！对不起，没想到你们都还没吃饭。你们慢用，我自己过去就行。”
“啊对了，那位把我父亲送来的好心人在哪儿？”
“已经走啦。是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外卖骑手，听说在送餐中发现了病人。我们只记得他，留着满脸的络腮胡。”
一直坐在旁边静静听着的老吴不禁笑出声来，他抹了抹眼角，鼻子酸酸得。
没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四
面馆的顾客渐渐多了起来，老吴都有些忙不过来了。一开始，主要来自黄河医院，接着周边各处的订单也纷至沓来。甚至有人驱车穿过大半个城市慕名前来，想要尝一尝这碗正宗的臊子面。
“嘿，老吴，你看了吗？可以啊，都上了本地生活号‘黎明阵线’的专栏推荐，夸你人好手艺更好。”前来取餐的阿飞笑哈哈地打趣。
“爸爸，爸爸，又有新客人来了。”女儿甜甜的声音从外堂传来。
今天是周末，女儿吵着嚷着非要来店里帮忙，老吴拗不过她。
“先帮忙招呼下，我这就过去。”老吴在厨房颠着勺大喊。
“老爷爷，您先坐，看看想吃点什么，我爸爸做得面条，可好吃了。”
“那就来一碗正宗的臊子面吧！”穿着白大褂的老人笑眯眯地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