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短暂的晕眩后,我于另一个世界苏醒。

诡谲的斑驳色块映入眼帘,无序的嘈杂噪音撕扯鼓膜,变幻的异味钻进口鼻,隐约的刺痛游遍全身……全身?我感受不到我的身体。无法闭上眼睛,无法堵上耳朵,无法屏住呼吸,无从回避苦痛,甚至无以认知“自我”。

我是谁?

我是沈心远,一个特别妹控的普通召唤师。

心念未止,视界便急遽收敛。于无边混沌浮游的意识突然被坠落感紧缚,恍然间已身陷被纯白主宰的荒原。末日般的感官冲击烟消云散,五感从重压中骤然解放的反冲让我不禁单膝跪地,好不容易才忍住上涌的反胃感。每次穿越境界都要经受自我迷失的怪诞考验,比我记忆中最严重的晕车还难受许多。

境界背后的荒原至少早在四千年前便已为埃及的祭司所知——元素法师称为“冥界”、“上界”或“星界”,炼金术师唤作“原初”、“真理”,我们方士则名之“太虚”、“净天”。但术者们至今仍不甚了解这个充满谜团的白色世界,仅知它与所谓“灵魂”和“意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凡意图染指生与死的领域,就必须踏足于此……

纯白的地面有如旧床垫,微妙的弹性让站立和行走都得稍费一番心思。四周也同样无色无形,稍远些地面与天球就浑然一体无从分辨,所以我闭上眼睛。黑暗中没有一丝风,周遭寂然无声,此处唯有灵质正汩汩流动。在背景流场中,有股几不可查的涓流从我周身向外汇往斜下方、指向地面深处……这便是卢梭笔下由非限制型契约形成的“契约丝线”。

镜花是我唯一的契约对象,因此跟着无形之丝就不会找错。

那么,在无限荒芜的世界里,我该如何深入地下?其实很简单——经验告诉我,“净天”虽拒绝法术的构建,却会在某种程度上倒映我的内心,所谓“地面”便是由于我被重力束缚灵魂、主观认为“没有立足面就会坠落”才会存在。我张开眼刚迈出一步,地面便忽而倾转;丝线不再深入地底,而是延向地平线尽头,去往不知多远的远方……

不,距离是可知的。只需将镜花的灵压设为零,即可根据丝线的压降曲线估算出最大距离。我轻拂丝线感受压降的细微变化,很快推算出她最远不过在四五百步之外。

还来得及。

估测结果给我吃了颗定心丸,于是我放心大胆地全力奔向前方。可没冲出多远,我便被渐浓的雾气拦住去路。我心一横,径直闯入雾中,孰料一阵剧烈的头痛接踵而至,转眼间我已身处一座积雪及踝的残败庭园,正要撞进一间古旧的木屋。

这可是破天荒的大事件。

虽然我嘴上不讲、讲也没人听得见,但我其实慌得不行。开发苏生法术时,我曾多次以“镜渡”穿过境界来“净天”寻找游离灵体作为施法素材,却从未在纯白世界中看到过任何有意义的环境结构。

我赶紧后退几步确认屋子的全貌,只见小屋以灰黑的卵石垒至齐膝作为地基,其上则由洁白的木柱和木板拼出墙面与陡峭的尖顶。一条栩栩如生的木雕蛇张开八片羽翼,盘踞在屋顶尖端。八翼羽蛇是卡鲁德神话中主神——龙神Ahh-Lumn的形象,相传正是祂将远古巨龙的言灵改造为“降龙术”Ansalin传授给卡鲁德人。

而方才袭击我们并被击落的“鬼”同样是Ansalin的使用者。我不得不把这座庭园认定为那只“鬼”的陷阱,可偏偏连结镜花的丝线就通向小屋内部。总不能抛下镜花溜走,所以我绷紧神经,闭上眼睛屏蔽一切可能干扰灵觉的杂念,再次静心感受周遭灵质的流动。由于这次近在咫尺,我得以立即辨认出木屋之中有个灵体、且灵质特征与镜花完全匹配。

是她没错。附近暂无异常,随机应变吧。

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走上台阶推开门进了屋,便看见一把眼熟的中式直刃短刀躺在暗棕色的方桌上。甫一触碰刀柄,它便倏地化形为镜花的灵体,猛地把头埋在我怀里死死抱住我。我自有的灵能被她一下子吸走两三成,顿时有种身体被掏空的晕眩感。补充灵质能延长灵体保质期,所以我本来就打算分些给她,不过她自作主张着实让我……也罢,她如果放开吸大概能吸干净三个我,只拿走这么点已经很收敛了。

有惊无险。为免夜长梦多,我立即施展回归现实世界的仪式——“镜返”。但意外却又不怎么意外,仪式未能如常触发“镜渡”法术的回归机制。我一边轻拍镜花背后安抚瑟瑟发抖的可怜剑鬼,一边暗自感慨……果然还是被算计了?

灵体状态的镜花轻如片羽,所以我任由她吊在我身前姑且先出了屋子,站在石阶上观察四周。齐腰的垒石墙圈起半径约十米的正圆庭园,园内是被积雪覆盖的枯树乱石和凉亭,园外则如有雾气笼罩、仍是熟悉的苍白天穹。凉亭正中,有个高个子人影孑然独立,倏地侧过脑袋与我对上视线。镜花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躲到我背后,两手缠着我的脖子身子略微飘起,从我头顶探出半边脸窥视对方。

那是一名身着蓝色正装、腰悬西洋剑的英俊青年,淡灰色长发,深灰色眼睛,眼窝略深鼻梁很高,总之一眼看上去给了我“不是法国人就是德国人”的印象。瘦长的体型与之前袭击我的“鬼”颇为神似,想必这才是它的本尊。

它能在“净天”之中构建出精致的箱庭陷阱,意味着此时此地它的能力远胜于我。如果它意图杀死我——如果它能够杀死我,理应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所以我以对方的语言致以问候,先一步传达交涉的意愿:“Meye Yorl-Nona, Anza. ”

“愿你平和,异教的法师。吾名Liss-Weck,是瓦契亚的猎兵。”

利斯威克微笑明媚,快步来到我面前单膝跪下,捏起我左手指尖将我的手缓缓拉向它的脸。有那么半秒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做了个如同古早骑士电影的怪梦,但转眼恶寒急袭,我不假思索地抽回手,对准那颗毛茸茸的灰色脑袋给了一拳。

坏了坏了坏了,我居然直接揍了上去……还有救吗,快想想!

“请息怒,这样会伤到您的玉手。”

这鬼是什么鬼!恶心死了!你倒是发火啊!

“你丫演我呢!对我行吻手礼是几个意思!”

“在我家乡这是表示尊敬的礼节,美丽的女士。”

它过分爽朗的笑容令人无名火起。是可忍孰不可忍!

“女士个鬼!我没结婚而且是男的!”

它嘴角抽搐,笑容逐渐崩溃:“……咦,男性?”

我黑着脸:“老子,爷们。纯的。”

身后镜花脑袋一歪嘀咕了句“纯?”。我默默捏起她手背的肉一拧,她立即安分下来。

利斯威克手足无措。它原地踱了两圈,猛然向我鞠躬恳求:“重来!”

重来?没等我向它确认,它便隐入一团白烟。待烟尘散去,一名弱不禁风的美丽女性现了身。这名女性将及膝的银白长发在脑后斜扎为一束马尾,一刀齐的刘海下是双与艾莉神似的冰蓝眼睛。它双手捧起我的手,泪汪汪地仰起脸向我求助:

“年轻有为的异教法师,请帮帮我。”

这又是演哪出。镜花被突然凑近的“鬼”吓得不轻,奋力挥舞短短的胳膊想把它赶开。

“若您肯答应我的请求……此身将为您所有、任您所用。”

它顺势贴了过来,眼见着就要用波澜壮阔的胸揉我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