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桌上的书本和文件整齐地堆叠为两边,左边的是撰写报告时曾参考的资料,它们的数量之多几乎占了半张书桌。而右边的则是我和贝斯废弃掉的草稿,那也有半个人那么高。
我们白奇安娜侦探社为了调查半分誓约的传说,投入的精力比起预想还要多,这桌面就是实证。
「杜迪先生,」
居于书库的女鬼小姐用飘浮的方式走到我的旁边,语带关心地说:
「你和贝斯小姐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吧?真是辛苦了。」
我带点自豪地捧起手中的文件夹向她点头。
事实上在莎朗学姐帮我们解开密文后已经过了一周,期间我和贝斯就资料的解读和阐述有很大的分歧,本来以为必然以闹翻收场,最终能完成这份报告还真算是奇迹。
这份成功实际上也有女鬼小姐的功劳。
「不过你们还真厉害,竟然不用见上一面就能交流报告内容。换作是我肯定会头昏脑胀。」
她带着仰慕的语调让我有点不好意思。我和贝斯这一周几乎没有见面,她总是在大白天出现,把我留下的资料全都检视一遍,然后圈出不同意和建议修改的地方。而我就会在她离开以后的夜间才到来,参考她的意见决定是否修改。
本来我俩的个性都不是轻易受他人动摇的。 「凭什么我要按对方的建议修改?」这才是自然的反应,这也是最初期发生的情况。还好有女鬼小姐这个第三者在,我们才会注意到互相对抗以外的事。
「贝斯是如何用心地想要完善这份报告,从她所修改的笔记中就能清楚的看出来。既然如此我又怎能输给她呢?」
「原来杜迪先生这么欣赏贝斯小姐,如果能亲自告诉她,她一定会心花怒放的!」
「……我本来就对她有很高的评价,只是她很容易得意忘形,妳千万不要告诉她!」
我严重地警告女鬼,她却没有如我所料的退缩,反而叹了口气说。
「我不告诉她,她又不让我告诉你,你们怎么都一模一样。」
她也是?我紧紧的盯着她要求说明。
「我虽然愚笨,不懂得像你们那样分析些什么,但简单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眼前的布娃娃两臂撑在腰际对我说教,本来是个很滑稽的情景,可是我却不期然的吞了口水。
「吵架不是不行,可是要懂得收手,及早和好啊!」
她一脸正经地说着,就像大姊姊对小弟的训话一般,意图制造不准反驳的权威。当然,凭那副身体却是毫无说服力。
「什么吵架?才不是那种幼稚的水平,我们是在争论理念上的……」
「那就是吵架!为了意气而回避相见,除了吵架还会是什么?别看我这样子,年纪和阅历都比你俩超出不知多少倍。」
她打断了我的辩解,而且气焰愈来愈嚣张。我心想怎能让她如此放肆,于是我反唇相讥道:
「反正都是从书本故事中得来的吧?所谓的经验阅历。」
只见她顿了顿,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是被我说中了吧。她急忙地应道:
「故事是…是…你才不懂!书本的故事是网罗悲欢离合,人世间种种感情的精华,没有一件你我所遇的事能逃出经典故事里的任何一种类型!」
果然是个书痴!如果我再跟她纠缠下去,恐怕她会将所有故事的类型都给我跎一遍。明智的做法是不作出任何反驳,假装顺她的意思才对吧。
「明……明白了吗?很好,是你们的话应该能演出一段非常经典的故事才对……」
什么演出故事?她是把我和贝斯当作故事里的角色吗?本来想要默不作声,可是听到她一副意料之内说法让我坐不下来。因为相处了好一段时间,几乎忘记了舒芬说过,她可能就是七不思议之一的「说书人」。
我对故事什么的并不反感,但想到自己成为其中的一员,被后世不知什么的人世世代代的品评,那种感觉令我想吐。于是我对她的说法提出了抗议,岂料她这样回应说:
「没有任何一个角色能定义故事,就算是你……不,即使强如勇者或魔王也不能。你们能做的只有按照自己的个性来演出,在名为时代的舞台上上演群像剧……」
让我出乎意料的是女鬼小姐她从未显现出如此强大的意志,这让我一直对她弱小退缩的印象有所改观。因此我打起精神的正面回应她,这是基本的礼仪。
「妳所说的是……命定论吗?」
如果如她说所,角色只能按既定的个性来演出,那么人物之间的互动也会变得毫无变化,也就是说结局从一开始就被决定了。
悲剧之所以是悲剧,是因为角色的个性早已被编剧决定了,无论演员如何演出,他都不能逃出悲剧的命运,否则他就是不合格的演员。
有人说过人生如戏,命运是否难以违逆,是否被操控于等同如神灵的编剧之手中?像这种哲学性的问题我在过去几乎本能地回避过去。但是像女鬼小姐这种嗜书如命,看过无数故事的灵,她如何看待命运也许很有启发性。
「命定论?」
她歪着头表示不解。略感失望的我简单说明那是指角色并不能凭自己的意志或努力改变故事的走向和结局。
「『你们能做的只有按照自己的个性来演出』,妳方才不是这样说吗?这不就跟剧场里预先排练好的故事一样,结局早就预定了吧!」
她听着听着,然后两手拍了一下,看来想通了我所说的。
「原来如此!杜迪先生你误解了,」她恍然大悟的说:「人生的故事并没有编剧啊。」
我一时间未能消化她的说法,只是呆呆地听她解说下去。
「并非世间所有的事都能被收录为故事,你能理解吗?」
她的话只是引子,并不期望我的回答。
「故事之所以为故事,是因为它有内在的价值……对读者来说应该叫吸引力吧?读者喜欢故事,故事才会被收藏及传颂下去。可是你问读者,故事的哪一点吸引着他,往往又得不到肯定的答案。」
听着这么有结构的分析,我眼前真的是那个什么都记不起来的女鬼小姐吗?
「只有有价值的故事才会被收录,那么它的价值源自于哪里?人们喜欢年轻男女、超越阶级藩篱的浪漫故事、喜欢波澜壮阔,骑士周游列国的冒险故事,但是人们也会对诸如恶德商人欺压百姓的故事咬牙切齿,更会对被命运播弄的悲剧主角产生无限的怜悯和哀恸。这些千差万别的故事类型到底有什么令人难以割舍的共通点?」
每一类的故事都有着与别不同的吸引点,但要说唯一的共通点那就应该是……
「……戏剧性,对吗?」
「杜迪先生果然聪慧!我要用上一生才领悟到的东西,年纪轻轻的你竟然觉察到了。」
「但那依然是编剧或作者的掌控之内吧?为了制造惊喜或惊讶,作者刻意编写峰回路转的剧情,甚至到了前后犯驳的地步也是屡见不鲜的。」
不管是好的作者还是坏的作者,他们就是故事中的人物的创造主,自然掌控了角色的命运。这一点难道女鬼小姐能否认吗?
「是的,作者能随意操控他笔下的故事,但我可以肯定地说,违反了角色个性的故事是没有戏剧性的,也是不可能传世的。」
「如果妳說的正确,那么不能操控剧情的作者还有什么作用?」
「故事里所有的角色都是活的,而真正伟大的作者并非凭空想像故事的情节,而是让角色之间的互动告诉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就连作者也不可能扭曲角色的意志。」
「那不过是记录者而不是作者。」
「作者并不只是忠实的记录员,他还要将代表角色的精神浓缩和粹取。那怕主角是勇者,也不会有人巨细无遗地描写他每天的起居饮食吧?」
女鬼小姐提到了「勇者」一词,让我心头一震。她固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但我却因此想到了一个埋藏已久的问题。
「女鬼小姐,既然妳提到勇者……我想到了『半分誓约』的传说也算是一种故事……」
我停顿了一下才敢说下去:
「传说中的勇者与魔王之间的战斗是命定的吗?人界与魔界的对峙斗争是永不止息的吗?」
假如女鬼小姐说角色有其意志,故事的发展是由角色之间的意志交互而成,那么勇者与魔王就有可能凭自身的意志摆脱死斗的命运吧!假使没有决斗就不会有「半分誓约」,也就不会有勇者后裔因失去利用价值而被其余的人族歧视的状况。
我知道自己只是在无理的抱怨。但谁又会明白被所谓千年前的命运强加给自己的苦楚呢?
我首次以无助的眼神寻求眼前的人给予答案。她沉默了好一会,就像在思考如何向我解释,最后缓缓地说:
「勇者与魔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