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望兰朝窗户外望去,一只巨大的茧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

那是一只蝴蝶的茧,深棕色,缠绕着螺旋状的纹路,仿佛禁锢的绳索,将幼虫牢牢捆缚在茧内。她已经看了这个茧很长时间了,每次上课时,她都会偏过脑袋,固执地望着窗外的那个肥硕、臃肿的蝶茧。

“同学们,上课。”

“起立。”

“感恩亚当的庇佑。”

老师呢喃地重复:“感恩亚当的庇佑。”

鹤望兰小声嘟囔:“感谢亚当把我们做成标本。”

“请坐。”

今日的课堂内仍然重复不变的话语。鹤望兰机械地站起,嘴巴张开,敷衍地嗯嗯啊啊,注意力却全都被窗外的那只茧给夺走了。它会在今天孵化吗,从茧内脱胎换骨而生的,会是一只何等艳丽的蝴蝶呢?鹤望兰想象着自己,她变成了被困在茧内的白白胖胖的幼虫,翅膀破开她光滑的脊背。她撕开了包裹着自己的那层薄薄的茧壳,扇动着身后五彩缤纷的翅膀,将自己带到广阔无际的天际之上——

当她再次回头看时,茧壳已经破了。一只瘦小、细弱的小脚踹破了茧壳,在空气中奋力挣扎着,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抓住一切能救赎自己的事物。

然后,那只小脚停下了挣扎,茧壳从树上坠落,掉落到地面上,摔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从里面滚落出的蝴蝶的幼虫尚未完全成型。它扑扇了两下背上那发育不全的残缺翅膀,然后死掉了。

鹤望兰冷漠地看完了这一切,然后回头看,看向讲台上正夸夸而谈的教师。这座教室中,除了自己,没人会注意到,一只蝴蝶的幼虫想要破茧重生。

就像他们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正生活在一座巨大的“茧”里一样。

在这个农科班里,鹤望兰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怪胎。她的怪,不体现在外表上,相反,鹤望兰拥有一副姣好的面庞,水汪汪的大眼睛,没涂口红,嘴唇却红的像是有烈火在燃烧,肤色像雪一样洁白。在很久前,每个男生都想接近她,期盼着亚当有朝一日宣布,他们日后的新娘是鹤望兰。

老师刚一宣布下课,坐在她周围的同学就像屁股上着了火一样跳了起来,方圆数米一扫而空。他们看鹤望兰的眼神,就像看树上的青虫一样,透露着厌恶与恐惧。

鹤望兰对这种情况早就司空见惯了。她转过脸看向窗外,突然想起来那个茧已经摔碎了。于是她看向天空。

今天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太阳高悬在空中,日光毫无阻碍地泼洒在大地上,却不让人感觉到炎热难耐。

这是自然的,因为这一切,都是虚假的。蓝天、太阳、无边无际的天空,统统只是穹隆之上的幻影罢了。

这样的天空让鹤望兰觉得恶心,所以她将头埋在双臂间,伏在桌子上。或许是以为她睡着了,同学们议论的声音大了起来。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毫无顾忌的在教室里传播。

“那个鹤望兰,你听说了吗,昨天她又开始说胡话了。”

“她说了什么?”

“说不想在伊甸园里生存,还说我们就像——”

“嘘,不要说对亚当不尊敬的话。”

“哼,我看迟早有一天,她会被亚当踢出伊甸园。我们的家园不需要这种毫无感恩之心的人。”

“把她丢出去是浪费材料。你们没听老师讲吗?人的肉体都是蛋白质,是可以利用的资源。”

这不过是鹤望兰日常生活中最普通不过的一环。比这更难听的话她也听到过。人们将她视为妖魔鬼怪,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原因,只是因为她的一个单纯的愿望。

她想到“外面”去,想看看真正的蓝天,想看看书本里描绘的大海,想在草原上奔跑。哪怕只是一瞬,哪怕要付出她的生命。

但她不能,身在伊甸园内,她必须接受亚当的安排。所以鹤望兰学会了沉默,默不作声带来的后果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变本加厉。

原本今天就应该像平常的日子一样,同学们畅想着对鹤望兰的暴行,鹤望兰被迫承受着无意的语言暴力。直到她听到了自己未婚夫说的话。

事情的起因是一场男生群体之间的聊天。在当天的实习课上,农科班被带到了粮食生产工厂中去。在那里,他们要学会如何调配无土栽培小麦所需要的培养液,同时还要实际操作机械臂制作一块人造肉。原本这种课颇受学生们喜欢,不过在某些老师的固执坚持下,这门课变成了学生在一旁听,老师对着机器照本宣科喋喋不休培养液的化学成分与人造肉的蛋白组成。

不远处机器在隆隆作响,老师一本正经地讲个不停。学生们被迫像傻子一样站在原地听着老师讲述着他们可能永远不需要用到的知识。每个学生心中都达成了共识,就算他们不知道培养液是氮基化合物又怎么样,那些人造肉是不是由橡胶转化来的也不管他们的事。那是亚当该操心的事情!是亚当提供了培养液的配方、教会了他们如何使用机械臂勾勒出以假乱真的人造肉。他们是执行者,不懂原理又有什么关系?

借着机器声的掩护,学生们窃窃私语起来。很快,他们就发现了老师并不在意他们私底下的小动作。阴谋就变成了阳谋,学生们三五成群聚拢成团,讨论着今天放学后要做什么。

这些人中,鹤望兰是唯一认真听课的人。她站在队列的最前端,像是三角形的尖,两侧空无一人,距离她最近的人在她身后一米处。时不时,她会举手打断老师的讲课,提些诸如真的有数以亿计的微生物附在橡胶表面像人类一样工作吗这种问题。

开始时老师还会细心解答,但随着学生们的聊天肆无忌惮,老师索性无视了全班唯一听讲的学生,眼睛目视前方,视线穿透了鹤望兰投射到她身后的某个角落,嘴巴一开一合,让讲课变成了一种机械运动。

鹤望兰失望地低下头,有些恼火地看向身后。不少学生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彼此之间聊天的声音盖过了老师的声音与远处的机械声。这让她毫不费劲就听到了织雀跟同伴们所说的话。

“你们说,外面的世界会不会真像鹤望兰说的一样?”

织雀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同伴看他的眼神明显不对劲了,透露着担忧,更多的则是戏谑,嘲笑。

在被指认为鹤望兰的丈夫前,织雀一直扮演着暖心大哥哥的角色。他是父母眼中骄傲的儿子,是后辈心中完美无缺的学长,是同龄人眼中永远有着和煦笑容、会帮人解答一切疑难的好好先生。

直到他被亚当指派为鹤望兰的丈夫,一切的标签都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印象很统一——怪胎的丈夫。

表面上看,他的朋友们并有因此离他而去。织雀心里却很清楚,所有人都在背地里对他冷嘲热讽。看啊,昔日大家眼中的明日之子,如今竟然变成了怪胎的丈夫。这种天之骄子一夜跌到尘埃里的故事总是能让所有人乐此不疲。

但织雀仍然坚持跟朋友们混在一起,装作对他们的讥讽毫不在意。时间一长,人们甚至同情起他来。几年过去了,那些讥笑他的朋友大多被调离了尖子班,甚至有的人被举报开除,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织雀身边,立刻更换了一批全新的朋友。

他有一个永远不会告诉自己朋友们的秘密。他很开心被亚当指派为鹤望兰的丈夫。

男生彼此交换着的目光,其中一人开口说:“别傻了,外面的世界早就是一片焦土了。你不会是因为以后要跟鹤望兰结婚,结果现在也开始相信她的胡话了吧?”

“我当然是相信我未婚妻的”——这句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众人的眼神让他如芒在背。当他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时,话音已落。

“开玩笑,谁会相信那种怪胎的话啊!”

喜欢鹤望兰是一回事,要为她社会性死亡又是另一回事。织雀从来不是一个死板的人。

哄堂大笑后,大家的眼神有点异样。织雀回过头,鹤望兰就站在他身后。在他苍白的脸色下,男生们吹起了起哄的口哨。鹤望兰手起手落,以一记干净利落的耳光,结束了自己今天的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