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究竟怎样才算真正的活过?
在父亲跟自己提起前,鹤望兰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伊甸园内的人终其一生,都不会询问这种问题。因为这是亚当该思考的事情,作为被亚当庇护的子民,只需要遵从亚当的意志生存,就是“真正活过”。
“一个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度过的人生,真的算活过吗?”
时过境迁,她仍然无法忘记父亲将高高举起时的情形。阳光被她的身体遮蔽,在父亲的脸上投下一片阴翳。那是她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五味杂陈的表情。庆幸、喜悦、悲伤、惆怅……在之后的日子里,鹤望兰都会想,究竟一个人要经历多少事,才能拥有如此之繁杂且矛盾的情感。
他将鹤望兰放下,抱紧了自己的女儿,在她的耳边说下了她终生难忘的话。
“伊甸园里的人,只不过是活在博物馆里的标本。”
电车驶过围绕着城市外围的巨大线圈时,鹤望兰可以明显看到,零满脸不悦的皱起了眉毛。他指着在身后逐渐缩小的线圈,问鹤望兰:“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伊甸园内从没有人讨论过那个巨大到不可思议的线圈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明明它就存在哪儿,所有人却对它提不起一点兴趣,就连鹤望兰也是一样。她一直以为那个线圈不过是某种装饰品。
“那是一个磁力约束性聚变反应炉,”同时,零也困惑地说,“只是,这种技术也太落后了,不但效率低下,还有可能会逐渐失效。如果是从末日之战幸存下来的人类,难道不应该将反应炉进一步缩小吗,比如缩小到心脏大小?”
“零,”鹤望兰打断了他的话,“什么是聚变反应炉?”
“是利用核聚变技术来——等一下,鹤望兰,我问你,伊甸园内的能源是由什么提供的?”
答案几乎是脱口而出。“当然是亚当了,天神亚当构建、维持着伊甸园,这是老少皆知的事情啊。”
“天神?”零的表情很是古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只是坐回到座位上一言不发。鹤望兰有种奇异的感觉,零对这座城市的兴趣不仅没有随着他的沉默消退,反而与日俱增。
入城前,鹤望兰一直担心牡丹给的手环能否以假乱真。她偷偷问过牡丹,手环是从哪拿的。后者眨了眨眼睛,问:“从圣所的地下拿的。”
圣所的地下,是堆积尸体的地方,从那里偷一个来不及销毁的手环,倒也合情合理。
入城前,鹤望兰还在担心手环可能被注销。牡丹显然是事先测试过手环的效用了。电车进入城市的一瞬间,零的手环上闪烁着亮光,与此同时发出了尖锐地电子音。
“欢迎来到伊甸园居民区,您的居民编码为,1324,应于12月1日死亡,请尽前往指定产所进行死亡程序。”
零问:“这是一个死刑犯的手环吗?”
鹤望兰:“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它会提示人具体的死亡日期。”
鹤望兰想看着原始人一样看着零,说:“每个伊甸园里的人都会知道自己的死亡日期,每个人的寿命在出生时就根据端粒长短与基因决定了。”想了一下,鹤望兰补充说:“当然也有人可能因为意外死亡。不过这种人很少。就算最近在园内传播的‘蠕虫病毒’也不过就导致了二十几个人死去。”
她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死去的二十多人中就有她的父亲。
在出生前就被设定好寿命的人类零也不是未曾见过。只是,他回过头看着身后那座如同小山一般的聚变反应炉。一股强烈的违和感在心中涌现。
“如果到了那一天,人没有死,会怎么样?”
鹤望兰有些不解地问:“怎么可能不死呢?到时间了,人就会到圣所里死去啊。”通过零的表情,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捂住嘴,惊讶地问道:“难道外面的人类,不知道自己何时死去吗?”
零点了点头。他皱起了眉头,遥望着城市边缘那座庞大到不可思议的聚变反应炉,似乎明白了为何伊甸园会主动处死人类维持人口。
提供能源的并非一位人力不能及的天神,而是一台老旧破败的记机器。而机器能提供的能源终究是有限的。所以这座臃肿的庞然大物内才会一如两千年前人类的样子。
他似乎能够明白,为何鹤望兰憎恨伊甸园了。
今天是布道日。每家每户都会将他们的孩子带去圣所聆听牧师的布道。望着台下乌压压的人群,牡丹的脸色有些发白。牧师拍了拍她的肩膀,好言好语安慰她说,作为见习修女,没必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这种空洞的话语完全对人没有半点安慰的效果。牡丹却也只能点头称是。
当所有人坐定后,牡丹走上台。她望着台下齐刷刷看向自己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平息胸腔中激烈跳动的心脏。侧面,牧师正手持着黑色封皮的书籍,眼神鼓励着自己。
牡丹望向天空,似乎在寻求亚当的帮助。当她重新看向观众时,脸上已经挂上了圣洁的微笑。“感谢神造世人,感恩亚当拯救世人。”
台下的成年听众大多附和地说道,孩子们却瞪大了困惑地双眼,好奇为何平常在家里“作威作福”的父母突然变成得像小猫一样毕恭毕敬。
“两千年前,人类拒绝相信神灵。失去了信仰的人类彼此残杀,肆无忌惮地在土地上散播干旱、火焰、瘟疫。原本这颗蔚蓝色的星球承载了接近100亿人,最后却只剩下了区区十万人。”
伊甸园创造的故事每个人都已经烂熟于心。甫一站在台上的紧张情绪正随着听众全神贯注的聆听逐渐消散。她越说越顺畅,语气也逐渐慷慨激昂起来。
“残存下来的十万人民在绝望中等来了神的救赎。亚当降临了。他创建了伊甸园,选择了十万人中最为心地纯洁的一万人进入伊甸园内生存。而剩余的九万人,因为天性邪恶,被永远地放逐在了伊甸园之外。”
台下已经有父母在小声教育孩子,如果不听话,可能还会被放逐出伊甸园。牡丹没有纠正那些善意的谎言。刚一出生的孩子还不能正确地理解亚当的神力与恩惠,如果能用一些孩子们害怕的东西让他们感受到亚当的全知全能就再好不过了。
“时至今日,已经两千年过去了。园内的一万人在亚当的庇护下繁衍生息,而园外的大地仍没有复苏的迹象。感恩亚当,若没有亚当的庇佑,火焰将吞噬我身。”
所有人都虔诚地复述着感恩的话语,孩子们带着懵懂与恐惧诉说着,担忧着会被踢出伊甸园。接下来的流程是牡丹下台,由牧师上台开始正式布道。然后就在她走下布道台时,最后一眼看向听众席时,在座位的最后方发现了两张熟悉的面庞。
鹤望兰与零坐在最后方两张不起眼的椅子上,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布道。
“你为什么会带他来这儿?”
牡丹一下台,就躬着身子,从一侧的小道绕到了最后排。鹤望兰看起来很是无奈,零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是他自己擅自跑进来的。”鹤望兰也颇为头疼。两人进城之后,分别参观了商业区与居民区,鹤望兰还将零带到了自己的学校。他们遇到了织雀的妈妈,零的身份险些被识破。不巧的是,圣所距离学校仅仅只隔了一条街。从学校逃出后,人潮恰好向圣所涌去。等鹤望兰反应过来,零已经坐到了最后一排的椅子上,笑意盈盈地向自己招手。
“这可是圣所!”牡丹压低声音,尽量不让台上的牧师发现台底的杂音,“这里所有的人都是神职人员,是距离亚当最近的地方。如果有人发现了他是从哪来的……”
在伊甸园内的创世神话中,没有否定外界还有人类残存,可是那些在外界的人类,是“被放逐的人类”,换言之,是不被接纳的内心邪恶的恶魔。他们甚至连人类都算不上,毕竟能在外界那种地狱中活下去的,恐怕只有真正的恶鬼。
恶鬼出现在人类的聚集区的下场除了消灭,别无他法。
鹤望兰拉了拉零的衣角,小声说:“你都听到了,我们快走吧。”
“等一下,我想问一个问题。”没等鹤望兰与牡丹阻拦,他突然高高举起手,打断了牧师的布道。
“牧师先生,我想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在牧师二十一年的布道生涯中,他从未被人打断过。还在娘胎肚子里时,他就被亚当选中成为一名牧师。权力与崇拜从他记事时就常伴其身。就算是他的父母,也对他毕恭毕敬。从未被忤逆、从未遇到挫折,牧师的人生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了39岁。圣所中的一个少年突然举起手,打断了他的布道。
虽然有些不悦,牧师还是问:“你有什么问题?”
零大大方方站起来,说:“我想问,亚当是什么样子的。”
牧师愣住了,从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一边支支吾吾,一边悄悄翻阅着教典。那本厚厚的黑皮书上也没有记录他想要的答案。
“难不成,你没有见过亚当?”
“无礼!”两侧的修女大步流星走过来,躲在椅子后面的牡丹正悄悄向一侧移动,“你是谁家的孩子?竟然敢质疑亚当。”
“等一下,塞拉修女,”牧师举起手,阻止了修女,“理不辨不明。亚当之所以能历经千年仍然能够接受我们的崇信,正是因为他足以接受一切的质疑。”
他从布道台上走下,一路来到了零面前,做出了一如同看待懵懂儿童的怜悯的笑脸:“孩子,虽然我没见过亚当,但亚当的指示却会发送到我们的手环上。”他举起了右手,手腕上缠绕着一圈青色的手环。“孩子,你的年纪还太小,我们遵从亚当的指示,工作、结婚、生子。每个人都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极富感染力的演讲几乎将牧师本人都感染了。他可以清楚地听到听众们的赞同声。等他看向这个陌生的少年时,才发现他眼中的质疑并没有减少分毫。
“这不过是因为你们没有其他选择的权力吧?”零说道,“你们从没有尝试过按自己的想法度过自己的人生,不是吗?”
周围的听众已经有些蠢蠢欲动了。牧师举起手,示意周围的人平息自己的愤怒。“希望你记得,我的孩子,两千年前的人类,他们按照自己的意志,任由罪恶之心驱使着自己行动,将地球变成了一片焦土。”
“我不否认这一点。”看上去少年似乎被自己说服了,牧师满足地点了点头。他本想将手放到少年的肩膀上,以一句祝福庆祝自己完美地解决这场突发的意外。零接下来说的话让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只是,因为两千年前人类的错误,就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一个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身上,让自己沦为活着的标本,这种做法也真是太可悲了。”
整个圣所里一片哗然。鹤望兰在他身边张大了嘴。除了震惊外,鹤望兰还对他的话有一丝熟悉。自己的父亲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果然,零就是从外界来的人。
最先从骇人听闻的提问中恢复过来的是牧师。经历过数十年的传道,他对于信仰的坚定袁飞常人可比。
“你竟然说,亚当大神可能不存在?荒谬!”他指着圣所,大声说,“你所处的一切建筑,皆是亚当大神一手建造!那将伊甸园保护起来的生态圈,正是亚当大神所构筑的神迹。”
“但这种程度的建筑,人类也曾做到过。没错,就是你们鄙夷的恶魔一样的人类,能够轻而易举地做到。”
“没错,人类层间建造过生态圈。只是,旧时代人类建造的生态圈统统以失败而告终。但神明亚当建造的生态圈,却生生不息地伫立在大地上长大两千年之久——”
“那只是因为聚变反应炉从内部源源不断地供给伊甸园能量罢了。”零毫不留情打断了他的话。
“聚变反应炉,是什么?”牧师茫然地发问。感到困惑的还有在场的所有人。鹤望兰突然记起了零在进入城市时的反应。
——难道聚变反应炉就是环绕着城市的那些巨大的线圈?
“抱歉,我忘记你们都被剥夺了核物理方面的知识了。”
这个少年着实令人不悦。牧师向来以传道授业解惑自居。有生之年第一次,他似乎被一个更为博学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开始后悔,为何当初不干脆让修女将这个无礼之徒扔出圣所。
“既然如此,让我问你另一个问题吧,”零的语气突然冰冷了下来,“我问你,那位名叫亚当的神明,可曾现身在你们面前,或者采用任何不可替代的方式,表达过自己的存在。”
“我不是说过吗,所有的指令,都是由亚当传达给我们的。”
“我说过,”零逐字逐句地说,“方式必须‘不可替代’。我也可以黑进你们手环,冒充亚当发出指令。”
“这——”从未遭受过质疑的牧师第一次遇到了挫折,额头上开始沁出了冷汗,他结结巴巴地说,“亚当大神,岂是常人可以觐见?”
“可你不是常人啊,”零说,“你是牧师,是距离神明最近的人类,如果连你都见不到神灵,岂不是所有人类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见到亚当了?既然如此,那这个永远不会让人看到的神明,真的存在吗?”
场面正在失去控制。大人们站起来,纷纷呵斥零胡说八道,询问他是谁家的孩子。而孩子们却懵懵懂懂地赞同起了亚当的意见。家长开始训斥自己的孩子。被诘问的哑口无言的牧师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台上,在心底祈求着亚当来拯救自己。
在这一片混乱中,鹤望兰拉起了零的手,对牡丹说了声抱歉,偷偷溜走了。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引发骚乱!”
两人从圣所中一路逃了出来,幸运的是没有人追出来。看到零那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鹤望兰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没想过,如果圣所里的其他人发怒,你可能被抓起来,或者被杀!”
零认真地反问:“我质疑了亚当,为何不是由亚当来抓我?”
鹤望兰哑口无言的同时,疑窦也在她心底生根发芽。
“是啊,好奇怪,我们不单没人见过亚当,所有的事情也都是由人类执行,而非亚当。”
在她思考的时候,零朝着另一个街区自顾自走过去。鹤望兰追了上去:“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随便冒犯亚当。反正你过一阵就要走了,我还得留在伊甸园里呢!”
零耸了耸肩,说:“我还以为你想跟着我离开伊甸园呢。”
“哎?”鹤望兰一个恍惚,零又走出了几米。她跟了上去:“你愿意带我离开?”
“在这之前,我想问问你,为何要离开伊甸园?要知道,外面的世界可不像园内一样风平浪静岁月静好。”
哪怕这里充斥着欺骗与约束,零也相信,有相当部分的人愿意牺牲自由挤破头进入园内。毕竟,生存是一切要素之首,既然如此,为何鹤望兰要执意离开伊甸园呢?
一切的起因源自她看到过的一本书,在书的扉页上,写着一句话:人的一生应当如何度过?
幼小的她只觉得可笑,人的一生,早就被亚当规定好了吧。一个人从出生起,就根据他的天分被划定了职业,从那之后直到成年,他都会依据自己未来的从事的职业进行学习。亚当会考虑他的性格、未来的孩子来为他选择人生的另一半。等到了死亡的年龄,他就得一个人前往圣所,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就是伊甸园内人们的一生。
这就是一次次在伊甸园内轮回不息的,属于每一个人的日常。既然如此,一个人,为何要考虑人生该如此度过呢?
鹤望兰将这本书拿到了自己的父亲面前,问:“爸爸,人的一生,应当如何度过呢?”
她永远无法忘记父亲脸上欣喜却又悲伤的表情。
时至今日,父亲究竟做了何种回答,她已经忘记了。不能忘记的,是一幅画。在幕布一样漆黑的天空中,点缀着数不清的星辰。伊甸园的天空只能看到虚假的星空,而那副画更像是真真切切的,由远在成千上万光年外星星散发出的光的协奏曲。
她大叫着这是什么跑去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在得到了答案后又大吼大叫这不可能。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宇宙中不会有这么多像地球一样的星球。地球是独一无二的,人类也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天神亚当才会降临拯救人类。而现在,父亲却告诉她,宇宙是接近无限的,在这无限的空间中有着数不尽的星辰,或许,其他的一颗星辰上,就有像人类一样的种族。
“不说宇宙,哪怕是地球,也是十分广袤的。这世上,存在着直入云霄的山脉,有着让人掉下去也不会被淹没的海洋,有着望不到变得沙漠。有着寒冷的火焰与炽热的冰。世界很大,你不该将自己局限在伊甸园内。”
鹤望兰不服气,亚当大人明明说过,外面的世界已经破败不堪了,为什么自己的父亲希望自己走出伊甸园内。在她大声说出了自己的抗议时,父亲悄悄凑近了她的耳边,低声说:
“因为,我是从外界进入伊甸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