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三年前]
虚弱的喘气声在耳边响个不停,呼气声中夹杂着声带振动的声音,噪音持续不断地敲击我的耳膜,不禁令我心生烦闷。究竟是谁在发出这样难听可悲的声音?好吵、好吵,好想关掉它,能停一停吗?基于这样的想法,我缓缓睁开眼睛。
看不清……雾蒙蒙的……我的眼睛似乎看不清前方的事物。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看不清呢?我不记得我的视力出过什么问题,那么这一定不是眼睛的问题,而是所处环境的问题吧?我现在在哪里?是在雾里吗?不能继续躺着,得确认一下周围的情况才行。
我将左肩上扬,用左臂的鹰嘴为支点稍稍撑起上半身,腰部同时向左转,再用右手……哐当,我的身体在短短一瞬间失去了重心,滚到了床下。
“啊!”
左臂完全脱力了。不只是左臂,我的四肢几乎都没什么知觉,所以就连刚刚摔的那一下也不怎么疼痛。
虚弱的喘气声仍在耳边回响个不停。意识稍微清醒的我逐渐开始明白,原来那个烦人的喘气声正是自己发出来的。我有些想笑,又有些恐惧。我的眼眶渐渐发热,有点儿想哭。但我不能哭,因为这会被妹妹笑话。不,她应该不会笑我。
“折月,你醒了吗?太好了……不要乱动,我扶你回病床上。”
眼前有个黑乎乎的身影从床铺左侧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我看不清她的样子,但从温柔礼貌的声音可以判断,她是个女孩,而且肯定不是我的妹妹。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着急,这令我有些吃惊。我不曾知道我有值得他人担心的价值。女孩一鼓作气地将我抱回床上,一点儿也没喘气。
“我的身体怎么了?好难受。”
“事故,你出事故了。你在巫卜山玩的时候,不小心从很陡的山坡摔下去了。你躺在医院里昏迷了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这岂不是很久,一点实感都没有。对于从来没试过昏迷的我,竟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昏迷了一个星期!
“我的眼睛,看不清东西。眼前总感觉雾蒙蒙的。”
“也许是大脑有些受损吧……不用担心,一定会好起来的。”
女孩轻轻托起我的手,明明我的身体更为虚弱,但却感觉她的手更加冰冷。
“可是……”
“可是什么?”
“总感觉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雾蒙蒙的。不仅仅是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而且有些雾蒙蒙的东西。那些东西散发着青色的光,要比周围的黑暗更为明亮,它们在你的身后飘来飘去。每团雾气之中都有一颗小小的、精巧的蓝点,姐姐身上也有。”
不知道称呼她为姐姐是否正确,依我直觉判断,她应该稍稍比我大一些。
“喔。”
姐姐似乎陷入沉默,她可能在思考该如何向我解释,当然,她更可能是在可怜我的脑袋真的出了问题。
“对不起,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姐姐如果不知道的话,就无视掉刚刚那个问题吧。”
“那些……是‘幽灵’喔,小小的点应该是灵核吧?没想到你的眼睛连灵核都能看到了。”
“幽灵?”
“幽灵是一般人看不见的生命,啊,不知道称呼为生命到底正不正确呢?姑且大部分幽灵也是有思维,并且能活动的。但是一些自然灵智力低的就跟没有一样,只能称之为一种存在形式吧。”
“一般人看不见的存在形式?好难懂呀。幽灵难道不是故事书里说的死掉的灵魂吗?”
“死灵确实是幽灵,但它只是幽灵的一部分,幽灵还有其它三种,不过你不需要知道这些,因为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治好?意思是我会变得看不见幽灵了吗?”
“没错,你的阴阳眼还处在混沌的状态,只要及时遏制它的成长,那就能恢复会原来的状态。当然视力也会恢复正常。”
“不要!”
“为什么?幽灵的世界可不好玩,那不过是一群苟延残喘的悲剧罢了。无论是哪一只幽灵的故事都不会有任何意义。因为不会有人赋予它们意义。它们不过是没有意义的诞生,又没有意义地消灭,连同情的意义都不会有。”
“我的眼睛治好的话,我会变得连姐姐也看不见!”
“在、在说什么呢?!你可没有拒绝的权力。再说……”
说到这里,姐姐消沉的低下头来,我虽然看不清,但还是能大概判断出来。一滴冰凉的水滴到我的手上,那是姐姐的泪水。
“我和姐姐见过面吗?”
“不知道。”
姐姐干脆利落地回答。
看样子她真的不懂说谎,因为如果没见过面,她应该会回答“没有”,而不是“不知道”吧?再说这个世界上不会有陌生人(或者说陌生的幽灵),会毫无理由地陪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直到深夜。可奇怪的是,我的记忆里并没有关于她的事情。准确地说,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好奇怪呀,她的声音明明这么的亲切,明明绝对不会忘记的,可我却想不起有关她的事情。
“夜雪。”
“什!?”
“我零碎的记忆里,好像只记得这两个字,怎么会这样呢。这是白居易写的一首诗吧?咏雪诗有很多,但写夜雪的却不多。因为雪无声无嗅,在夜里难以分辨。为什么会想起这首诗呢?难道我和姐姐在新川市夜里看过雪?”
“没有!现在是夏天,再说新川市是亚热带季风气候,从来没有下过雪。”
“有道理。”
“这幅眼镜送给你,嘛,虽然只是保险装置,但尽量每天都要戴。特别是眼睛不舒服的时候,必须要戴。约定好了喔。”
“约定?这个眼镜又是什么治好我眼睛的道具吧?我才不会遵守的……这种约定……”
糟糕,我的意识又渐渐变得模糊,好像有什么不应该存在于我身体内的东西开始流动,是在倒流!今晚,我和她的谈话,她对我的担心,她冰凉的泪水,全都会忘掉吗?全都会回到起点吗?不可能,今晚的经历确确实实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我和她在不久前肯定也有这样亲切地交流过,就算我会忘记,事实的种子也不会消灭,它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再次破壳而出。
“这是最后的见面了,林折月,对不起。”
女孩走到床头,俯身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那么一瞬间,我清晰地看见了她的样子。她是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乌黑的长发,血红的瞳眸。双眉紧蹙,显得有些逞强。不过现在还是夜晚,仅凭月光的照射又怎么能看的这么清楚?也许我看错了。
我抵挡不住困意闭上双眼。
第二天。
我从床上爬起来,顺手戴上了放在枕边的眼镜。
窗外早已夏意盎然,我暗自庆幸我睡的房间里开着空调。
咦?我有开过空调吗?
我有些摸不着南北地环顾四周,就像在森林里迷路的遇难者那样。
白色的床铺,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我莫非不是在森林里迷路了,而是在雪原上迷了路?
一个女孩把头埋在白色的床单上,她看起来比我小一些。
没想到这么快遇难者一号就已经出现了。我小心翼翼地挨过去,摇了摇她的肩膀。
“哥哥……?你怎么醒过来了?”
原来遇难者一号还活着,而且她是我的妹妹。她现在红着眼,吸溜吸溜地把鼻涕往鼻子里吸。这可是难得一见的风景,好想用手机拍下来。因为秋水总是冰冷刻薄,大小姐的礼节与教养味十足,而且说话总是毫不留情。所以她哭泣的样子甚是少见。
“难道我不该醒过来吗?”
我调侃道。
“是的。”
她转过身子弯下腰,从地上的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背对着我抿鼻涕。这对秋水来说已经是丝毫不顾形象的场景,恐怕一生只能见到一次。
“你醒来的不是时候,被你看到难看的样子了。”
她小声补充道。
“我怎么会躺在医院里,莫非我在给人探病的时候,躺在别人病床上睡着了吗?”
“你不记得了?我听医生说……哥哥你好像从巫卜山的陡坡摔下去了,而且伤的很重……医生还说……呜咕……”
秋水立刻转过身背对我,使劲用手背擦脸。我第一次知道她竟然在意过我的生死,实在令我惶恐不安。如果换做平常,她肯定会哀叹“没能把你毫无礼仪的大脑磕回正常,真是可惜”。
看样子我的确伤的很重,保守估计也是死透的程度。
“谢谢你从上海到新川市来看望我。”
“我也是今天下定决心才赶了过来,要表达感谢就跟仪说吧,你昏迷了一个星期,那家伙照顾了你一周,今早我来她就回上海了。”
“是吗……那只能在电话里道谢了。”
我边说边站着活动身体。左手、右手、左脚、右脚、腰部,以及关节处,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奇怪。
“我真的受过伤吗?”
我感觉我现在身体状态绝佳,甚至乎,一千米长跑都能完整的跑下来,我还有信心打破长久以来保持的倒数第一的局面。
“哥哥你该不会……”
摔傻了吧。我敢打赌她最后憋回去的那几个字一定是这几个。
“身体没事不是很好嘛?只是有些不合理。”
“不合理?”
“没错。从你对我病况的描述,以及我现在的状态对比,有些不合理。再怎么说,昏迷了一个星期的人,怎么能那么利落地爬起来,手脚灵活毫无障碍?”
“的确……有些奇怪。到时再让医生帮哥哥检查下身体好了。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想如果哥哥能醒过来,就立即告诉你。请哥哥务必跟父亲和好,让他允许你回本家。放哥哥一人待在别的城市,实在太危险了。”
“不行、这个不行。他赶我走,实在合我心意。这可是我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和他那么默契。即使我在其它城市遇难,我也毫无悔意可言。”
“那……我就不勉强哥哥了。但是以后如果心情好的话,就回上海吧。不要继续留在这个可疑的新川市了。”
“谢谢你的谅解。”
“哥哥没事的话,我待会就要回去了。今天我其实是翘掉礼仪课来的。”
“那得赶紧回去了,管家请的家教可是很严厉的啊。”
“嗯。”
秋水似乎放下了对我的担心,开始思考起翘课的事情,不禁打了个寒颤。我虽然毫无实感的昏迷了七天,但因此能看到秋水这个可爱的样子实在赚的盆满钵满。我稍稍推算了一下日期,从昏迷前的日期算上昏迷七天,其实现在还是暑假期间。暑假翘掉礼仪课完全符合人伦道德,没有问题。
“哥哥,我先走了,请保重。”
秋水拿起挎包微微鞠躬,然后朝门口走去。
“对了,还有一件事,哥哥一定要爱护眼睛。才不见一年,怎么就配上眼镜了?”
她忽然转身嘟囔了几句,接着快步离开。
眼镜?
秋水在说什么呢?
我从来都没有戴眼镜啊?
不对。我起床的那一刹那好像顺手戴上了枕边的眼镜。这简直就像是我一直配戴着眼镜养成的习惯。但我不应该有这样的习惯。
我为什么会戴这幅眼镜?明明根本没有近视。
还是摘下来比较合理,我心想。
可是我没有动手。
我依稀记得,我好像和他人约定过。
“尽量每天都要戴这幅眼镜”。
既然是约定,我想即使不合理,还是得遵守才行。不对,既然是约定,还是得遵守才比较合理。
“啧。”
啪、啪,我用双手狠狠拍打脸颊。
我察觉到我的思维有些混乱,所以我决定开始整理信息。
约定,我在注意到这幅眼镜时浮现出的一个词语。既然是约定的话,那究竟是和谁的约定呢?我想不起来。这副眼镜并不是我买的,也并非是属于我的东西。那么它就是其他人交给我的。而这个交给我眼镜的人,就是跟我约定过的人。
究竟是谁?
眼镜非常的新,一点刮花的痕迹都没有。假设我出事故的时候戴着这幅眼镜,很难想象它会毫无损伤。这幅眼镜很可能是在我事故后放在我的枕边,而且还是我的家人不知道的情况下。
不……想到这里,我回想起另一个疑点。
我的身体丝毫感觉不出是受到重伤后的状态。
难道有人大费周章的伪造出了这起事故?同时还欺骗了我和我的家人,甚至是医院的医生?
这有任何好处吗?
我隐隐觉得,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情?
我躺在白色的床铺上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