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琉璃街]
“同学们,这次元旦假期,一共有三天,可以适当休息,但不要沉迷娱乐。放假是弯道超车的时间,如果你们松懈就会被其他人超越,我们学校……”
烦人的广播伴随着刺耳的电流声,全校学生拼尽全力捂住耳朵,以保护自己的耳膜免受伤害。当广播停下的瞬间,学生们传来欢呼雀跃的声音,大家正迫切地安排假期的行程。坐在广播室的级长听见学生对自己演讲的喝彩,内心涌出了无比自豪的喜悦。顿时,新川市第二中学高中部充满了浓厚的欢乐气息。
“广播刚刚说了什么?折月。我刚刚上数学课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一起来就发现放学了啊。你上课那么认真,肯定都记下来了吧?”
站在我课桌旁说话的男人是卫诚,他和我有着初中到高中同校同班的孽缘。他似乎把我错当成是他的好哥们。
“广播刚刚说要适当娱乐(不沉迷娱乐),懂得体验学校学不到的知识(弯道超车),一定要认真享受假期的每一天(松懈就会被超越)。”
我结合自己的理解,适当地对广播的内容做出解释。
“二高的老师可真贴心啊,感谢老哥每次都给我翻译。要是我听到广播原文肯定会无法理解级长的良苦用心。”
“我记得今天数学课……是下午第一节课,上一节是历史课。下午一共有三节课,所以你就睡了三节课么?”
“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如此,眼睛一闭一睁就过了三节课啊。看来我得改改这不正常的作息啦。到时借我抄笔记,折月。”
“我基本没做什么笔记,只是稍稍归纳了一下知识点,没什么帮助的,请您另请高明。”
“所以我才喜欢找你借笔记啊,哥们儿的笔记,我两分钟就能抄完了。”
“……”
“既然都放假啦,还是说正事吧。待会儿坐地铁去琉璃街怎么样?好久没跟哥们去那边玩了。”
“我待会预计要去自习室看一个小时课外书。”
“好、好,我等你。顺便把笔记借我吧。”
我歪过头,叹了口气。卫诚的性格太随意了,我实在对付不了。
琉璃街是新川市琉璃路商业步行街的简称,地处城市中心,它是城建之始的所在地。琉璃街拥有两家大型百货公司,同时也是许多餐厅和小商铺的聚集地。这里热闹繁华,不分昼夜,受到许多年轻人的喜爱。不过,琉璃街有一小段被主干道隔开,需要过很长的马路才能到,那一段因为人气萎靡,几乎没什么商铺,被市民亲切地称呼为“遗忘的路段”。
我和卫诚漫无目的地走在傍晚的琉璃街上,行人与行人组成的壁垒滴水不漏,我们几乎看不见前方的道路,时间已过下午六点,我实在不明白被人群蹂躏有何乐趣可言。
“哥们,你是不是换新眼镜了?”
卫诚忽然将脸凑过来,随意打量了一下。
“没有换镜框,只是换了镜片。我之前用衣服擦眼镜时,不小心让纽扣刮花了镜片。”
“怪不得觉得变新了,我以为你是换了眼镜。没想到你还有失误的时候啊。”
“我一直都有失误喔,只是一直在弥补罢了。”
“哥们谦虚了啊,要不是你教我功课,我都考不上高中。”
“我只是随意教了一下,你竟然就考上高中,这才令我吃惊。”
“你有看昨天的新闻吗?”
卫诚的表情有些严肃起来。
“我知道,是我家附近的事吧。”
“没错。浅湖公园附近又出现了命案,据说死者是一名小学老师。”
“是东风小学的老师。”
我补充道。
昨天是12月29日早上,一名在东风小学任教的老师在一家名为浅湖渔村的的餐厅坠楼身亡。死者的名字是郑值,已婚男性。警方判断为自杀案,自杀原因不明,也许是人际关系或者事业上的问题。目击者称该男子进餐厅前神情憔悴,有些不对劲。
“你知道的可真清楚。”
“只知道一点而已。”
我之所以知道了这些多余的情报,这得拜我表哥所赐。他担任刑警工作,同时也是我在新川市中唯一的亲戚。昨天深夜他办完案子直接跑来我家喝茶抱怨,说什么连日加班不讲人情,又说什么这个案子一定有问题。
我虽然对亲戚这两个字没什么好感,但对他的印象并不坏。表哥他虽然喜欢抱怨,但做起事来总是特别认真,他对于容易忽视的情报总是牢牢抓紧。他对我说,郑值的妻子和身边的同事都表示,这男子是个乐天派,非常照顾学生,还常常会私自辅导学生。我们还调查了他身边的人际事业关系,并没有任何异常,那么他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自杀,而且又在你家旁边这个浅湖公园?一定有问题。
“我有点担心你啊,折月。你家旁边那个浅湖公园肯定是被什么诅咒了,有不少经过的人都遭到了不幸。你不是每天来回学校都会经过那破公园的吗?太危险了。”
能搬就搬走吧,卫诚发自内心地这么说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浅湖公园背上“诅咒”的罪名?我记得是两年前,浅湖公园内发生了第一例自杀案。死者的尸体是打捞落叶的清洁工在湖水中发现的。而且据我所知,那名死者是东风小学六年级的学生。
“诅咒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我住在浅湖公园旁六年了,不也什么事都没有。”
“你初一暑假不是从巫卜山滚下去了吗?还昏了一个星期。”
“你这家伙,怎么对这种事情就记得这么清楚?”
“毕竟我们有着初中到高中同校同班的缘分啊。”
“浅湖公园的第一起事件是两年前,被人称作‘诅咒的公园’也才是两年前的事情。而我出事故是三年前,那时候浅湖公园还被称作‘新川市的伊甸园’呢。时间对不上。再说我从病床醒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完全好了。”
“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如此,我都快忘记浅湖公园以前有过‘新川市伊甸园’的美誉了啊。”
“一直以来都有,不要总看到一处就忘记另一处。”
“那我不说命案这事啦。明天就是元旦节了,那个……就是说呢……你家妹妹会不会过来……”
卫诚突然说话变得吞吞吐吐,眼神有些飘忽不定。我只知道,他在三年前来病院探望我时,偶然遇见了我的妹妹,没想到至今仍念念不忘。从外人角度看来,秋水容貌冰雪美丽,即使年纪还小,举止中也透露出成熟,想必相当惹人爱慕。
“秋水大小姐的课程每天都安排的满满的,别指望了。你不要被她一时的外表迷惑了,她说起话来尖酸刻薄,你一定受不了。”
昨天晚上,秋水挤出时间悄悄预祝我元旦快乐。短信上是这么写的“恭喜哥哥又虚度一年时光,希望明年能有所改变喔”。
“折月你不懂,女孩子冰冷冷的魅力你理解不了。我就喜欢推这种。下次务必带我去见你妹妹一面。”
说到这里,卫诚突然决定请我吃雪糕。一阵刺骨的寒风从人群上空划过,我稍稍哆嗦了一下身子。
正当我和卫诚走向Netherlands雪糕店时,一个站在路灯下的中年大叔向我们招了招手,示意让我们过去。这是我用余光看到的。他站在人流相对较少的空地,路灯亮堂堂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但我却丝毫看不出他的光明磊落。他的身上散发着可疑气息仿佛在警惕我不要靠近。我理所应当地无视他的存在。
“诶。年轻人,不用那么着急赶路,要不要来占卜一下。恋爱运、学业运、事业运,什么都能占卜。来抽竹签,让我瞧瞧。”
中年大叔以为我没看见他,他便毫不客气地挨上来。占卜?运气?听完他的搭话后,我对他的警戒值飙高了三点。所谓的占卜,仅仅是原始民族对事物发展缺乏足够认识,才企图借由自然界的征兆来指示行动。我是不会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这种东西上的,所谓的命运就应该把握在自己手中。
“不需要。你待会肯定会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然后让顾客自己对号入座。”
“什么、什么?可以占卜吗?还能占卜恋爱运?我想试试!”
卫诚一听到“恋爱运”三字就双眼放光,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大脑中已经开始播放和女孩子卿卿我我的画面。你自己把“恋爱运”三字说出来,不是把把柄往对方手中送吗?我已经能够推理到,这个大叔将会从恋爱方面的话题着手,牢牢套住这只待宰的羊羔。
“一看小兄弟就知道,你是有喜欢的女孩子吧?”
“竟然一下就猜对了!不愧是算命师。”
这种东西需要猜吗?我不禁疑惑地歪起头。我私认为,这个算命师的话术还不够格。因为现代男孩子的性取向逐渐多样化,所以将“喜欢的人”指定为“女孩子”有些太过独断,这样很可能会损失掉一位可以摇钱的客人。
“小兄弟你的性格应该有些自负,没能将自己的心意完全表达给自己喜欢的女孩。你拥有许多才能,却没遇到好时机发挥。”
“我觉得我的性格满随性,不自负啊?”
“你有向心仪的女孩表白吗?”
“没有。”
“为什么没能表白呢?”
“当然因为我不好意思……原来如此,我懂了!”
卫诚一幅恍然大悟,宛若看透三千世界的眼神。他现在对算命师佩服的五体投地,连连称道。他到底懂了什么?这只有他自己清楚。
“如果小兄弟想要深入了解自己的未来,我们一边喝茶一边探讨吧,来我的事务所坐坐。你放心,收费不贵,一小时三百。三百元就能知道自己的未来,世界上可没有这么多划算的事情。”
“可以微信支付吗?”
“没问题。现金、刷卡、微信支付,甚至以物抵债都可以。”
以物抵债……总感觉话里有话。
“折月”卫诚胸怀灼热地说道,“我要去寻找自己的未来了。”
他把买雪糕的零钱放到我手心,转头向大叔使了个眼色,仿佛他们彼此已经达成深厚的共识。
临走前,大叔那可疑的面孔突然摆出正经的神色看向我。
“年轻人,萍水相逢也是缘分,你的眼睛想必会招来不善之客。这张灵符就交给你好好保管,日后说不定能用来防身。”
大叔将一张画着诡异图案的符纸递过来。白色的符纸上用血红色的颜料勾勒出一个跪地少女的轮廓,两把长剑架在少女的脖子两旁,符纸上方有三个红色的圆点分别射出三条红色锁链将少女缠住。这是一幅审判的景象。
我违背自己心意接过符纸点头致谢,心想等离开此处就立即将这符纸扔掉。符纸的背面有一张硬卡片,这张卡片应该是刚刚大叔一同递过来的。
我走向Netherlands雪糕店,点了一只黑莓味的单色甜筒。在等待制作的过程中,我拿起卡片打发时间。卡片是浅灰色,字体是白色。卡片的正面印着“浅灰堂”三个大字,下面的小字是 “新川市巫卜区琉璃路342”。琉璃路342的门牌应该是在琉璃街被主干道隔开的那一小段。“遗忘的路段”么,我呢喃道。
卡片的背面印着“接受恋爱咨询、心理辅导、外遇调查、伪造证明、活动代刷、女友租借等委托。”虽然“活动代刷”和“女友租借”这两个事务引起我极度的好奇心,但最后一句“同样接受灵异事件的委托”让我久久不能放下。在这一长段白色文字旁画着一只蓬松的尾巴,是什么动物的尾巴?我猜是狐狸的尾巴。
这张卡片的制作品味独特,实在不像中年大叔的风格。如果不是委托他人制作,那“浅灰堂”事务所的员工还另有其人。我想他一定是个有趣的人。
“先生,您的黑莓味甜筒。”
听到服务员的招呼,我将符纸和名片分别塞进外套的两个口袋里,抬起头接过甜筒。
离开琉璃街,来到浅湖公园,时间大概是夜晚八点。
卫诚将我独自抛下,说什么寻找自己的未来。
我没理由继续挤在步行街的人群中,便慢悠悠地走回家。离开琉璃街后,天一下子暗了不少。其实太阳早就落下了,只是琉璃街的路灯太过炫目,让人有些分辨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
我走在浅湖公园的小径上,幽静的氛围令人陶醉。我轻轻将染上夜色的空气吸入嘴中,又缓缓吐出来。安静、孤独。这是我向往的生活。我并不厌恶与人交往,但更倾爱独自一人。人与人的关系就像线与线的缠绕,复杂交错,缠的越多就越难解开,最后只能被束缚在名为“人际关系”的网中,无法脱身。
我选择离开本家并非是逃避,我只是在合理的权衡中选择了更适合自己的生活。毕竟继承家业什么的,根本不适合我。
蜿蜒狭窄的沥青路还很长,我耐心地一步一步向前。
人生大概也是这样子,我想。
“啊!是垃圾桶。我差点忘了。”
我将放在左侧口袋里的符纸拿出,没有留恋地扔进垃圾桶。符纸飘了一会才落入垃圾桶底部。垃圾桶里几乎没有垃圾,大概是因为已经有清洁工整理过了。
“没有。没有呢。我地毯式地搜索,像这样,像那样,花了整整六天的时间,找遍了整个公园。到底去哪里了?我现在要休息一下了。明天早上开始再找一阵子,找不到就只能去别处找啦。”
我把视线移向正前方。草坪上站着一名白发少女,她双手叉腰,闷闷不乐地自言自语。不对,也许不是在自言自语,她可能是在和小女孩说话。白发少女身旁站着一位棕色头发的小女孩,我昨天并没有看见她。小女孩的身材娇小,长发及背,穿着破破烂烂的连衣裙,我推测她只有十二岁左右。她的右手轻轻握住左臂,安静地站在白发少女身旁等待。
白发少女注意到我后,朝我挥了挥手,可爱地笑了一下。这是她打招呼的方式。因为这几天总是会碰上她,她似乎也留意了我。小女孩看见白发少女的举动后,微微侧头看了我一眼。
去别处找了。我似乎听见白发少女这样说道。她究竟在找什么呢?明天,她就要离开这里了么。以后,我还能见到她吗?我在内心做出几个假设。直到今天结束为止,我也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