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千纸鹤]
怎样才能得到幸福？
是收到喜欢的唱片？是得到偶像的海报？是遇到温柔的恋人？是碰到知心的朋友？是考到仰慕的大学？是拿到满意的工资？
我正在思考着，我从未有认真思考过的问题——怎样才能得到幸福？这并非是我加入诡异的宗教，也不是无聊的思考人生。
“想要得到幸福。”
这正是那个棕色头发的小女孩，在临死前许下的愿望。由这个女孩生前未能实现的遗憾为“源”重新构筑灵体，名为苑白露的幽灵诞生了。会以“得到幸福”为遗愿的女孩，她在生前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我多少能想象到一点。
在每个人最富有朝气与希望的年龄，苑白露离开了人世，这是多么的可惜。如果还能活在世上，如果还能继续成长，苑白露可爱精致的面孔、谦虚有礼的性格，一定能让她变成闭月羞花的姑娘、沉鱼落雁的少女。
这个世界上有着许许多多的如果，千千万万种可能性，这会化作人们的期待与动力。但是……唯有一种“如果”没有任何的意义，不存在任何的价值，那就是对死去之人的“如果”。
棕色头发的小女孩在仅仅十二岁的年纪离开了这个世界。也许是因为疾病，或许是因为意外，但无论是什么造成的，她的生命都不会再一次绽放。这就是“死亡”。
从灵爻口中听到苑白露的遗愿后，我多少有些震惊。她的遗愿竟然是这样的单纯，又让人可怜。我不是那种喜欢帮助他人的人，而是无比追求合理的人。我很少会做出不求回报的蠢事，但唯独这次，我是发自内心的希望能帮助苑白露实现遗愿。这算是对年华早逝的她，小小的安慰。
所以此时此刻，我正努力思考着“怎样才能得到幸福”。
“来，在出门前戴上这只手套，这样即使是苑白露也可以维持实体化。”
灵爻将自己手上的一只印有奇怪花纹的手套摘下，递给苑白露。
我和灵爻带着苑白露来到琉璃街，希望能在这个新川市最热闹繁华的地带找到属于小女孩的幸福。
本来，苑白露作为死灵是不能离开浅湖公园附近的。但是，灵爻表示“规则上是不能离开，但没有说过不能越界”，于是她用小女孩体内的少量灵子制作了一根灵线绑在浅湖公园的南门铁杆上。灵线将小女孩与浅湖公园连接起来，结果灵爻用“小女孩并非离开浅湖公园，只是一部分稍稍跨出去”这种诡辩的证明方式将小女孩拉出了规则中。
现在是元旦假期第一天的早晨，琉璃街的热闹程度不同往日。步行街上洋溢着欢快的交谈声，各式各样的人在街道上接踵而至。我虽然实在不习惯人山人海的地方，但是小孩说不定会喜欢。小孩喜欢热闹的地方，而且对他人的情感更加敏感。人类的情绪能够互相感染，而喜悦也能互相传递。
“有什么想要去的店铺吗？”
我半弯下膝盖询问苑白露的意见。
“哪里都可以。”
苑白露面露笑靥，小声地回答道。
“我、我想看电影！我听说12月2日上映了一部很好看的电影。”
“没在问你，灵爻。我想听苑白露的意见。”
我一个手刀打在灵爻头上。灵爻闷闷不乐地把头转向一旁。我刚才和她说好要一起协力实现小女孩“得到幸福”的遗愿，结果这家伙竟然想最先跑去干自己的事情。
“没关系……大姐姐能给我提出建议实在是太好了，我们就去看电影吧。”
苑白露面带微笑地帮灵爻说话，她紧张地张开双手想要安慰受伤的灵爻。我有些搞不清楚，现在究竟是谁在帮谁实现愿望。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五叶草商场六楼的电影院，走到柜台购买电影票。虽然仔细思考过让两只幽灵灵体化溜进影厅的方案，但我想今天还是让她们忘记幽灵的身份，体验一下人类的乐趣吧。
“电影票三张。”
“需要购买家庭套餐吗？”
“诶？”
“家庭套餐会更便宜些喔。”
“啊……好。”
售票员笑眯眯地打量着我们三人，我的表情有些僵硬，苑白露面带羞涩，灵爻则是在仔细观察打票机究竟是如何运作。
距离电影开场还有一个小时，我想趁这段时间为苑白露买上新的衣服。苑白露一直穿着破破烂烂的连衣裙，既不好看，又太惹人注目。我带着苑白露来到商场的服装层，灵爻则紧随其后。商场的服装琳琅满目，既有正经风格的蓝色衬衫，又有高雅风格的白色大衣，对于不在乎服装搭配的我来说，这里是未曾踏入的神秘领域。
“有什么喜欢的衣服吗？”
我半弯下膝盖询问苑白露的意见。
“哪件都可以。”
苑白露面露笑靥，小声地说道。
“我、我想帮她买一件可爱的洛丽塔小裙。”
“没在问你，灵爻。我想听苑白露的意见啦。”
我一个手刀打在灵爻头上。灵爻闷闷不乐地鼓起腮帮子。
“没关系……我就算穿破旧的衣服也不会抱怨，何况是给我买新衣服。我非常高兴喔，这些衣服都很贵吧？买给我太浪费了。”
苑白露面带微笑地帮灵爻说话，她的性格真的相当懂事。
我和苑白露坐在一家服装店的沙发凳上，灵爻站在衣架前津津有味地为苑白露挑起衣服。服装层的人有很多，毕竟现在是元旦假期的第一天。虽然我更支持合理高效的网购，但也有不少人更偏爱享受在商场里挑选衣服的乐趣。
有的女孩在为不耐烦地男友挑选外套，有的家长在耐心地为小孩挑选冬装，有的少女在苦恼地寻求朋友的建议。一位中年的妇女走进对面的高档服装店，正在用心挑选华美的羊毛大衣。
刹那间，我的余光不巧看到了，坐在我身旁的苑白露突然眯起双眼狠狠盯着那名妇女。我转头看向苑白露时，苑白露的视线已经移向灵爻身上。或许是我看错了，我想。
灵爻在精挑细选了半个小时后，终于给出两件候选名单。
“你们觉得，要蓝色这件好，还是红色这件好？”
苑白露微笑地说都好看。
灵爻则用困扰的目光看向我。
我仔细考量了一下说：“蓝色那件吧。”
随后，灵爻开心地决定选红色的小裙。
苑白露换上灵爻挑选的洛丽塔小红裙和礼鞋后，羞答答地走出换衣间。她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名美丽的小公主，活泼的红色搭配安静的个性，展现着意想不到的魔力。这就是“反差萌”吗？我不得不佩服灵爻挑选衣服的眼光。
“一共多少钱？”
我小声地询问服务员。
“折上活动优惠，一共2090元。”
听到价格后，我的心凉了半截。我望向存款，又看向苑白露，最后默默将钱包递出去。
看完电影后，我们一起去了许多地方。西餐厅、回转寿司、玩具店、卡拉ok、茶具店、超市、宠物店、书店……各式各样的地方。我一边走一边认真地思考“怎样才能得到幸福”。这是我从未有认真思考过的问题。
无论去到哪里，小女孩都面带微笑，她既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喜出望外。她只是微笑地、不断地说“都可以”。她没有一次提出过自己想去的地方，或者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是不断地跟随我们奔波。
小女孩真的觉得幸福吗？
在这里，小女孩真的能得到幸福吗？
我反问自己。
小女孩想要的也许不是繁华热闹的地方，而是安静休憩的场所？
小女孩想要的不是华美的衣服，而是他人的理解？
我不清楚。
因为，我根本一点都不了解苑白露。
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孩？曾经有过怎样的人生？我不清楚。我只是自顾自地把自己“认为她感兴趣的东西”强加在她身上罢了。这是一种自私，是一种贪婪，绝对不是什么高尚的好意。
小女孩在一家饰品店停下了脚步，饰品店的玻璃柜里装满了五花八门的华丽珠宝，这些珠宝是多少人渴求喜爱的东西。小女孩抬起右手伸向玻璃柜，但是她想要抓住的不是珠宝，而是珠宝旁边的一只千纸鹤。她很快放下右手，继续跟在白发少女后面。这一幕，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下一站去哪里好呢？折月。”
“文具店。”
“去那里干什么？刚刚不是已经去过了吗？”
“买手工彩纸。”
苑白露、灵爻和我一起坐在一颗行道树下的椅子上。我拎起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刚刚买的五颜六色的手工彩纸。
“我们折纸吧。”
“诶？！”
“……”
苑白露小小地张开嘴，她显得有点儿惊讶，但是很快又闭上，露出往常那样的微笑。
“折什么都可以。别看我这样，我折纸还蛮厉害的。”
我故意使用激将法，希望能挑起她们的斗志。
“那我也露一手。”
灵爻摆出自信满满的笑容。
“我只会折一些简单的。”
苑白露小声说道。
“那第一轮折纸比赛开始，限时十五分钟。”
我做了一个比赛开始的手势。
刚刚虽然吹嘘的厉害，我其实已经差不多十年没碰过手工彩纸了。自从娱乐设备日益先进，以及随着年龄增长生活变得忙碌，我早已将那个在幼儿园课室里玩弄纸张的自己封印起来。我拿着一张蓝色的手工彩纸翻来覆去，仔细回忆从前学习过的折纸技巧。过去的记忆就像水中的气泡一个接着一个浮出水面。我这才发现原来折纸是这么有趣的游戏。
“我折好了。”
“我也折好了。”
“我还没可以。”
灵爻低着头，正在拼命地摆弄各种各样的纸块，她是对折纸有什么误解吗？
我的成品是一架纸飞机，没错，就是最简单的那种纸飞机，我思来想去发现我只会折纸飞机。苑白露手上捧着一只精致的纸兔子，纸张的对折每一下都非常到位，一点多余的白边的都没有。
“折月哥哥折的太简陋了。”
苑白露盯着我的纸飞机说道。这是她第一次明确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抱歉，其实我不太会折纸。”
“我来教你吧。”
苑白露面带微笑地从灵爻身旁走到我身旁坐下。
“折月哥哥先拿一张手工彩纸，然后将正方形的一个角向对面对折，折成三角形，再然后……”
苑白露耐心地指导我一下一下折叠纸张。
她说她在教我的折的是一颗爱心，我也的确成功折出了这颗爱心，只不过是一颗扭曲的爱心。
“抱歉，我再练练。”
“没问题，多练练一定能折好的，大哥哥。”
“苑白露喜欢折纸吗？”
我试探地问。
“嗯，折纸……是我以前唯一的寄托。”
说完后，苑白露立刻站起来。她说有些事想先回浅湖公园。不过我知道，她只是不想我在继续深入追问下去。
我低下头，继续练习折纸。
我努力让自己的内心在吵杂的街道中冷静下来。
我是追求合理的人。
无论是折纸还是处事，我都希望追求合理。
每当有遗漏的地方，我都会仔细追问，加以审查。
我是不是看漏了什么？
我希望得到一个合理的答案，以窥视真相的双眼看清眼前的世界。
我仔细地思考着这七天来发生的事情。
——我和灵爻、以及苑白露的相遇。
12月25日西方圣诞节的那天，我遇见了一名坐在草地上和麻雀聊天的白发少女，她来浅湖公园的目的是寻找灵符。12月30日晚我和卫诚前往琉璃街闲逛，卫诚和我聊起了前一天的命案，这个命案是关于一个在东风小学任教的教师坠楼自杀。当天晚上，我第一次遇见苑白露，苑白露和灵爻似乎也是在那天认识的。12月31日早上灵爻在公园的湖水中溺水，我偶然将灵爻救上……
……溺水？
……灵爻当时好像说了什么奇怪的话，而我没有在意。
“灵爻，你今天早上为什么会在湖水里挣扎，是因为溺水吗？”
“溺水？幽灵只需要灵子就可以存活，怎么会溺水？这是你刚发明的笑话吗？我是被湖水里埋伏的‘审判之符’给缠住了，幸好折月把我救了出来，要不然我就要被消灭了。”
灵爻停下手中的折纸工作，在空中小小地画了一个圆圈，一个青色的环从空中展开，一张白色的符纸缓缓掉落在我的手上。
“……!”
“就是这张灵符。”
我看着手上的灵符……是那张！是那个站在琉璃街的雪糕店前的可疑大叔递给我的灵符！我记得昨天晚上，我已经将它丢进了垃圾桶。难道是被风吹出来了？不可能。昨晚并没有大风，符纸也落入了垃圾桶底部。符纸不是被吹出来的，而是其它的外力因素导致的。
“你觉得是谁把这张灵符放到湖水里的？”
我询问灵爻。
“谁知道呢？也许是什么闲的发慌的灭灵师，或者是害怕我的恶灵。”
“恶灵？”
“对呀。我刚来到浅湖公园的时候，附近的小动物希望我帮忙除掉浅湖公园的恶灵。”
所以才会在和麻雀聊天吗？恶灵……我想起了浅湖公园的传闻——被诅咒的公园。前天，卫诚和我谈起自杀案时也是这么说道的“那个公园肯定被诅咒了”。其实，公园里许多常来的客人都并无大碍，“诅咒的传闻”也只是人们添油加醋的幻想。但是，假设有一个恶灵在有目的性的作案呢？
它不会伤害无辜的人，而是有目的诱惑特定的人走向死亡。灵爻因为接受了小动物的委托，所以恶灵想要解决掉这个妨碍它作恶的祸患。恶灵可能在接近灵爻时，偶然发现了这张审判之符，所以想借此除掉灵爻。
为什么会这么巧合的找到我扔掉的灵符？我将灵符扔到垃圾桶的时候，只有两个人（幽灵）站在我在面前，那就是灵爻和苑白露。
诅咒的公园……浅湖公园是什么时候背负上这个罪名的呢？我记得是两年前，浅湖公园内发生了第一例自杀案。死者的尸体是打捞落叶的清洁工在湖水中发现的。而且据我所知，那名死者是东风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小学六年级，大概就是十二岁。而苑白露大概也是十二岁......可据我所知，幽灵并不一定会以本来的样貌出现。
但是，12月29日一名教师自杀，12月30日苑白露出现在灵爻身旁，12月31日早上灵爻差点被审判之符消灭。这些都是巧合吗？
我疑惑地眯起眼睛。
“灵爻，我想到周围转转。”
留下了这一句话，我慢慢走到Netherlands雪糕店前。上次那个可疑的大叔并不在这里。我点了一个黑莓味甜筒站在一旁等待。
过了一阵子，一个一脸疲倦的男人笑嘻嘻地走过来，他是我的表哥。他的工作地点也在巫卜区，所以在接到我的拜托后很快赶来了。
“你怎么也对这些案子感兴趣了？”
“别废话，资料呢？”
“真冷漠啊，你拜托我拿的资料都在这里。我们刑警有义务对这些信息保密，你可不要随便给别人啊。”
要不然我铁定会被处分的，男人戏谑般地说道。
“我看完就还给你。”
“好。”
我将手里抓着的甜筒纸丢给表哥，然后打开文件袋，快速的看了几眼。我拜托他查找的资料是关于浅湖公园附近命案的事情。
当我翻到第三张资料时，一个棕发小女孩的照片也印在上面，照片上的她要比现在更瘦弱憔悴。这是两年前浅湖公园的第一位自杀者。
“啊，这个小女孩，太可惜了。”
我表哥在一旁感慨。
“你还记得什么吗？关于这个案子。”
“记得、记得，我就是负责巫卜区这边案件的。我们刑警调查的时候发现，这个小女孩长期遭到校园欺凌和家庭暴力啊。她肯定是受不了这种压抑的生活最后选择自我了断。我记得她是割腕后投水的自尽的。明明长得这么漂亮，真是太可惜了。如果她能来报警，我就可以把那堆可恶的欺凌者统统教育一遍。”
“……”
“印象最深的是，我们在疑似投水的地点，也就是东南边的湖岸拐弯处发现了一箱千纸鹤，里面有足足一千只。不过里面的千纸鹤都被揉得不成模样了。”
“一千只千纸鹤？”
“没错，上面留有的指纹痕迹与小女孩的一样。我们询问过她父母，她父母说‘的确有见过她折这种没用的东西’。我们也不清楚小女孩为什么要做一箱千纸鹤，又特地将它揉烂呢。也许是一种自残心理。”
“千纸鹤……象征着希望……与情感寄托。”
我小声呢喃。
“看完了吗？我还要去办案呢，正好在琉璃街这里。”
“琉璃街？什么案子。”
“一个中年妇女想割腕自杀，现在送医院了，不知还救不救得活。”
“中年妇女……”
我忽然想起苑白露曾在服装店里盯着一名中年妇女。这个也是巧合吗？
“资料我看完了，你拿好。改天请你吃饭。我先走了。”
“不用那么客气，我以前总是去你家里叨扰。互帮互助是人情常理。”
“好……”
互帮互助吗？
我边走边想。
可并非每个人都生活在这样的温暖世界中长大的。
这个世界是美好的，是富有希望的。人是善良的，是值得信任的。
这些不过是品尝过温柔的人，才会孕育出的想法。
我的人生，虽然也坎坷多难，但我的身边多少还有几个愿意担心我的人。
我只要还活着，说不定就能成为他人的寄托。
我也曾有过自怨不幸的时候，可多少也曾了解过希望的颜色。
而有的人，从出生到死去都未曾了解过希望，这个我未曾想象过。
我在脑海中拼凑零碎的信息。
小女孩……不成模样的千纸鹤……希望……寄托……自我了断……遗愿……得到幸福。
或许……
小女孩想要的幸福，仅仅是继续活下去的希望而已。
小女孩只是想伸手抓住名为希望的千纸鹤而已。
可是到最后，她都未曾在人生中品尝过希望的味道。
毕竟一千只千纸鹤根本不可能带来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