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午后,她的头晕稍稍好了些,尽管她已经习惯了这幅虚弱的不得了的身体,但她还是无法接受头晕目眩,这倒不是因为头晕目眩会使她感到恶心,而是她觉得这种状态不真切,仿佛离现实非常的遥远。她从小身体就非常不好,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发烧,这种糟糕的体质似乎是遗传自她的母亲,但她从来没有怪过自己的母亲,这也许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个母亲。过去,医生常常和她说,等她长大后身体就会变得强壮起来,但是事实上,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身体愈发虚弱了,以至于不得不在刚就读高中没多久就休学,一直躺在家里的一个小房间里修养。

她从房间乱糟糟的床上爬起,一直朝屋外走去,她每走几步就要停一下,每走几步就又要停一下,大概走到屋子的木门旁时,她跟坐在收银柜的父亲打了招呼,她的父亲似乎注意到她,然后非常担心地叮嘱她不要走太远,随后继续趴在柜台上休息。她花了将近十五分钟才走到屋外。

她回头望了望这间木屋,这是一个鲜有人来的餐馆,这间餐馆现在只有她的父亲一人在经营。曾经,大概是这座餐馆还兴旺的时候,她的父亲也请过那么几个年轻的员工,可是,这座餐馆老旧的经营模式,以及过于追求质量而忽视成本的弊端日益显现,她的父亲在不久前辞退了最后一名在这里工作的员工。

如果她的父亲不用支付她的医疗费用,这间餐馆或许能经营的更好一些——一个想法从她的大脑中闪过,不过她没有注意到这个想法。

她在离这间小木屋不远处的一颗树旁坐下,等待着某个人。准确的来说,这个人并不是真正的人,而是幽灵,这个她自己也知道,因为别人都看不见他。不过因为他的外貌和人很像,所以没办法不把他当成人来看。不过今天,她并没有等到那个幽灵。

她在等的那个幽灵的名字叫做巫卜静,这是她在小时候一次病的很厉害的夜晚看见的(不过她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当时她躺在床上,小口地喘气,身上冒着冷汗,那个叫巫卜静的幽灵不知不觉地走到她身边,给她递来一张金色的符纸,第二天早上她的病就几乎好了。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手里抓着什么东西,她举起手一看是一张很漂亮的刻着花纹的符纸,她便确信有什么人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进到过她的房间里。果真那一天的下午,她在一颗树下(也就是她现在坐着的这颗树下)遇见了巫卜静。她和那个叫巫卜静的幽灵谈了很多事情,比如说关于幽灵、灵符之类的事情,也明白了平时那些她看得见而别人看不见的青色雾团是什么东西。她非常高兴能和巫卜静聊天,因为平时她从来没有机会和任何人谈话,似乎任何人都不是很能注意到她。这或许就像以前在这里工作的一名员工对她说过的那样,她的存在感非常低。

她曾经想过关于她与幽灵的事情,这是她在一本书中得到的启发。幽灵——这就是,可以这样说吧,另外一些世界的碎片与片段。健康的人完全看不着他们,因为健康的人完全属于这个世界,所以为了这个世界的完美,也是为了维护这个世界上的秩序,他们理应只过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可是一旦稍微有了点儿病,身体上尘世的正常秩序稍一遭到破坏,那么立刻就会出现接触到另一个世界的可能,病得越厉害,与另一个世界接触的也就越多。当这个人与另一个世界接触的越多的时候,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就显得越不真切,这个人身边的人也就自然而然地容易忽视掉她的存在。

忽然,她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就在她靠着的这棵树的背后有个男孩也坐在那儿,不过已经是睡着了。她有些惊讶自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竟然完全没注意到这个男孩,而且有些担心他会不会着凉。这个男孩看起来比自己要小一些,大概还在读初中。她在一番纠结之下,决定将这个男孩给叫醒,她说服自己是出于对方的健康考虑,而非自我满足才做出这样的行为。可是当她准备伸手将男孩从睡梦中拍醒的时候,那个男孩事先注意到了她,睁开了眼睛。

“唔,谁?”

“我?我是夜雪。”

她慌慌张张地说道,内心紧绷成一根线。她看起来很紧张,这是由于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注意过了。

“夜雪?真是奇怪的名字,啊……我睡着了?我没有睡着。我是在想东西,结果最后……还是睡着了。你是住在这间小木屋的人吗?”

“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穿着睡衣,而那边小木屋的门原本是关着的,现在则打开了,这附近的人流量又非常的少。考虑到很少人会穿着睡衣在屋外溜达,甚至是跑到山里面,那么你住在这附近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你这人感觉真怪,啊……我的意思是你很有趣呢……总感觉……那个……很难形容……就是很‘合理’的感觉。”

她打心底眼儿地这样说道。

这个男孩的名字叫做折月,是在不久前跟自己父亲闹了一顿,离家出走的孩子。后来,夜雪和折月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也许是他们之间的孤独让他们彼此互相理解了。折月每个星期都会去找一次夜雪,去探望这个没办法离开家太远的病人。他每次都会带一些不同的礼物给她,她每次收到礼物后都会很高兴地看着折月。即使有时候,折月不小心买了一样的拼图或者一样的书本,夜雪都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她发自内心地为折月来探望她感到高兴。就这样,折月与夜雪之间的谈话变得更多,包括幽灵的事情,夜雪也毫不忌讳地跟折月谈到。

有一天,夜雪跟折月谈起了一只曾经认识的幽灵,夜雪将那只幽灵称作忧郁的家伙。这只犹豫的家伙是这座山的守护灵,但同时也是个笨蛋,他一心一意想要帮助人类,却怎么也不能触碰到人类,为此他总是苦恼不已。我跟他说过:‘‘既然没办法帮助人类,为什么不从帮助幽灵开始?反正都一样啦’’。可他却摇摇头说,非是人类不可,他只想帮助人类。说完这句话后,他就消失不见了。我一直有在等他,可是一直找不见他,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在我的脑袋里愈来愈清晰,因为他可是幽灵,所以万一有一天突然消失了,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也丝毫不奇怪。

当然,那个忧郁的家伙并没有消失掉,事实与夜雪想的恰恰相反,巫卜静一直待在这座山中注视着夜雪。夜雪与折月关系变好,友情蓬发,这一切巫卜静都看在眼里。他并没有感觉到嫉妒或者不适,因为这一切都是巫卜静引导成这样的。巫卜静之所以要这样做,并非是他希望给孤单的夜雪找个人类的伙伴,巫卜静之所以这样做,单单是出于一个目的,也就是为了延续夜雪的生命。

夜雪是个可怜的女孩,她从小就病痛不断,而且在不久以后就会死去。这主要是因为,夜雪的灵核缺了一个口,她的生命无时无刻不在流失,而且流失的速度是常人的几倍,因而她的身体也会比常人虚弱好几倍,存在力也会比常人低几倍。她光是站在也会感到头晕,坐下会感到发冷,在学校的生活里也常常会被人忘掉。对于这样可怜的女孩,巫卜静的内心涌起了无限的同情。

想要延续夜雪的生命大概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使用轮回之符不停地将夜雪的生命回归到前一刻,这个方法是最保险最有效的方法,但巫卜静不想使用这个手段,这并不是因为轮回之符是多么的珍贵,为了夜雪,区区轮回之符又有什么好值得珍惜的呢?巫卜静不想使用这个手段的原因是,这个手段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夜雪会不断地忘掉回归掉的那段时间,当然也可能会忘掉夜雪与巫卜静之间的所有谈话、感情。因此巫卜静决定使用另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那就是修补夜雪的灵核。

想要修补夜雪的灵核,巫卜静必须要找到另一颗灵核,这个另一颗灵核必须要尽可能的与夜雪的灵核相似,并且不会排斥夜雪的灵核,所以巫卜静找到了折月……

在夜雪与折月相遇后的这段时光里,巫卜静一直都在着手准备和观察,希望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为夜雪做这一道灵核手术。巫卜静在所有幽灵里算得上是“活得久”的幽灵,因此他比其他幽灵都清楚这道手术会给折月带来什么后果。简单来说,折月必死无疑。巫卜静不是那种残酷无情的恶灵,他想帮助人类,就这一点而言一直没有改变。但是,当他遇见夜雪之后,他萌生出了一个新的想法,那就是只帮助夜雪一人。

他想,既然没办法帮助那些不能触碰到的人,为什么不能先帮助这个能被触碰到的、温柔的女孩?他认为夜雪比谁都需要帮助,比谁都更值得帮助,这不是出于理性层面上的先思考,只是单纯的感性层面上的想法,因为他爱着夜雪。这种爱不是人类的爱欲,不是占有的欲望,而是一种更加单纯、更加纯粹的爱,巫卜静只希望夜雪能活的幸福。

夜雪是出生在巫卜山的女孩,早在还是婴儿的时候,夜雪就住在巫卜山的小木屋里。巫卜静时常站在小木屋的窗外看着夜雪,看着夜雪的一举一动,有时候甚至会模仿人类做出搞怪的表情,想要逗夜雪笑一笑。曾经有一次,躺在摇篮车里的夜雪真的转过头对着巫卜静笑了,尽管这是夜雪很小的时候,尽管她也早就忘记了这回事,但是这个笑容仿佛烙印一样刻在了巫卜静的心中。

巫卜静想要帮助夜雪的心情比任何人都强烈,强烈到他不惜为夜雪犯下罪过,这几天以来的反复琢磨,他终于决定将实施计划的时间定在了今晚,在下定决心前,他时不时还会犹豫,时不时还想反悔,但终于当他决定之后,当他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个计划是最好的时候,他内心中的雾霾全都一下子散开,不再思考者多余的事情,只是希望这个夜晚能快点结束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