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帆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但顾烟霞不仅没生气,反而精神一振,虚心请教道:“既然如此,依先生所见,乐坊该如何经营?”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彻底失去了让顾烟霞自己开窍的信心,顾云帆这次没有卖关子,直接答道:“自然是依照先前所言,先找出咱们独有的‘特色’,再去谈论其他。”
顾烟霞没有听懂,疑惑道:“我宗既然开设了乐坊,自然是已经明白自己精于音律,哪里还有别的特色?”
“非也。”顾云帆摇头,“宗主说的这个叫‘特长’,音律确实是咱们的长处,但不代表世上没有其他精于音律的高人,只有咱们自己擅长,而别人不擅长的东西,才能叫做‘特色’。实际上,宗主早就明白了根据特长开办产业,但经营产业就远不止此了。以妙树楼为例,他们固然是以商业为本的宗门,但九州就没有其他精于商业的人吗?我看未必。既然如此,宗主可知妙树楼为何能做到遍及九州?”
“……请先生解惑。”
这已经是顾烟霞今晚第三次说出类似的话了。
“妙树楼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地位,无非是两点原因:一是底子好,毕竟是正经商道宗门,拥有的资源和渠道远非常人能比;二是噱头足,打着九州连锁和商道宗门的旗号,让妙树楼的名字深入人心,从潜意识里影响着世人,让人们觉得妙树楼的商品就是高别家一筹——这个东西我们一般称为品牌效应。”
顾烟霞没听过连锁和品牌效应什么的,但这不妨碍她理解顾云帆的意思,反问道:“听先生这么一说,本座怎么觉得妙树楼的‘品牌效应’反而像我幻云宗的手段?”
顾云帆乐了。迷惑世人、操控人心,可不就是幻云宗的看家本领嘛。他欣慰地点点头,说道:“正是如此。实际上,在下刚刚所说的两点可作为所有产业的经营模板,一是本身质量过关,二是噱头充足,名号响亮,以此来逐渐形成品牌效应。只要能达成这两点,别说咱们能以产业生财,单是乐坊的名号,就能价值千金。”
“名字也能卖钱?”顾烟霞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眼前似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那依先生所见,咱们现在还差些什么?”
顾云帆笑道:“傍晚时分,在下听到沐筱悠的琴声,便知道弟子们的琴艺不差,所以咱们当然是差个噱头。”
听到顾云帆夸奖自己最疼爱的弟子,顾烟霞也颇为自得,点头道:“筱悠的琴艺是我亲手调教,自然是不差的,但她是我宗未来的宗主人选,绝无去乐坊卖唱的可能。”
顾云帆哑然:“在下并非想让筱悠去卖唱,只是举例而已。不过,在下须得事先提醒宗主,咱们做这噱头,需要一位能歌善舞、演技过人的弟子,事成之后,此人的声望未必会低于筱悠,甚至有比肩宗主的可能,请宗主务必重视。”
“先生莫不是在说笑?”顾烟霞将信将疑,“筱悠还小,咱们姑且不论,但本座可是不知杀了多少正道侠士才有如今名望。让本座和一介歌姬齐名……若非先生贵为天道之子,今日本座手下恐怕又要多一亡魂。”
说着,她双眼微眯,冷冽的目光直视顾云帆的双眼,庞大的威压一笼而上,压得顾云帆几乎要喘不上气。但紧接着,顾云帆感觉眉心生出一丝清凉,数秒之内便蔓延到四肢百骸,一下子就驱散了来自顾烟霞的威压。
若非额头还残留着微微渗出的冷汗,他几乎以为自己刚刚出现了幻觉。
顾云帆一脸茫然地眨眨眼——难道老子还真是那什么天道之子?
同样茫然的还有顾烟霞。想她顾大宗主纵横九州十余载,不知多少人臣服在她麾下,啥时候在一个身无修为的人身上吃过这么大的亏?
哪怕这个人是传说中的天道之子,那也不行!
于是乎,小脾气发作的顾烟霞提高了功力,将自己的威压聚集在一处,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顾云帆。而顾云帆这儿啥感觉都没有,茫然地看着眉目含煞的顾烟霞,不知道眼前这位威严霸气的大姐姐突然间犯了什么病,为什么憋得脸都要白了。
“公……宗主?”
忽然,昔若推门进了房间,正撞见顾云帆两人“对峙”的场面,当场被顾烟霞的气场吓得改了口,硬是把叫了一半的“公子”给吞了回去。她轻手轻脚地退回门外,然后恭恭敬敬地对顾烟霞行了一礼:
“属下不知宗主在此,打扰了宗主和顾公子交谈,请宗主赐罪。”
此时,顾烟霞早收了自己的威压,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轻笑道:“昔若,往日里怎么没见你对我如此恭敬?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这或许只是顾烟霞用来缓解尴尬的玩笑话,但听在昔若的耳中,却如同雷霆。只见这亲卫妹子突然跪倒,双手伏地,不敢起身,悲壮道:“属下不敢,请宗主赐罪!”
紧接着,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顾烟霞侧过身子,隽秀的双眼迷得狭长,在顾云帆和昔若之间来回扫视,若有所悟。
——看来,之前不仅是顾云帆要挖幻云宗的墙脚,只怕就连一向忠心耿耿的亲卫昔若,也真的有了投奔他的念头。
如若不然,昔若现在为何会心虚成这幅样子?
顾云帆这会儿也有点懵。昔若之前不是挺能演的吗,怎么一见顾烟霞就萎了?这下可好,他顾云帆刚刚没少刺激顾烟霞,估摸着人家这会儿心情本来也不怎么好,再让昔若这么一闹……得,这下自己估计要切身体验一下顾宗主的凶名了。
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死后还能重生的外挂。
昔若跪在门边,浑身发抖,大气都不敢喘,而顾云帆在里面一边担忧着自己的身家性命,一边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替昔若求个情。唯独顾烟霞在中间落得清闲,双眼在顾、昔二人间打转,嘴角慢慢带上了几分莫名的笑意。
正当顾云帆终于下定决心,准备给昔若求个情的时候,顾烟霞抢先开了口:“不愧是天道之子,这份攻心之术,便是我幻云宗也望尘莫及。瞧你们的样子,怕是早就达成了共识,就等本座点头了吧?”
听了这话,昔若抖得更厉害了。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和顾云帆私下里说的话,已经一丝不差地被宗主听了去。她本是宗主派来监视顾云帆的,如今临阵倒戈,与叛宗何异?
要知道,无论身在何处,叛宗都是不可宽恕的大罪,更何况幻云宗这样的魔门大派。
看着瑟瑟发抖的昔若,顾云帆终究是于心不忍,叹道:“顾宗主,此事不怪昔若。在下开出的筹码,这世上无人能够拒绝,更何况一个年方十几的少女?”
顾烟霞不以为然,笑道:“便是本座,也无法拒绝么?”
“宗主可还记得在下方才所言?”顾云帆没有退避,正对上顾烟霞投来的目光,“此事若成,在下担保她今后成就不弱于筱悠,甚至有望与宗主比肩。如果换做宗主您在她的位置,会作何选择?”
顾烟霞略一沉思,答道:“富贵险中求,哪怕其中确实有鬼,本座说不定也会试上一试。但本座终究不是昔若,身为宗主,本座自然该履行宗主的职责,先生也不希望本座是个目无法纪的人吧?”
顾云帆微微一笑:“这就对了。既然宗主也能理解昔若的做法,那说明此事符合情理。不过……若是说到法纪,在下倒是觉得宗主有些执法过严了。”
顾烟霞被这话气乐了,反问道:“先生的意思是,本座管不得昔若?”
“正是如此。”顾云帆合拢扇子一拍手心,笑容愈发灿烂,“宗主可别忘了,您刚刚已经答应让昔若跟在下做事。您贵为幻云宗主、魔门巨擘,可不能出尔反尔。”
顾烟霞刚刚确实有这个意思,但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并没有把话说满,而是说“等昔若来了再议”,此时顾云帆说她“已经答应”,显然是钻了空子。不过顾烟霞也没在意这些细节,反而顺着顾云帆的话说了下去:“既然如此,本座是不是该治你一个煽动弟子叛宗谋反之罪?”
顾云帆两手一摊,做无辜状:“宗主这就言重了,昔若对幻云宗忠心耿耿,何来叛宗谋反之说?更何况,难道宗主真觉得她会随随便便就跟人跑了?还不是因为在下对您和幻云宗并无二心,追随在下和追随您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不过是换个地方为幻云宗做事而已。”
顾烟霞沉吟一二,叹了一声:“唉,本座算是知道昔若为何肯跟随先生了。她自小在幻云宗长大,哪里见过先生这等巧舌如簧的人物?昔若自六岁起就跟在本座身边,如今已有十二载,还望先生莫要辜负她的信任。”
话说到这份上,顾云帆算是看出来了,人家顾烟霞根本就没真生气,不然能这么容易就把昔若交给他?于是他好奇道:“宗主没生气?”
顾烟霞闻言,冷哼道:“气自然是气的,但本座转念一想,先生如此善于攻心,岂不正说明我幻云宗攻心之术与天道相和?再者,本座适才已经说过,如果能用一介小小亲卫拴住堂堂天道之子,赚到的可是本座和幻云宗。”
顾云帆纠正:“这叫共赢——咱们各赚各的,合作愉快。”
“呵,希望先生不是只会说漂亮话。”顾烟霞拍拍手,转头又对昔若叹了一声,“昔若,你起来吧,今日之过暂且记下,今后好生跟随顾先生,若有再犯,数罪并罚。”
“多谢宗主开恩,昔若铭记在心。”
说着,昔若缓缓从地上爬起来,不敢看顾云帆,更不敢看顾烟霞,就这么轻咬着下唇,挪到了顾云帆身后。见此情景,顾烟霞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居然又叹了一声。
顾云帆连忙出声宽慰:“宗主且宽心,事若不成,在下自当替昔若领罪。”
“好!”顾烟霞抚掌,“先生果然是有担当的人物,本座也可放心了,只是不知先生究竟想如何经营?”
这就问到顾云帆的专业上了。
“这个好说。既然世人皆好修炼,又仰慕强者,咱们自然要迎合大众,在这方面下功夫,打造出一位既有实力又有才华的琴师,此为其一。”
顾烟霞稍加思索,认可了顾云帆的分析,追问道:“那其二呢?”
“自然是刚刚提过的‘噱头’。光有这么一位琴师是远远不够的,咱们得让世人知道此事,如此才能扬名天下,广开财源。”
顾烟霞是个聪明人,马上就理解了顾云帆的意思,开始举一反三:“本座懂了,先生使的是商道手段,和妙树楼定期举办的拍卖大典如出一辙。想那大典,连续几届也不见得能出一件至宝,但天下人人趋之若鹜,奉为九州盛会,连海外修士都慕名前来,可不正应了先生之道?”
顾云帆不知道拍卖大典是什么,但想来应该和拍卖会差不了多少。他对顾烟霞的开窍深感欣慰,颔首答道:“正是如此。”
顾烟霞轻敲桌面,沉思半晌,点头说道:“此计可行,但成败全看噱头如何。先生说得如此轻巧,想必早有妙计?”
顾云帆一拢扇子:“这就是用到昔若的地方了。”
“嗯?!”
心事重重的昔若被自己的名字惊醒,慌忙中抬起头,却正对上顾云帆和顾烟霞两人投来的目光。
看到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顾烟霞摇了摇头,继续向顾云帆请教:“昔若的事还是先放放,咱们继续说产业经营之道。本座适才稍加思索,总觉得先生的策略仿佛还少了点什么,只赚名声不赚钱,怕是还有后招?”
“正如宗主所料,最为关键的便是第三步。名声要想变成资源,没有渠道是万万不行的,但这事咱们偏偏自己做不来。幻云宗根基太差,没有成熟的产业,依在下所见,咱们不如干脆找别家合作,各取所需,先解燃眉之急。至于咱们自己的渠道,只能徐徐图之,天底下可没有一步登天的好事。”
顾云帆眉头微蹙,缓缓开口:“先生的意思是……妙树楼?”
“正是。”顾云帆摇扇一笑,“商人重利,妙树楼既然以商道立足,只要咱们给足价钱,不愁他们不动心。”
一听要钱,顾烟霞立马犹豫了:“以妙树楼之富……我宗恐怕拿不出足够的筹码。”
见此,顾云帆嘿嘿一笑,压着声音说道:
“现钱虽然不足,但咱们前景好啊。妙树楼那群商人各个精明,他们对钱的嗅觉,可比宗主您灵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