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醉此生的茶杯也渐渐见了底。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桌面,缓缓开口:
“青州近日发生了一件大事,先生可有耳闻?”
顾云帆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摇头道:“公子说的想必不是天道之子一事。”
醉此生微微一笑:“自然不是。”
“可是青阳城中的琴仙昔若?”顾云帆试探道。
“什么琴仙子,不过是幻云宗中一个小小亲卫罢了。”醉此生微微摇头,“昔若虽然不曾在江湖上行走,但也是顾宗主早年的亲传,和顾宗主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普通百姓也就罢了,魔门之中许多同道都听过她的名字,大家未曾点破,不过是看在咱们同属魔门,不愿伤了和气,还请先生莫要太过小看九州同道。”
顾云帆眉头微皱,问道:“既然如此,公子说的又是什么大事?”
醉此生正色道:“青州西北有一座名为‘云麓’的偏僻镇子,坐落于云山山脚。前些日子,云麓镇突发瘟疫,全镇上下无一幸免,让这座小镇成了瘟城,好在玉清门反应迅速,请来了普济洲的医仙法阵,暂时稳定了疫情,否则云麓镇已经是一座死城了。”
顾云帆一愣,眯起眼睛凝视醉此生,欲言又止。
醉此生无奈一笑:“先生觉得此事是迷花沼做的?”
顾云帆点头说道:“有精通医道的普济洲坐镇,九州已罕有瘟疫爆发,我也只在典籍中听说过几场大瘟疫,无一不是迷花沼中人所为。恐怕不只是我,任何人听说这场瘟疫后首先想到的都会是贵宗。”
“迷花沼虽是魔门,却也明白‘取之于民’的道理,正魔诸宗哪有能脱离九州百姓的?幻云宗不能,玉清门不能,迷花沼也不能,我们当然不会做自毁根基的傻事。”醉此生轻声叹道,“再说了,普济洲医术冠绝天下,九州百姓免受疫病之苦许久,数百年来,每有瘟疫为祸九州,必是新毒现世,破了普济洲传下的预防之法。敢问先生,我宗以毒入道,若有新毒,我宗弟子恨不能尽数取来修炼,哪里有浪费在平民百姓身上、白白让普济洲寻出救治之法的道理?”
顾云帆恍然大悟,惊道:“公子……想取云麓镇的新毒?”
醉此生颔首笑道:“先生果然聪明,若能入我迷花沼,家师定然将先生奉为上宾。”
顾云帆避而不答,皱眉道:“公子若想取毒,带人去取便是,为何毒伤我宗少主?”
醉此生摇了摇头,叹道:“若非如此,以顾宗主的修为和脾气,小生恐怕没有和她谈条件的筹码,此为其一。”
顾云帆回想顾烟霞在青阳城中的种种表现,深以为然。
“其二……此次取毒能否成功,恐怕还得着落在先生身上。”
顾云帆眉头一皱:“关我何事?”
“先生有所不知,为了防止瘟疫扩散,云麓镇早已被玉清门封锁,又有普济洲医仙法阵镇压,最克制我宗毒功。更何况,我宗深居灵州,对青州知之甚少,若非小生恰巧在青州游历,险些错过此番大好机会,自然要求助于青州同道。”醉此生缓缓道来,“幻云宗和玉清门恩怨已久,要说同道中最了解玉清门的,必是幻云宗无疑,再以独门幻术相辅,帮我宗弟子进入疫区,想来是不难的。哪怕万一暴露了身份,先生贵为天道之子,正道那群人应该会卖先生几分面子吧?”
顾云帆略微沉吟:“帮贵宗弟子进入云麓镇,此事不难,但要想让在下同行,宗主恐怕不会答应。”
醉此生借势下坡,答道:“顾宗主若不放心,亦可派人和先生同行。”
“那筱悠的解药……”
“可预支给先生半副。”醉此生取出一小只瓷瓶,“幻公子中的是小生秘制毒药‘秋木白”,瓶中药粉以温水冲服,可解一日药力,连续七日服用解药,方可将秋木白的药力尽数除去。”
顾云帆没接瓷瓶,抬眼问道:“剩下的解药呢?”
“事成之后双手奉上。”醉此生毫不迟疑,“若顾宗主放心,也可让幻公子同行,每日从小生处支取当日的解药。”
顾云帆这才接过药瓶,点头道:“在下还需向宗主禀告此事。”
醉此生连忙作了一揖:“该当如此,还请先生帮忙促成此事,小生必有重谢。若顾宗主应允下来,先生不妨再来此处,小生在此静候佳音。”
顾云帆点点头:“既然如此,在下便不久留了。”
说罢,他抱拳一礼,推门离去。
关上房门,一道清冷高贵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顾云帆身边,和他一同走在清静无人的走廊中。顾云帆斜了一眼,无奈笑道:
“师姐,我就知道你放心不下。”
顾烟霞没接话,冷冷开口:“宗内有迷花沼的内鬼。”
还未等顾云帆有所回应,顾烟霞落下一句“回去再说”,便抓住顾云帆的肩膀,藏在袖中的左手轻轻捏了个法诀。片刻之间,顾云帆只觉得自己眼前天旋地转,回过神时,居然已经到了顾烟霞房中!
在顾云帆的震惊之中,顾烟霞淡淡说道:“刚刚这一式神通,看清了么?”
顾云帆诚实地摇摇头:“并未看清。”
“此术名为‘水月镜花’,来自一卷上古秘典,由我宗祖师改良得来,是我宗不传之秘。”顾烟霞的声音愈发冰冷,“此术可让施术人修成一尊分身,虽无几分战力,却也有诸般妙用,我刚刚所用的,便是其中的一式‘移形换影’。”
顾云帆微皱的眉头缓缓松开,结合顾烟霞刚刚的种种表现,让他一直以来的某个疑惑得以解决。
……怪不得醉此生敢以少主之躯亲身涉险。
他深吸一口气,向顾烟霞沉声确认:“刚刚的醉此生……并非本体?”
“并非本体。”顾烟霞轻轻点头,“她这具分身以毒功为本,修成一尊剧毒凝成的毒人,若非你百毒不侵,怕是早就被毒成一滩浓水了。这毒分身虽然和本宗秘法大有不同,但手法却颇为相似,恐怕本宗高层早已被迷花沼渗透,将这门秘术传了出去。”
说罢,她轻轻看了顾云帆一眼:“你似乎并不吃惊?”
顾云帆想了想,低头说道:“我早就猜到宗内有迷花沼的暗子。”
“为何不与我说?”顾烟霞眉头轻皱,语气中似有责怪之意。
顾云帆正色道:“我承蒙师姐厚爱,入宗后高居长老之位,破了许多先例不说,恐怕早已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若是仅凭猜测就在宗内大动干戈,恐怕会有人借题发挥,给我扣下挑拨离间、别有用心的帽子,师姐也难免受人非议。一来,师姐收我入宗已是顶了莫大的压力,没必要再平白受人指责;二来,要是匆忙出手,打草惊蛇不说,恐怕会令长老们互相猜疑,反而让罪魁祸首坐享其成。”
顾烟霞瞟了他一眼,问道:“在你眼中,我原来是那种藏不住事的莽夫么?”
顾云帆一愣。
“既然如此,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见他不答,顾烟霞继续说道,“你还记得云艺吧?我的那位亲卫队长。除此之外,她还有另一层身份——正道天一阁在我宗的暗子。呵,她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殊不知入宗时便被我察觉了异常。”
云艺此人,顾云帆当然是记得的,当初在青阳城中,云艺在他的造仙计划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没想到居然也是个两面人。
顾云帆吃了一惊,忙问:“既然如此,师姐为何收她入门,还给了如此重要的职务?”
“天一阁坐落于东海之上,超然物外,与九州正道极少往来,也是正道九宗中唯一不属于九州盟的,和我宗并无利害关系。”顾烟霞淡淡答道,“你该知道,世人皆知天道之子,是因为有一句关乎此事的预言——”
“毓秀钟灵天道子,乾坤在握圣人功。他年若有相知日,星落青州道欲空。”
顾云帆有所猜测,迟疑道:“难道……”
顾烟霞点点头,答道:“不错,这句预言,便是从天一阁中传出的。若非有云艺在,先找到师弟的未必是我。”
顾云帆了然。他一直认为顾烟霞是雷厉风行的魔门雄主,这是受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实际上人家能在这个年纪就统领一方势力,自然不会是一根筋的蠢材,只不过有了顾云帆后,人家把这些费脑子的事一股脑交给了他,而他偏偏还藏着掖着,辜负了人家的信任。
想到这里,顾云帆低头认错:“是我妄自猜测。今后若有类似之事,我一定和师姐商议。”
顾烟霞面色不改,颔首道:“知道便好,下不为例。”
低着头的顾云帆并没有看到,这位高贵清冷的师姐眼中溢出了几分莫名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