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易沿着林间阴暗的石子小径前进,与饥饿和疲惫战斗。

今晚露宿在公园吧,他想,但是可能会被巡警逮到,关进收容所里。不然去图书馆怎么样,但是,没有证件。其他需要钱的地方又都不能去……要是有不需要花钱还提供食宿的地方就好了……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

他低头沉思着一直向前走,抬起头才发现四周景色都变了,他不知何时到了一个圆形的广场。沿着广场边缘一盏盏银色的水晶灯亮起,灯下零星几个摊贩用方布铺在地上,嘶声叫卖着方布上摆放着的各式货物。大部分的小贩已经收摊回家,广场显得空荡荡,只留下一排排一列列石头压着的方布的四角在夜风中孤零零飘起——大概是为了明天占位置。

一个少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她卷在造型简朴的米黄色长裙里,低垂着头,任凭刘海盖住眉毛和眼睛,双手抱膝坐着,把下巴搁在膝上,长发遮住了她的腿。她安静地待在广场边缘的一个角落,并不吆喝叫卖。不过,她也像其他人一样,用一块蓝色碎花方巾垫着她的商品,方巾上摆着一些花、鸟造型的编织物,还有几幅字画。

在这个家家户户都围坐在桌前吃晚餐的点,少女却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广场上,守着无人问津的商品。

韩易到她身边轻声问:“我可以看一看吗?”

听到他的声音,埋着头的少女肩膀一颤,她双手匆忙在脸上一抹,把刘海抚向一侧,抬起头抿唇做出一个微笑。

她的眼睛周围泛起一圈红,几点清亮的泪痕濡湿脸颊,小巧的鼻尖微微抽动,她刚才是在哭吗?

他拾起一幅水墨画,远山朦胧,云烟缥缈,一只大鸟展翅绕山巅盘旋,笔墨浓淡相宜,勾连自然,远近、大小、虚实的构图非常纯熟,显出一种空灵之美,即使不懂画的韩易也觉得是一幅佳作,没有自信的作品她也不会拿出来卖吧。

下一幅是书法作品,“天道酬勤”四个楷体大字赫然纸上,字体架构刚正,横竖起落遒劲,如阔野落日;但圆润的转笔和优美的撇捺又带有几分女孩子的灵动秀气,仿佛大熊猫一般憨态可掬,很可爱。

他端详书画时,少女悄悄擦干泪痕,一直不安地盯着他看,他抬头时,少女便慌忙低头错开视线,用手指绕着发梢打圈圈。

他目光移向一边的编织物,惊讶地发现了像是中国结一样的工艺品,末端还吊着一小块玉佩。

“这是你自己编的?”他指着中国结问。

少女点点头。

“你在哪里学会的?”

少女并不言语,却而代之她伸出右手,用食指在空中书写,手指中流出的魔力就像是墨水一样,留下草绿色的发光字迹。

(图书馆借书,跟着书上的图学习)

也许我并不是唯一一个穿越到这世界的人,他猜想,既然我能来,别人也可以,不太想碰到其他人啊,总感觉事情会变得麻烦。当然这也可能是平行世界特有的重叠现象,或许我的想法有错,其实并没有其他人在。

少女大概是奇怪他不说话,飞快的地瞟他一眼。

他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字画,对她说:“我很喜欢你的作品,尤其是这两幅。”

她满怀希望地抬起头,大大的黑眼睛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

“但是我没有钱……不好意思了。”

光芒立刻暗淡下去,就像被风吹灭的烛火,但是烛光很快就再次在她眼中亮起,她对他露出微笑,伸出手指写字。

(没关系,送给你)

犹豫了一下,她添上一句:

(因为卖不出去)

她怅然注视着地上的字画,这些都是她辛辛苦苦的劳动结晶,一夜接着一夜练,练空一个又一个墨水瓶,练到手腕发红。但是对于别人来说不过是打发时间的玩物,甚至连玩物也不是。

有的人看着她的画,口上称赞,视线却一直往她的脸和胸口瞟;有的人和朋友逛集市,指着她的画对友人大发一通高谈阔论,却边也没有沾上。有的人抱起一大把问她多少钱,像是在讨论白菜几块钱一斤。

到头来,她一个星期里没有卖出去一幅画,隔壁摊位卖盗版写真集的,卖山寨名牌衣服的,卖低劣美容产品的,倒是客流不绝。她连摊位的租金都没有赚回来,眼看着就是下个月了,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越想越是惆怅,不禁悲上心来,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不过……

她趁他不注意瞅瞅他的表情,她觉得他是真心喜欢自己的作品。她有一个朋友,朋友看她的画时,常常半眯着眼,目光温柔,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就像是他刚才露出的那种表情,所以她相信他。

所以,送给你。

“我不能要。”韩易拒绝了。

他的话令她吃惊地张大眼,她失落地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举起手臂写字。

(我的作品,不够好吗)

“不是的,”韩易否定,他四处张望着说:“你等我一会。”他急匆匆地跑向广场的另一边,那里有一个小摊和它的主人。

十分钟后,韩易回来了,她连忙站起身,却发现他只穿着薄薄的单衣。

(外套呢)

“卖掉了,正好那边有一家收购二手衣服的。”他摊开手心,让她看到手掌中的几张纸币,“面额总计是37,但不知道够不够,毕竟我也不清楚货币的实际购买力。”

她久久地注视着纸币,抿紧双唇。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反正是没钱,衣服多一件少一件倒也无所谓。另外,我确实蛮喜欢这些作品,虽然不太清楚,但是要创作出像这样高水平的东西,一定很辛苦吧,平白送我……总觉得过意不去。”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催促着把纸币送到她面前。

她看看他,下定决心,从其中抽走两张面额为十的。

(这些,就够了,谢谢惠顾)

她收下钱,双手捧着他要的那两幅递给他。

韩易接过,微笑地看着她说:

“谢喽。另外我有件事想问一问,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让没钱的人也能睡一晚,比如流浪汉的聚居点,或者没人用的长椅,或者桥洞之类的地方?最好是不要被警察或者城管抓走。”

她陷入思考,衡量着什么的样子,低着头,左右食指互相绕圈圈,偶尔悄悄望一眼他。终于她伸出手,一字一顿慢慢地写。

(要来、我家吗,我一个人住)

注意到他诧异的表情,她才猛然醒悟,脸颊绯红,拼命地左右挥舞双手否定,飞快地写字。

(不是不是不是的,不是那个意思!我一个人住教会,所以有很多空房间)

“教会?”

她如小鸡啄米般点头,红晕未消,一想到自己刚才的失言就觉得脸上热乎乎的,恨不得捂住脸找床棉被把自己卷进去。

他瞧着她说:“你不介意吗?要和像我这样来路不明的人,挤在同一个屋檐下。”

(相信,你)

她浅浅一笑,露出月牙般洁白的一排牙齿。银色的水晶灯亮晃晃的,灯光亲吻少女带着羞意的笑颜,清凉的晚风从广场一端吹到另一端,挽起她的发丝,挑弄她的裙角。

他帮助她收拾地摊上的东西,装入一个竹篮子里,最后抢过篮子拎在自己手上。两人并肩走着,一路无言,但这种沉默并不会让人不愉快。对有些人来说,沉默意味着冷漠和隔阂,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沉默是令人舒心的,犹如下班后浸泡在暖和的洗澡水中那样惬意。

她的步伐有些僵硬,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似乎在看街景,但每当韩易转过头总能和她对上眼,她便立刻缩回视线重新看向远方,就像是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一辆又一辆,迎面而来的轿车的灯光晃过她的侧脸,她低下头。

他快走几步,换到了靠马路的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