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之下之下，两个孩子头对着头入睡了。
梦中——
“一定要尽快去到源谷取回种子库，那是人类恢复植物多样性的最后可能！”艾文克斯将一缕卷发撩至脖子后方，他的金丝眼镜在白光灯下闪闪反光，越来越远，最后渐渐成为空中的一颗星辰……
“艾文克斯……艾文，我看见了……星星！”
艾兰睁开眼，天已大亮，一双乌黑透亮的大眼睛正在上方注视着自己，浓浓的平眉微皱，似乎在思考什么困难的问题。
“哟！早啊！”发现女孩已经彻底醒来，艾弥生迅速收回了凝视着少女睡相的视线，一转身就坐回了树叶上，继续啃起干粮。
黑色的碎发垂到额前，鼻翼随着咀嚼微微颤动着，这个大口啃着合成干粮的艾弥生，被艾兰暂时默认为是男孩子。
说暂时，一是因为艾弥生昨天下午一直都是副半岛防卫团员的样子，冰冷，无情，直到晚上才亮明了人类身份——就算艾兰凭直觉确实感觉不到任何敌意，但出于训练习惯，她依然保持了基本的警惕，万一这是一个最高级别的人形机器，一路跟随自己查探行踪呢？
这怀疑是有原因的，昨天睡下时，她从腰包内侧搜索出一片隐形定位片，后来被艾弥生承认是他偷放进来的——这让艾兰很不爽，在训练中，她的反侦察能力可是接近满分的，怎么在艾弥生这里，她完全像个新手？
至于二嘛，艾弥生除了略略低沉的声音以外，只看外表，明明是个和自己一样可爱的女孩子嘛！
还想再睡一会，但是鸟鸣声已响起，似乎确实应该起床了，可一想到接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艾兰又闭上了眼睛。
周围突然安静了，也听不见艾弥生吃东西的声音了，出于好奇，艾兰再次睁开眼睛，直接挺身而起，扭头看向身后——
艾弥生又戴上了墨镜。
“阳光很刺眼吗？现在是早上哦。”艾弥生疑惑地耸耸眉，一想到自己在海中漂浮时，艾弥生竟然一直跟着定位指示在岸上小跑，艾兰就还想再多看一会艾弥生的样子，看看他和自己相似的秀气脸庞。
艾弥生没有回答，艾兰抬起手来，偷偷比划了一下两人的高度：上身其实差不多高，只是艾弥生的腿稍微长一截。
“做什么呢？洗下脸，快点吃饭。”艾弥生才发现身后的艾兰似乎“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自己。
“其实啊……一直希望有一个弟弟呢……”艾兰叹了口气，“最好和自己长得差不多，那样就可以换着衣服穿了……”
听到艾兰的话，艾弥生似乎并不意外，边嚼着合成干粮边回问：“你觉得我俩长得像？”
“嗯。可能因为来半岛之前，我正好剪了头发吧！”
“我也觉得。”
椰树下，两人偶尔对视，吃着一样的早餐——一样的干粮，一样的水。
“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的东西一样？水一样，干粮一样，集水装置一样？”艾弥生已经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又问出了艾兰心中所想。见艾兰还诧异着，他自己答道：
“因为，我和你应该来自同一个地方。”
在艾兰惊讶的神情中，艾弥生讲述了自己这几天的见闻——
“其实你不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人类，在你之前，我遇到了，三个吧。两个是人类，还有一个，我还不确定他是否是人类，感觉是吧。
上岛后，我直接沿着对角线走，因为那是去源谷最快的路径啊！对，我也要去源谷。
我信心满满地在对角线上的灌木中行走，因为灌木丛的遮挡，连续几天，竟然接连幸运地躲过了好几个机器的搜查。这期间，我碰到了一个灰色头发的人形物体，他本来走在我的前面，可能是感觉到我的脚步声，于是向西跑去。我没有理睬他，也不确定他有没有注意到我。
他实在太像人类了！
但是因为没有正面交锋，所以我到现在还不确定他是否是人类。
很快，灌木丛中又出现了一个卷发脑袋，我们几乎是同时发现了彼此的存在。
那个卷发脑袋冒出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认为对方是高仿真智能机器，毕竟，这个岛上怎么会有人类呢？
所以我马上开启了攻击模式，也躲过了卷发头的扫射。
虽然我没有伤到卷发头，但是我的机械臂伤到了他的机械臂，他不能继续攻击，只能逃跑……
如果那时我没有继续追击就好了，可是我担心他会召集同伴回头追踪我，于是我……我瞄准开枪了。
他惨叫一声倒地，身体里流出红色的血染红了周围的灌木丛，在闭眼前，他说：“早知道就不选这条路了，艾文克斯……抱歉了。”
对，艾文克斯，就是你梦话中提到的那个名字。别着急，听我说完。
当我意识到他可能是个人类的时候……一切都迟了。
我很后悔，一直到现在都很内疚，这种后悔的感觉让我远离了对角线，往西岸走去。
没多久，不远处传来射击声，我赶紧俯身躲进灌木丛中。
一个穿着蓝色马甲的男孩，我之后知道了那又是一个男孩，他正在远处的灌木中飞奔向前，朝我这边跑来。身后紧跟着一个机器，明显的机器，戴着一个墨镜，金属部件十分明显，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泽。
虽然还是有些不太确定，但我想亲眼看清那个男孩，当机器离男孩近些时，机器说话了：52号目标已锁定……危险等级S级。
随后，机器开始了扫射。
我不得已举起机械臂，一击击穿了机器的头部。
但是机器像没事一样，继续奔跑向前，我才明白，那是个双重芯片加密的智能机器。
眼看着男孩向自己跑来，我只能再次举起机械臂，试探性地对准机器的胸部。
又一枚子弹出膛后，机器倒下了。
但它倒下的同时，却也射出了一串子弹。我不知道那串子弹是对准我还是那个男孩。
男孩的胸口被击中了，那胸口……胸口喷出血来……染红了蓝色的马甲。
如果当时我出手早一点，快一点……可能，他可以逃脱，而我会多一个伙伴。
这件有着半岛防卫团贴牌的马甲，就是从机器身上扒下来的，有防弹功能，还很轻便，墨镜也是从机器身上取到的，有记录和传输成像的功能。
我继续向西走去，那天晚上，就是前天，我发现，空中的星星少了两颗。到现在，我都觉得那两颗星星是属于那两个男孩的，随着他们死去，星星也消失了……”
艾弥生终于说完这段让他心情极其沉重的事情，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这番倾诉后，他终于稍微有了些安慰，又继续说道：
“很快，我走到了西岸港，经过半天的观察，我发现那是个报废机器的聚集地，他们在那里等待对面的船只过来，接他们去重塑。
旁边是个火车站，但经过观察，发现火车上的机器实在太多了，我不认为自己能顺利隐藏人类身份。
就在我离开车站的时候，发现被困住的你，在还没确认你是人类之前，我不能当着那么多机器暴露我人类的身份，但是我也不想再次错过救人的机会。我想起了身上的马甲，我希望它们认出这个马甲，所以，我用半岛防卫团的语调说话，宣告机器们，你是机器，而且报废了。这才把你带到了西岸港仓库。
我的计划就是先确认你是人类还是机器。然后再看下一步。”
艾弥生的叙述到此结束了。
一只青灰色的鸟儿跳到了对面的树干上，放开歌喉唱了起来。机器可能知道鸟儿的名字，但理解不了那婉转的调子和明亮声线中的喜悦与欢乐。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艾兰打了一个嗝，树上的鸟儿一下子飞走了。
“你的意思是……”艾兰咽了咽口水，“这个半岛可能还有别的人类？”
“嗯。”
“昨天那个少女，艾莉丝会不会也是……”
“你没告诉她你是人类吧？”
“当然没。她也说了，自己是机器来着。”
“嗯。她和人类的差距还是挺远的，应该只是这半岛众多仿真人形机器中的一个。”
几番对话后，又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同时问出了几乎一样的问题：
“你认识艾文克斯？”
“你见过艾文克斯？”
“我先说吧，”艾弥生托了下墨镜，“我认识艾文克斯，但不确定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人，也不确定是不是那个卷发脑袋认识的人。”
“我认识的艾文克斯，是个比我大很多的哥哥，”艾兰仰起头，盯着一朵白云说，“他总是带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白大褂。他教我知识，训练我变得坚韧勇敢。如果我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他，他总是很亲切地和我谈话。”
“我认识的艾文克斯……和你的那位差不多，但是她是个大姐姐，她也教我知识，还培养我的耐心和毅力。”
“大姐姐？”
“嗯，大姐姐，大概二十几的样子吧，”艾弥生又强调了一遍，“但是每天见到她的时间有限。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艾兰的大脑迅速旋转着，她第一次发现，这世上竟然有两个，不，三个艾文克斯。
艾文克斯到底是谁？
“我只是出于愧疚想要救一下你，刚才也只是好奇，才想和你聊一下，没想到……哎！现在我很怀疑……”
“怀疑什么？”艾兰望向皱起眉头的艾弥生。
艾弥生一字一顿的说道：“怀疑，到底谁才是机器？”
“嗯？”
“会动，会思考，会判断，但始终在一个被限制的思维中打转，都需要油，需要血液或电力流通……到底，我们和他们，还有什么区别呢？”
见艾兰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他继续说道：
“在这个半岛，一旦我们的机械臂坏了，就无法抵挡任何攻击，更无法反击，相当于没有任何生存力。”艾弥生想将自己的想法完全告诉艾兰，“就算没有碰到攻击，也没有遇到食物和水源问题，只要我们机械臂坏了，这也相当于死亡了吧？”
“你的意思是，现在的我相当于死亡？”
“巧的是，昨晚的星星，又少了两颗，昨晚只剩十一颗星星了，”艾弥生说完，顿了顿，又开口，“我一直以为像插图画册一样，人类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现在看来……”
“现在看来，在这个半岛的世界，每‘死’一个人，天上就会少一颗星。”艾兰第一次接过了艾弥生的话，“除了我以外，应该还有人也在昨天遭到了攻击吧！”
比起种子库，这些其实是无关紧要的事吧？但这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如果是真的，又意为着什么？
她怎么想也想不通，反而越来越难以理解了，要么艾弥生有什么盘算，正在迷糊自己，要么就是艾文克斯隐瞒了什么？
艾兰叹了口气：“原来半岛根本不像我看到的这么简单，可惜自己对半岛的了解太少了。”
“不，也有可能是我们对基地了解的太少了。”
“基地？”
见艾兰想得出神，艾弥生伸出左臂在艾兰眼底下挥了挥：“你还要继续去源谷吗？还是说今天就折返？”
“如果我还是想去源谷呢?”
“那我会和你一起，去到源谷。”黑色的墨镜下面，艾弥生嘴角上扬，露出一弯微笑，“不管前方有什么，既然来了，就看个究竟。”
上午的阳光透过椰林缝隙，在这两个偶然相遇的孩子身上洒下温和的光点。
这一刻，艾兰不再害怕迷失半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