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艾弥生终于睡了一会儿。从鸟叫声中醒来时,他根本睁不开眼睛,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腰正被艾兰细软的手指搂着。他扭过头去,正对着一副墨镜。

嗯?趁我睡着了,又把墨镜拿去了?一直在看艾莉丝的记忆吗?艾弥生伸手取下墨镜,看见艾兰红肿的双眼,不禁伸手轻抚艾兰挂着泪痕的眼角。

竟然哭着睡着了啊?

终于对所谓的“艾文克斯”们怀疑起来了是吗?

还是很困啊,不如再睡一会吧?艾弥生翻了个身,正好搂住艾兰的肩,

空中突然飞来一架机器,斜斜地飞过两人上方的树冠,螺旋桨的风刮起一大片树叶,艾兰刚从嘈杂声响中惊醒,就被已经醒来多时的艾弥生按下头部:

“藏好,别说话!”

飞行器从树叶缝隙中投下的巨大阴影,缓缓从地面掠过,试图寻找一些可疑的蛛丝马迹。两人都将身子埋在树下的阴影中,恐惧将两人从迷糊中彻底唤醒,再无睡意。

几分钟后,飞行器终于走了。两人刚刚从惊恐中缓过神来,远处传来一声惨叫,是人类的声音!

这里就在源谷的边缘!在这个危险地带,时间一刻都不能耽误!现在只能迅速前行,要么取得种子库,要么原路折返,迅速回到人类基地!

“吃完早饭,我们就把艾莉丝唤醒吧!”艾兰说道,“我相信它和我们是一起的。”

放回记忆卡后,艾莉丝苏醒了过来,因为记忆还停留在被死死摁住的那刻,所以刚醒来时,它出现了激烈的应激反应,好在及时被两人摁住。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艾兰安慰道。

“我记得有人掀开我的头皮。”

“没有。”艾弥生眯起眼睛,随口答道。

“我记得被人按在地上。”

“可能是半岛的机器发现你了,想检查一下。”艾兰也开始圆谎。

“我的武器装备确实被他们踩坏了,但是……那两个人声音和你们很像。”

“那当然,机器的声音几乎都是从人类这里获得的。”艾弥生不屑地瞥了眼。

艾兰把艾弥生往后拉了拉,走上前对艾莉丝说:“我是艾兰,我们见过。”

“嗯!”

“这是艾弥生,我们都是来半岛寻找种子库,想把它带回人类基地。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你们也去源谷吗?”

于是,在这天,艾兰来到半岛的第六天,去往源谷的组合中加入了一位机器少女。艾兰不知道如何与它解释当下的情况,好在它话也不多。

从昨晚的记忆看来,这个机器少女拥有着比机械臂装置更高级的武力装备,只是,它被下了死命令:除非已经拿到了种子库,才可以动用武力装置,否则不要轻易暴露自己。

艾莉丝蹦蹦跳跳走在前面,两人跟在后面。

可怜的艾莉丝。艾兰一路上都这样想着,被人类制造出来,为人类所用,毫无自己的思想,就像笼中的鸟儿一样。

“为什么,我们都被派来找种子库,但是却不告诉我们彼此的存在?”艾兰轻声问道。

“我之前就在想这个问题,”艾弥生答道,“可能是为了保证各自行动的独立性吧?一起行动反而会受到牵绊。也可能是为了随机产生多种方案。”

多种方案?这是什么意思?艾兰疑惑地看向艾弥生,还没问出来,艾莉丝突然在前方树丛中消失不见:

只听见 “啊——”的一声呼唤,艾莉丝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小心脚下!”

两人收紧脚步,才意识到已走到一个悬崖边缘!

好险!

“这里下去应该就是源谷了!”艾弥生着急地拨开灌木丛,“艾莉丝在这里!”

终于到源谷了!

艾弥生赶紧扒过来,身子贴地往下看去,艾莉丝正挂在一颗树上,紧急时分发出的牵引绳正好缠住了悬崖边的树木,棕色假发已经滑落,还好,被临近的一棵树勾住了:

“先把艾莉丝拉上来吧!”艾兰伸手够到了艾莉丝的假发,又和艾弥生一起小心地把艾莉丝拉回了悬崖上。

艾弥生提议先吃饭,稍作休整。

看着嚼干粮的两人,艾莉丝羡慕地感叹:“你们真的是人类啊!”

“嗯,”艾弥生敷衍地回应,“是又怎样?”

“你们一出生就有妈妈是吗?”艾莉丝好奇的问道,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两人只顾吃着干粮,并没有回复她的意思。

艾弥生吃完才回了句:“我从来没见过妈妈。”

“怎么会?你们都是吗?”艾莉丝不相信地望向艾兰,艾兰刚从艾弥生的机械臂上喝完水,正迎上了艾莉丝的目光,尴尬一笑:“嗯,我也从没见过她。”

艾莉丝陷入沉默,半晌才抬起头:“你们和我一样吗?所以你们也要取回种子库,才能见到妈妈?”

“嗯,是吧。”艾弥生含糊地说道,“定位显示这里离种子库已经很近了,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但是这个悬崖挡住了去路。从悬崖到地面大概一百来米的落差。我可以拉着藤蔓慢慢滑下去的,你们打算怎样下去?”

艾兰明白艾弥生想挑开话题,顺着他的话说道:“我也没问题,艾莉丝呢?”

“我可以飞下去。”艾莉丝微笑着。

“嗯?”

“而且还可以带一个人。”

“啊?!”

两个人类,第一次对机器少女露出了羡慕的神情。

悬崖上,四处攀附着藤蔓,像是一张巨大的攀岩网将悬崖层层包裹,艾弥生向下滑落的过程中,才发现,悬崖上虽然遍布藤蔓,但是可能因为光照不够,尽是些细茎嫩芽,他必须要一次握住好几根枝蔓,才能不落空。同时,他还要避开突然冒出的树冠,留意脚下滑动的石块,虽然只有一百米的距离,为了保证安全,每分钟才移动个几米。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艾兰早已和艾莉丝降落在源谷的地面上了,艾弥生才借助藤蔓的力量滑落到悬崖半腰处。低头看去,悬崖下面是一大圈高低错落的房子,有些是平房,房顶是平台,有些是几层高的小楼,房顶是三角形的,外观大多破损不堪,杂草丛生,有些房顶甚至已被树干冲破,乍看之下,也不知道是房子里长出树还是是树上挂着房子。

这里应该是人类退出半岛时留下的集中居住区域,在地壳运动后,成了一块盆地,在这个半岛上,对机器而言已毫无使用的价值。

除了房子外,艾弥生还看到不远处有个人形物体,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周围一滩鲜血铺开,早已没有了生命。

只看了一眼,他就迅速收回视线,还是继续往下前行吧!

当艾弥生从遍布裂痕的房顶跳落地面时,艾兰和艾莉丝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

“早知道要花这么多时间,我就和艾莉丝一起下来了。”艾弥生为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后悔起来,才发现自己竟然让两个女孩等了这么久,虽然其中一个是机器少女。

“也没有等太久啊,“艾莉丝眨了眨眼睛,左眼角的裂痕在这两天似乎又裂开了一些,“我的力量刚好能够拉起艾兰,但未必能提起你哦,”

是吗?看来自己坚持从悬崖上爬下,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艾弥生第一次对艾莉丝笑了笑,问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艾莉丝,你的电力还能用多久?”

“我的设定是两周,已经过去了一周,只要不启用飞行模式的话,剩下的电力还能继续用一周。”

“不启用飞行模式的话?”

艾莉丝正在整理自己的假发,听到这问话,眉头隆起,露出了发愁的表情:“刚才只飞行十来分钟,就用完了半小时的电力。飞的时候其实还好,就是起飞和降落时太耗能源了!”

“怪不得你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走路,这样更省电啊!”艾弥生沉思了一会说道。

“而且走路不容易引起其他机器的注意啊!”艾莉丝整理好假发,重新戴回头上。

“这样,艾莉丝,你身上有搜索充电设备的装置吧?”艾弥生又问,“这里,既然是人类曾经的居住遗址,肯定还有用来充电的装置,甚至有用来发电的装置!”

其实从艾莉丝降落在地开始,它的系统就开始自动搜索起附近的能源,这会儿,它也正打算寻找一个可以充电的地方。

“可是我充电也要花时间的,我不想拖慢你们。”

“我明白了,”艾弥生的眼中露出坚定的神色,“我的意思是,你先补充能量,我和艾兰去取回种子库。等我们找到了,你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将它送回人类的基地,然后,”

艾弥生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下面的话:“然后,你就可以见到妈妈了。”

什么?艾兰不相信地望向艾弥生,艾弥生竟然也用“妈妈”作诱饵来劝艾莉丝回避接下来的旅程?

前方是一条铺满碎石杂草的大路,依稀能看出当年画的线路,曾经应该是一条跑道。而周围一圈房子都是围绕着这条跑道修建,所谓的源谷应该就是一群科学家的居住工作地。而种子库所在的房子,就是跑道最北边的那栋白色小楼。近在咫尺,接下来,应该没有任何需要用到艾莉丝的地方了。

似乎只有她和艾莉丝执着于取回种子库,而艾弥生已经对种子库毫无兴趣,只想返回人类基地弄清这一切的真相。艾兰动动脑子,也就明白了,艾弥生那样说是为了支开艾莉丝,避免可能发生的种子库争夺。

她沉默地和艾莉丝告别,看着它走向一处蓝顶小屋,钻进早已倒塌的门框下,在大门处消失。据艾莉丝说,它搜索到了那栋屋子里有自动发电装置。

可怜的艾莉丝,终究是个在被人类支配的机器少女!

“我们走吧。种子库就在前面的地下室。”艾弥生眼帘低垂,没有看艾兰,又叮嘱了几句。

即使心里很不是滋味,艾兰还是对艾弥生挤出了一个笑容,和他一起往白楼奔去,她知道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经过之前发现的那具尸体时,艾弥生迟疑了一下,停下来翻看起尸体。他本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物件,却发现除了机械臂外再无它物,便绕了过去,径直向跑向白色小楼。艾兰只瞥了眼红色的马尾和尚未闭上的惊愕双眼,便不忍细看,跨过那摊血迹跑到一边。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在基地见过那个红色的马尾,但她知道,自己离死亡也只有一步之遥。

白色小楼楼层较高,从外面看起来没有植物生长其间,但是进入一楼后,两人才发现地板上灌木丛生,水泥地四散裂开,凹凸不平的地板上除了散落着大片天花板,还横七八竖的堆着一些坍塌的墙壁,虽然光线还比较充足,但走起来十分不便。半个小时后,两人找到了通往地下室的入口。

这是个十分狭窄的入口,刚好能容纳一人通过,如果是个成年人,还得先把入口四周坍塌的残垣断壁,拱起的水泥石砖拆掉,才能入内。

“怪不得,基地要培训我们这样一批人来完成这么危险的任务。应该是早就料到这里活动空间狭窄吧。”艾兰望向艾弥生,“你先,还是我先?”

“虽说是女士优先,但,不清楚里面有些什么,还是我走前面吧!”

说完,艾弥生扶了扶墨镜,就钻了进去。确认没有危险存在后,才招呼艾兰进来。

一钻进地下室,艾兰就经历了短暂的骤盲,慢慢的,她才渐渐适应了这片昏暗的空间,隐约能够看清周围堆满了器械箱体。艾弥生因为戴着墨镜,随时可以调节光线的变化,视线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这个地下室,到处都有水滴滴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可能墙壁早已开裂,植物顺着裂缝爬了进来,带进了水分,也滋生了霉菌。这么潮湿的地方,不像会有机器的样子。

一直走到地下室的尽头,他们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消防门,可能因为墙体坍塌,门框已经松散,两人稍一用力,大门就歪向了一边。

“应该就是这里了!”艾弥生走进了消防门后的房间,打开了手臂上的灯光,随意晃了晃,发现一条道路的尽头,放着一个显眼的玻璃箱。

“就是那个!”艾弥生跑了过去。

玻璃箱里还有一个拳头大小的蓝色盒子,盒子上,一片绿叶标志清晰可见。

盒子里就是种子库了!

看见了绿叶标志的艾兰也靠了过来,手正要碰到玻璃箱的瞬间,被艾弥生打了回去。

“还记得我们的打赌吗?我赢了。”

“嗯。”

“等一下,我取出种子库后,不管发生什么,你只要拿着它往外跑就好!如果我不能回去,你就代我去看一眼……”

“我们会一起回去的!”艾兰打断了他的话,她想起了刚才和艾莉丝告别后,艾弥生对自己的叮嘱。

点点头,笑了一下,艾弥生脱下了那件迷彩马甲给艾兰穿上,又摘下墨镜递给艾兰。之后,举起机械臂对准玻璃箱,只一枪!

裂纹从箱子上四散开来,玻璃却没有碎掉!

紧接着,警报声大作!地下室响起尖锐的鸣笛声!

“肯定是防卫团的圈套!”艾兰惊叫道,“它们早就知道会有人来!”

艾弥生一拳挥去,为了防止箱体有自动修复功能,直接将手伸进了玻璃箱内。手从箱子中取出盒子时,遍布红色的划痕,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布满灰尘的地上。

然而,比起手中的蓝色盒子,流点血又算什么呢?

艾弥生用带血的双手摸了摸蓝色盒子上微微浮起的绿叶标志,盒子的蓝色金属通过指尖传来冰冷而又坚硬的质感。虽然是个只有拳头大小的盒子,但呵护着千万种植物基因,即使最坏的事情发生,这些基因编码也能够让人类在这个星球上重建农业生产,只是周期会比直接培育植物种子要长一些。因此,这个盒子里的植物基因被称作人类的种子库。

欣赏完蓝色的盒子,艾弥生抬起头,期待地看向那双和自己一样乌溜溜的黑眼睛,把种子库递给她:

“半岛防卫团可能马上就会来,你快跑!我来垫后!”

说完,对着身旁的女孩俏皮地眨了下眼,希望能听到一句夸奖或感谢。

然而又是一声枪响,他来不及说句再见,就倒在了艾兰面前。

艾弥生手臂上的灯光还未熄灭,灯光的尽头,一个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地下室的另一端,一头灰色的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中发出嘲讽的银光。

“哎呀呀!真难得!竟然真的有组合啊!”灰发男孩脸上挂着无所谓的笑容,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芒,走到碎了一地的玻璃箱前,对着艾兰举起自己的机械手臂,“机器很快就会来,这里的警报装置已经扫描了你们的手部,逃到哪里都没用的,不如将它交给我?”

尖锐的警报,昏暗的灯光,对面男孩恶心的笑,所有的一切都让艾兰气得浑身发抖。

倒在血泊中的红色马尾,轻易推开的消防门,安静躺在脚边的艾弥生……原来,都是这个混蛋干的!

“哟!武器都没有了?害怕的不敢动了?路上的人都像你这么听话就好了!我也就不用浪费子弹了。”灰发男孩瞥了艾兰一眼,惊讶地发现,“又是个女孩子啊!”

修长的指尖掠过艾兰的脸颊,灰发男孩发出戏谑的嘲讽:“哎呀呀!好漂亮的眼睛,好细嫩的皮肤!为什么剪短了头发,好可惜啊!最可惜的是,竟然一直跟着这个小傻子在行动!”

“你说谁是傻子?”艾兰扼住想要挥拳的愤怒,对着来人吼了句,“在这个半岛,他对我来说,是哥哥一般的存在!”

说着,她的眼里泛起了泪花。

“哥哥?”灰发男孩轻蔑地瞥了眼地上的尸体。

“对!艾弥生才不是傻子呢!他和你可是完全不同的人!”

“人?“灰发男孩把艾兰打量了一番,脸上一副厌恶的神情,”你们真的,也把自己叫人?”随即又摆出一副嫌弃的嘴脸,“如果你们叫人,那我叫什么?你们,最多就是人类的复制品摆了!”

“复制品?”

“克隆人啊!你不知道吗?”男孩说着,对着艾弥生送给艾兰的迷彩马甲唾了一口,“嘁!”

克隆人?

原来我是克隆人?

怪不得,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

艾兰失神的样子激起男孩的不满,他上前甩手,给了艾兰一个巴掌!

“嘁!清醒点!看看自己,你什么玩意儿嘛!连自己是克隆的都不知道,竟然对我大吼大叫!”

艾兰捂住火辣辣的脸庞,满腔怒火,却没有办法反驳,更没有办法阻止灰发男孩从自己手中抢走种子库,眼睁睁看着男孩将它放进腰间的挎包中。

灰发男孩已经走到了地下室的门口,即将离开,身后突然传来艾兰的问话:“所以,你是一个见过父母,至少,见过妈妈的人类吗?”

男孩愣了愣,略略转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丢下一个“嘁”字,就消失在门口昏暗的光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