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餐厅里一片欢腾之时,文曼达回到了艾兰的房间。

看着艾兰画下的一幅幅水彩画,他发现,几乎每一幅画都有他的身影。她总是哀求自己,艾文克斯!再多陪我一会儿嘛!艾文克斯,再多陪我一下嘛!然而,自己总会很绝情地告诉她,时间到了,明天再过来看她。

其他的监护总会羡慕他的艾兰又听话又懂事,射击躲避编程序反侦察样样都学得快,但只有他清楚,那是因为他真的希望艾兰能从这么多克隆人中脱颖而出,有机会博取到一个人类的身份!所以倾力教会她所有。

想着溺水而亡的妹妹,想着丧命半岛的艾兰,文曼达,渐渐在这个房间睡着了。

他看见被海水浸湿的黑发,一束一束地黏在妹妹的额头,脸颊,他感觉到握在自己手中的小手,僵硬,冰冷,她再也不能蹦着笑着围着自己打转了……

恍惚中,他看见妹妹向自己走来。

奇怪啊,很久没做这个梦了。

自从看到艾兰以后,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久到,他甚至已经忘了妹妹原来的名字。

不!

这是艾兰!

还有,一个机器少女?

“艾兰!?”文曼达睁开眼睛,不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一头凌乱的短发倔强地炸开,脑袋像个小小的刺猬!她的脸上,胳膊上都是伤痕!机械臂换了,安装在右臂,那是……

那是给男孩子设计的机械臂!现在已经斑痕累累,一个显眼的豁口正在其中,一定受到了什么重击。

“艾文克斯!”艾兰叫了一声,才将文曼达唤回现实,“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她惊讶地看着面前憔悴的艾文克斯,仅仅是一周没见,那清秀的脸庞就变得无比削瘦,像是被压瘪了无数次,又再次充气的球一样,明明只比自己大个十几岁,却已有了法令纹,让她看着心生怜悯。

“我以为你……”文曼达一把搂住心爱的“妹妹”,失声痛哭起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个男孩子,灰头发的男孩子!”艾兰止不住地说道,“他杀了艾弥生!然后抢了种子库!可他后来被半岛防卫团袭击了!”

“你说什么?!慢点说,你们怎么回来的?”

“我们是从通风管道里爬回来的。”艾兰揉了揉一头的乱发,从文曼达,她的艾文克斯怀中抬起头,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我可以飞哦。”艾莉丝微笑着,对着艾文克斯点点头。

在耐心地听完艾兰极其纷乱的表述后,文曼达理清了半岛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源谷计划开始的第六天,也就是今天下午,灰色头发的艾游鸣抢到种子库后,急于返回人类基地,来不及细看蓝色的盒子,就塞进了背包中,迅速逃离已响起警报的房间。

刚刚取得种子库的艾游鸣心情愉悦,离开种子库房间后就直往一楼大门跑去,警报声还在鸣响,一跑出白色小楼就直奔源谷边缘,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跟随。

在艾游鸣走后,艾兰用力卸下艾弥生的机械臂,安装在自己右臂上,竟然完美地契合上了。安装好机械臂后,她立刻收到了一条定位显示:目标,西南方80米。

她才发现:艾弥生倒地前,就已经把隐形定位片贴在了种子库上,除非用手指细细抚过盒子的表面,否则难以察觉,即使发现了,没有特定工具,也很难把定位片取下来。

来不及悲痛,她擦干眼里的泪水,戴好艾弥生留给自己的墨镜,最后看了艾弥生一眼,迅速离开了警报作响的房间。

因为有墨镜的帮助,艾兰本可以比艾游鸣更加敏捷地行动,但她始终与艾游鸣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紧跟其后,走出了白色小楼。

当艾游鸣朝源谷边缘跑去时,艾兰迅速跑向艾莉丝所在的蓝顶小屋。

“你们取到种子库了吗?”

看到艾兰如约前来,艾莉丝开心地询问起来。她坐在地上,假发放置一旁,头顶的金属盖掀了开来,连接上了墙内的一根充电管道。

如果艾弥生没死,他会和自己找回艾莉丝吗?如果不是因为艾游鸣抢走了种子库,自己会来寻求艾莉丝的帮助吗?思绪乱飞,却再也没有答案。艾兰的眼泪又滑落下来,她一把抱住面前的机器少女,哭了起来:

“种子库被抢走了!”

“抢走了?”艾莉丝一下子站了起来,十分惊讶,“艾弥生呢?”

等不到回答,艾莉丝着急起来:“是他抢走了种子库吗?”

调动了全身的力气,艾兰才吐出三个字:

“他死了。”

艾游鸣费尽力气才顺着藤蔓爬回源谷之上,吃完几块合成干粮后,朝源谷车站走去。

去源谷车站的路上,要穿过一片阔叶林。林间,他偶有几次回头探视,却一直没有发现可疑目标。有一次,远远看见一个身穿防卫团马甲的人形机器,他立即卧倒在地,一直等到机器往源谷方向走去,他才从灌木中爬出来,庆幸自己过这次机器巡逻。

一直走到源谷车站,他再也没有碰到新的巡逻机器。防卫团好像并未集体出动。

为什么只来了一个防卫团机器?艾兰一边跟随着灰发男孩的路线前行,一边思索起来。难道,刚才的那个防卫团机器只是例行巡逻?难道机器们没有收到源谷的警报?还是说那个警报根本没用?

又或者,那个警报系统并不是机器们设置的?

对!这样就说得通了!

那个警报,一定是种子库设置的时候,人类科学家们配备的!

怪不得已经荒废的源谷地带,还有自动发电装置!即便是在人类离开后,即便半岛也对源谷停止了能源供应,警报系统也在自动发电装置附近能以很低的能耗一直运行下去!

无论如何,她感谢那个警报装置,因为警报启动,艾游鸣才没有在自己身上多花时间!

她和艾莉丝继续紧跟艾游鸣,很快去到了源谷车站。艾游鸣顺利搭上了返回南岸的列车。当列车启动时,能量充足的艾莉丝带着艾兰,悄悄飞到了男孩所在的车厢顶部。

载满一箱机器的火车,迅速向南飞驰,在西岸港和沙地站短暂停靠后,终于到达南岸站。

安全出站后,艾游鸣迅速来到海边,从海水里往南大陆发射出信号,联络基地的接应机。

可能是艾游鸣在火车上待的时间太长,早已被同乘机器发现了异样,也可能是半岛防卫团这两天早就盯上了他,因此活动频繁。总之,就在他发射信号后不久,两个戴着墨镜的防卫团机器人突然出现,同时对他进行了猛烈的火药攻击。

艾兰和艾莉丝早已躲进椰林中,在巨大厚实的椰树叶片遮掩下,只露出一张脸,暗中观察着沙滩上的一切。

“那就是半岛防卫团!”艾兰悄声告诉艾莉丝,“艾弥生说过,它们戴着墨镜,那是它们的成像装置。”

面对强大的防卫团机器,艾游鸣毫无惧色,他充分利用了沿海的地形特点作战。

一开始,他利用椰子树的遮挡,将机器们引入椰林深处,又找准了一个近海沙丘,跑到沙丘上,纵身一跃跳入海中,将其中一台动作迅速的机器成功骗入海水里,在机器迅速下沉难以转身之际,迅速将其击毙。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

现在,就只剩下一台机器还在纠缠了。假装跳水的招数已被它识破,没法再用同样的招数来制服这个机器,他不得不维持了近半个小时赤手空拳的战斗。

可以看出,艾游鸣接受的是和艾兰一样套路的基地格斗训练,但他的实战水平远在艾兰之上。他的动作比艾兰在基地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更准确,也更具有杀伤力。

虽然对他击杀艾弥生一事怀恨在心,但艾兰也很庆幸,一路上,他都没有与自己发生真正的冲突。艾兰相信,即使是在基地,在和自己,和艾弥生一样的人面前,这个灰发的男孩子应该也是无出其右的。

而眼下,这个机器对战术的应用显然更胜一筹,他从不跟随艾游鸣的步伐前行,始终以艾游鸣为中心,进行中长距离射击,是个十分棘手的机器。

渐渐的,艾兰感觉到,机器似乎另有盘算,它一直以男孩左手的机械臂为目标进行攻击。看样子,似乎并不打算立刻取下这个男孩性命,艾游鸣也因此得以苟延残喘,拖延一段时间。

但人类的身体终究抵挡不住机器不知疲倦的火力猛攻,又过了十来分钟,连续的防守扫射已让艾游鸣耗光了机械臂中储存的子弹。

这时,他决定采取一次冒险的尝试:

他先迅速绕至机器身后,嗖的一下,跳上机器的肩部,用尽力气旋转起它的机器大脑,发现自己的力量难以扭下机器头部时,立刻跳回沙地之上。

落地时,一个疏忽,他的大腿被一发子弹击中!

“救救他!”艾莉丝在艾兰耳旁低语道。她的攻击武器早已在西岸港被机器踩坏。眼下,为了沙滩上的可怜男孩,她只能向艾兰求救。

而艾兰,陷入了痛苦的挣扎之中。要不要救他?我能不能救他?万一没有救下来,反而暴露了自己怎么办?

当艾游鸣的机械臂被防卫团机器击落时,艾兰终于卸下了戒备之心,也下定了决心,及时冲了出来,举起艾弥生的机械臂,对准那台机器的胸口开了一枪,又对准头部开了一枪。

两发子弹从枪口射出后,防卫团机器像一个会蹦会跳的玩具,突然被人按下了关机键一样,瞬间停滞。

这是一个双重芯片加密的智能机器,艾弥生曾经说过,只有两块芯片都损坏后,它才会失去自己的思想和行动力。

现在,它的动作永远保持在了,举起手臂,对准远处的女孩,最后一次射出子弹的时刻。

是的,机器在被击中前,还射出了一枚子弹。

在艾兰冲出椰林,击杀防卫团机器的瞬间,从艾弥生那里取得的机械臂也被防卫团机器击毁了。就像艾文克斯现在看到的那样,艾弥生留下来的机械臂正中有一个耳朵大小的豁口,宣告着它曾经的英勇。

救下了艾游鸣后,艾兰顺带取下了防卫团的墨镜屏幕。

当艾莉丝出现在艾游鸣眼前时,男孩一眼看到了她左眼角的豁口。对机器的恐惧让他再次强撑着站起,却因为脚下都是沙地,重心不稳,再次摔倒。

“扶着我。”艾莉丝微笑着,对他伸出一只手,却被男孩一把推开。艾莉丝毫不在意,撕开自己的衣角,叠成绷带,正要帮男孩包扎伤口,被艾兰从后面一把拉住:

“不用理他。就是他,杀死了艾弥生,抢了我们的种子库。”

黑色的短发,白皙的皮肤,和防卫团一样的迷彩马甲,男孩认出了眼前的女孩:“你是刚才地下室的那个?难道你一直跟着我?”

艾兰没有回答。艾莉丝犹豫地退后两步,不相信地望了望被机器击伤的灰发男孩,想了想,又说道:

“如果现在不包扎,会失血过多,那样,他可能会死!”

“那就让他死好了!”艾兰狠狠说道。

“可是,”艾莉丝困惑不已,“刚才,是你救了他,”

“刚刚是你救了我?”男孩勉强起身,再次问向面前这位短发女孩,他惊讶地发现,克隆人和机器人竟然会对人类施以援手。

“我救的不是你,是种子库。”艾兰极力否认自己救下男孩的事实,“如果不是你,现在站在这里的应该是艾弥生。”

因为失血过多,男孩嘴唇发白,嗫嚅着:“你们,不恨人类吗?”

“我怎么会恨人类?”艾兰对男孩嘲讽一笑,“我可是,一直都把自己当人看待的。”

说完这话,不管男孩是否愿意,她走上前去,卸下了他的背包,那个装有种子库的背包。

“可能在你看来很好笑吧。但无论是我或是艾弥生,还是艾莉丝,对人类都没有敌意。”艾兰背好背包,整理了一下马甲,乌溜溜的眼珠瞥向地上的男孩,“是你,对人性有些误解。”随即拉起艾莉丝躲进椰林里面。

虽然南岸相对安全,但是既然已经惊动了半岛防卫团前来追捕,还是小心为好。艾兰和艾莉丝迅速钻进铺好的树叶之中,几分钟后,艾游鸣挪动着麻木的双腿,不顾艾兰的白眼,也钻入了同一片树叶之下。

再次见到艾游鸣,艾莉丝执意为他包扎,艾兰也没有再说什么。

等了一个多小时,在避开两三次防卫团的搜寻后,终于,他们等来了基地的接应机。

当蝠鲼形状的接应机从海中浮现时,灰色头发的男孩颤颤巍巍地起身,对艾兰和艾莉丝伸出手:

“一起回去吧!荣誉属于你们!”

蝠鲼机带着两个人类,一个机器,迅速沉入海底,向南大陆游去。行至立于海底的屏蔽墙时,屏蔽墙扫描了一下机器,闪现出一个大小刚好的豁口,在蝠鲼机穿过后迅速闭合。

耐心听完艾兰与艾莉丝两人极其纷乱的表述后,文曼达慢慢理清了半岛上发生的事情。最后,他终于明白了:虽然艾游鸣先联络了接应机,但无线连接,会受到半岛各种信号的干扰,并且要穿越泡沫金属墙上的指定位置,所以速度稍慢。

而星空装置是安装在屏蔽墙上的有线装置,监测点就在半岛上方,极其稳定,所以检测装置先报告说所有攻击设备都已销毁,系统随之做出任务完成几率极低的判断。

一直到突然收到艾游鸣联络接应机的请求时,基地才发现还有生还者,还有希望。

“所以,你们是和艾游鸣一起回来的?他现在在哪里?”

“嗯!”艾兰点点头,在床边坐了下来,“他是和我们一起回来的,现在应该在他的监护人那里。但是,艾游鸣建议我们先不要暴露行踪。”

“让你们不要出场?他拿着种子库去邀功?”

“那倒不是,”艾兰拉起文曼达的手,“他的意思是,要弄清楚他监护人的意思再做下一步打算。因为我和艾莉丝身份特殊。”

“我是机器,他的监护人曾说过,很担心机器去半岛会被同化。”艾莉丝淡淡一笑,整理了一下凌乱的棕色头发,左眼角的豁口更大了,看了很是心酸。

“而我,”艾兰无奈地笑笑,“我今天才知道,我和艾弥生都是克隆——”

“不!你是人!是个完整的人!没有任何缺陷的人!你有人的身体和思维!你不会被半岛的机器策反!”文曼达按住了艾兰的肩膀,不希望听到她对自己的人类身份产生怀疑。

“可是,似乎不是每一个艾文克斯都是这样想的,至少他的监护就不这么认为。所以我就和艾莉丝到达基地后,就悄悄的从最近的通风管道爬回来了!艾游鸣现在应该在他的监护那里!”

他的监护?文曼达想起罗曼德的酒糟鼻和那沙哑的声线,他突然冒出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

“艾游鸣,他不信任他的监护人?”

“差不多吧!”艾兰呵呵一笑,从包里翻出一个墨镜,“这是艾弥生给我的,有些损坏,还有一个我自己收缴的,已经给艾游鸣挂在了颈子上。这两个墨镜可以相互传像!”

“这个墨镜成像有些模糊,但是我可以转出高分辨率成像哦!”艾莉丝说着接过艾兰递过来的墨镜,机器手指迅速切换出连接器,插入墨镜的连接处,双手展开,形成两个播放器,很快,艾莉丝眼前出现了一个长方形的屏幕,中央是一个长着酒糟鼻的脸庞。

罗曼德嘶哑的声音从艾莉丝掌中传出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