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漫长寂寥的铁道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就快到了,但是远远的他望见有人占据了他的老位置。

他犹豫了一会儿,仍然一步一步踩着枕木朝那边走过去,他舍不得放弃这个清净的好地方,要再找一个适合独自消磨时间的去处并不容易,对于像他这样没有多少零花钱的孩子就更难了。他有些气恼地看着不速之客的背影。

等走近些,他惊讶地发现那是一个长发的小女孩。

她穿着附近一所私立小学的校服,抱膝蹲坐在生锈的铁轨上,全然不顾漂亮的裙子被弄脏。一枚淡蓝色鸢尾花造型的发卡别在她头顶一侧,望上去宛如从黑黝黝的泥土地中生长出的真正的鸢尾一般。

听到脚步声,她灵活地一转脖子,将小男孩映入一双黑瞳中。她定定地瞅着他,就像树梢上的画眉瞅着路过的行人。

但是他全然不理会,任由自己沐浴在她好奇的视线中。他径直走到她身侧,把书包放到脚边,挨着她坐到铁轨上,接着他从书包里打开一本厚厚的书读了起来。

她盯着他的脸,直看得他下巴发痒,但是小男孩假装不知道,只是把目光聚焦到一行行文字上。平时他一分钟就能读完一页,但是今天他花了十分钟才第一次翻页。

她歪歪脑袋偷瞟一眼书的内容,便不禁皱着眉头撇开视线,她不太喜欢没有插画的书。

“请问——我认识你吗?”小女孩来来回回看了他十分钟,终于发问。

“我怎么知道。”他不抬头,冷淡地回答。

“那请问——你认识我吗?”她又问。

“不认识。”

“但是……你坐到我身边……我还以为我们认识呢。”

“……”他保持沉默,试图专心读书。

“那个呢,请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你多少岁,上几年级了?我已经11岁了哦。”

“你来这里玩吗?不好喔,放学了要赶紧回家才行,奶奶是这么说的。

她嘻嘻嘻地笑,歪着脖子窥视他的表情。

“……”

“不理我……你不想跟我说话吗?怪我打扰你看书?你是讨厌我?”

他立刻点点头。

“呜——”她发出短促的悲鸣。

因为好一段时间女孩都没有说话,他奇怪地抬起头,见她扁着嘴鼓起脸颊,鼻翼一抽一抽的,眼眶里还有晶莹的泪花直打转。

“别、别哭……”他一阵手忙脚乱,“我没想你这么生气——这个,那个,呃,千万别哭好吗。”

他这么一说反而让她忍了好久的泪水溃堤,刷刷往外流,她终于哭出声来:“呜、好过分……人家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干嘛不理人家……呜……呜……”她揉着眼,断断续续地说,肩膀随抽噎而颤动。

“对不起——那我暂时不读书了。”他合上书本,突然灵机一动说:“不然你也看一看嘛,这本书真的很好看。”

他双手捧着书递过去,但是她并没有接过书,反而捉住他的胳膊,把脸凑近用他的衣袖擦眼泪,她的发丝垂到他手心,有些痒痒的。

“喂——”他想缩回手又担心会把书搞掉弄脏,书是从学校图书馆借的,如果损坏得照价赔偿,他出不起钱,更不愿意向大人要钱。

不久,她心满意足地放开他的手臂。尽管眼角发红、脸上还带着泪痕,她扬起脸看着他甜甜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

“原谅你啦。”她说。

残阳映照着她红扑扑的脸蛋,鸢尾造型的发卡一闪一闪,像镜子一样反光。

反正现在的光线已经不够看清字了,他想。于是他把书收进书包,与她肩并肩坐着交谈。

这条铁路原本是矿场建设用来运货的,几年前公司经营不善倒闭,铁路无人照料年久失修,便成了现在的样子。

野草蔓延滋生,像蛇一样爬上铁轨。坐下后,附近草深处甚至高过他们头顶。若从他们现在的位置再往前走几十米,由于地震导致的地基下陷,铁路会穿过一个洼地,大雨后洼地往往形成小池塘,铁路就被池塘吞下,没入它的肚子里。

春天,铁道两侧不知名的野花团团绽开,红的绿的蓝的紫的连成一片,还有蝴蝶绕着身边拍打翅膀,美极了。

夏天,池塘里有一些不知名的鱼儿,还能捉到蝌蚪,有像直升机一般飞的蜻蜓在水面嬉戏。

秋天,拾起形状漂亮的叶片,作为书签夹在借来的书里,还书的时候就期待某年某月会不会有谁发现它……

她全神贯注,聆听他分享点点滴滴的乐趣,他还说了很多很多其他的事,这条荒废的铁路上多姿多彩的生活引得她羡慕不已。而小男孩快活地倾吐曾经只属于自己的乐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能听他说话了,他很高兴,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脸上的笑意。

“只有在连续的大晴天或者深冬无雨的时候,才能穿过池塘到铁路的另一头。”

“铁道那边有什么呢?”她紧紧盯着他的嘴唇,期待即将吐露出的秘密。

“想知道吗?”他决心卖个关子。

“嗯嗯嗯。”她点头如捣蒜。

“哼,不告诉你。叫你刚才拿我袖子揩眼泪。”他如愿以偿,看到了她希望落空的表情。

“小气鬼~”她反复摇晃他的胳膊,“呐,告诉我吧,求求你了,快告诉我,呐,就跟我说嘛……”

他仰头望着西边最后一抹残霞,任凭自己被她拉得左右摇。直到满意以后他才总算开口:“无论如何想知道的话,带你去看看也不是不行。凭我的经验,三个月——快的话两个月后就可以穿过池塘了”

她惊喜地睁大眼睛,几乎就要跳起来。她兴奋地连珠炮似的说:“你是说,我还可以再来这里,你已经不讨厌我了么?”“你还愿意再和我聊天吗?”“我可以每天都来吗?”“你每天都会在这里看书吗?”“如果碰上下雨怎么办?第二天你会补偿双倍吗?”

“不然……去你家好吗!我还没有去过男生的家里,有些心跳怎么办……哇,我居然说出口了……就像是小说里面的情节……”

她捂住脸扭来扭去,从指缝漏出嘿嘿的怪笑声。

但是他冷静的声音传入耳,把她惊醒。

“我没有家,”他低头用脚尖踢弄野草,这样她就看不见他的眼睛,“我借宿在别人家里。”

“你的……爸爸妈妈呢?”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死了。”他轻描淡写地说。见她惊讶到说不出话,他补充说:“不用在意,也没差……反正他们活着的时候也没存在感——一直是保姆给我做饭,前前后后换了十多个人——倒也不是需要保密的事,想听吗?虽然不太有趣。”

夜幕完全笼罩住两人,让她无法从他的表情下判断。

她想了想,慎重地点点头“嗯”一下,不知为何把他的右手拽过来,以自己的小小的双手包覆住,她记得奶奶在认真听她说话的时候常常这么做。

“这、这只是为了鉴别你有没有说谎!”她尖着嗓子掩饰羞意,手心里感受到的热度一直传到脸上。

于是他开始说起自己的身世,他的父母都是科学家,在一艘科学考察船上工作,半年——有时候甚至一两年才回家一次,最长的那次也就春节待了不到一个月。

他们把孩子丢给长辈照管,但是在他刚上小学那会儿爷爷去世了,此后他就被丢给不同的亲戚轮流照顾。后来亲戚都嫌烦了,父母无奈把他接回家,花钱请保姆照顾。直到去年科考船事故,然后他们就全都死了。

也没差,他这么说,只是从一年见一次变成百年见一次。

因为父母留下了不少遗产,他就被贪图这笔钱的亲戚中的一个收留了,于是一直就到了现在。

“倒也没什么不好,”他说着拍拍脚下的书包,“有个地方住,有饭吃,有书可以看,够了。”

他想把右手抽出来,但是她紧紧抓住他不放,昏暗里传来女孩的呜咽。

“你怎么又哭鼻子了,我自己都没哭呢。”他放弃掉右手。

“哇啊——就是因为你这样子,人家才不得不替你哭的……呜呜……”

凉凉的泪珠滴落到在他手背上,很舒服,他隐隐约约觉得放着她不管也没关系。

现在我应该产生什么样的情绪才对?他仰头远眺。

几点疏星点缀如丝绸般的夜空,初秋清爽的晚风吹来,又沿着荒废的铁道吹向远方。手心的温暖让他想起了爷爷,很久以前他摔倒在院子里,爷爷赶过来,他记得那布满老茧的厚实手掌,摸着他的头,牵着他的小手……

曾经爷爷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但小男孩根本不信,那时他反驳说每一颗星星都只是发光的恒星,爷爷只是笑而不语。现在他开始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但是,如果能一直不明白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