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树拓司

这不是一个精彩有趣的故事。

我实在是不想让读者抱着“轻松有趣”的希冀或看法去了解它,我的故事并不有趣,甚至有些干涩。

我从来不是一个好朋友,更不是一个好父亲。

这是毫不怀疑的。

小时候,有个威风法官的老爸的我深受他的影响,一直对做个正义的人心怀向往,一天,我正因为忘带钥匙被锁在屋外,坐在家门口靠在门上,独自读着一本关于法律的书时,身边突然想起一阵女孩的惊叹:

“哇,你在看什么呀?看起来好厉害!”我吓了一跳,转过脸,看见了一个活泼的可爱女孩,不善言谈的我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

“没…没什么,只不过是一些法律启…启蒙书罢了。”我不敢看她。

“那也相当的厉害了呀!”她自顾自地跳了过来,坐在我身边。“我已经调查过了,你叫千树拓司吧,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呢?打不开门吗?爸爸妈妈呢?”

这一连串的问题并没有把我弄晕,但她身上所散发出的神秘香气,却把我弄得神魂颠倒。

“爸…爸爸妈妈很忙的,我…忘了带钥匙,所…所以只好这样了。”我要窒息了。

“那~你一定很无聊吧?让我来当你的朋友吧!”她站起来对着我隆重地鞠躬。

“我叫竹奈佐惠,是你的新邻居,也是你的新朋友!请多指教!”

佐惠那家伙活泼直白的性格在那时候就已经暴露无遗了,就这样,我没花任何代价就交到了一个最重要的朋友,之一。

从那以后,我似乎就被迫成为了她的小跟班,跟着她到处闯祸惹事,话虽这样说,却也是我童年最为快乐的时光了。

初中毕业的那天晚上,我们抱着一大堆零食和饮料,一起在屋顶看星星。

“啊,初中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呀,总觉得还没玩够呢。”佐惠感叹道。

“哦,是啊,”我应和道。我们的对话大多都是这样,她很有主见,我又不爱发表意见,所以我一直都是赞同她的意见,以至于被她调侃到:“喂喂,真是的,你已经成了小老头了吗?”佐惠也长大了,变了许多,也留起了长发,但在我眼中也依旧如同当年一般美丽活泼自然直白,但即使是现在我也不敢去触摸那被夜风吹到我的脸旁的长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越过了某一条神秘线后反而会觉得很不自在吧,我这样想到。

“喂,拓司。”她转过脸来,长发准确地轻扑在我脸上。

“以后……还是要一直陪着我喔。”灿烂笑容一如当年。

“嗯,当然啦。”

随后我们升入同一所高中。

便迎来了另一段相逢的开始。

像往日一样,佐惠转过椅子,趴在我的桌子上发着牢骚,我就在旁边用手撑着头,微笑着倾听。啊,这种悠闲时光真是太棒了。

“请问你们是情侣吗?”一段悦耳的男声打断了此时的美好时光,喔,真是一个不长眼的家伙,每当遇到这种问题时,佐惠都会奇怪地沉默下来,只得由我去回答

“不好意思呢,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呐。”

“这样啊……那我可以加入你们吗?两位的友情还真是让人羡慕呢!”听见这句话,我猛地转向他。

说出这句话的人似乎叫做桐岛晓仁,因为是新来的插班生,我对他应该说是完全不了解,现在看起来似乎是个不甘寂寞的家伙啊……但以这家伙的体格和相貌,在任何一个社团都应该很吃香才对。

“怎么样?可以吗?”晓仁急切地看着我,这是没有的,我望向佐惠,她正闭着眼一脸麻烦的样子,晓人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对佐惠说道

“如果能与你们成为好朋友,那么一切花销都由在下负责!请随意购买自己想要的东西!想到哪里玩都没有问题!”

“真的吗?限定版洛奇背包也没有问题吗?”佐惠的眼睛发出光来。

“当然那个系列我也很喜欢,我买了十套,直接送你一套吧,放学后就去拿吧!”

“啊,啊!好好好……”喔,佐惠很容易就被收买啊……晓人随即面向我

“没问题了吗?拓司君?”我看了看佐惠那几乎癫狂的笑容。

“唔…看来暂时只能是这样了……”我苦笑道。

我人生中最为重要,也最为后悔的决定,就在这时候被做了出来。

谁知道呢?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佐惠对这个家伙很是厌恶。原因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因为第一次去他家,他就热情地向我们展示了他满屋子的色*手办。说实话,当时那场面也是深深地吓到了我。佐惠直接愣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很震撼吧!”他得意洋洋地说。

“你这家伙!”   “啊!”

佐惠很干脆地一拳把他揍翻在地。

哦……故事的开始很不妙呐……

此后,我和佐惠的二人团体正式升级为我和佐慧和晓仁的三人团体,班上时刻都会有我们三人的笑声,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团体的中心领导人物开始由佐惠转向晓仁,佐惠逐渐和我一样习惯于跟在别人身后,自然地遵守着别人的规划,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从前经常做他们之间吵架的和事佬的我需要做的工作越来越少时,说实话,我偶尔会感到寂寞。

我得提醒一下各位,我想要当法官的心愿从未改变,这些年从父亲和晓仁那里得到了不少的教导和鼓励,所以我也正式成长为一名兼备法官素养的高中生,如果哪天我真的成为了一名法官,一定得在上任时好好的当面感谢这两位才行。

可惜的是不会有那一天了。

真正的重大的事件,发生在高二的下半年,佐惠的成人生日会。

这次成人生日会由我们三人在九岛著名的温泉山山顶举办,那是班上一个很精明的同学家的地盘,一般人想要借用根本不可能,可晓仁却只是很轻松地和他们交涉了几句,他们就同意让我们随便使用。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因为有晓仁的存在,我们也做过许多普通人没法做到的事,例如看明星演唱会直接进入后台,游乐园闭园时也能轻松的进去游玩,看电影都是包场,每次外出吃饭也都是在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晓仁说他是一位富翁的儿子,所以不会为了钱而发愁,我却感到有些莫名的问题,因为我们从没见过他的家人,平时偶尔和他住在一起的只有一名被他称作“李先生”的严肃少年,似乎是个中国人,晓仁说那是父亲派来照顾他的人。

还有就是这次借用温泉山山顶的事,父亲曾经对我说过,曾经的九岛是个相当混乱的地方,治安管理非常差,政府不作为,九岛也就成了各种渣滓聚集的地方,那时的温泉山还不叫温泉山,还有一个让人听了不寒而栗的名号-鬼嚎山,因为作为各种地下组织的聚集地,在夜晚经常会传来人绝望的哭嚎声,也经常会有尸体被随意地丢弃在山上。令人避之不及。一直到我那个同学内山大井的父亲上任,大力发展温泉经济,治安才开始好转,九岛也最终变成现在这个温和的样子。

但父亲说,在内山家光鲜亮丽的政绩的背后,充满着各种肮脏的勾当。他们与某个“组织”签订了某种“协议”,导致后来的某一天晚上鬼嚎山被清理,山上的各种组织的人也神秘的失踪,由于政府提前以“发现危险动物”为由封锁了整座山,所以这件事也就成了高层机密,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温泉山作为政治敏感地区,即使是有钱人也不能随意踏入。所以那家伙……不简单。

不过我仍然得承认,温泉山的那个温馨的夜晚也成了我最宝贵的回忆之一。

温泉山如果没发生那起事件的话,一定是一个热门的旅游景点,不仅因为站在这里就会有一种回归自然的感觉,空气中也弥漫着山林独有的清新感,想象着周围的树木在时刻不停地和你交换着身体的组成成分,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你已经成了一个另外的人,被更新了一般。

现在我靠在山顶的栏杆旁,迎面吹来的是略带凉意的晚风,我把头稍稍地往下一偏,整座城市的夜景就这样直接地映入了我的眼帘,天上飘起了些小雨。和我的思绪完全吻合。

“喂!拓司!快过来准备吹蜡烛了!”身后传来佐惠的呼声。

我回头一看,佐惠正在开心的挥着手,晓仁则是小心紧张地在蛋糕上插着蜡烛。

走吧,我对自己说道。

愉快地吹完蜡烛之后,佐惠提议玩秘密交换的游戏,毕竟是过生日,我和晓仁只好同意。

“那我先来!”佐惠兴致勃勃地跑向山崖边,把手夸张的做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喊:

“我!我最喜欢拓司和晓仁啦!”

随后又小跑了回来,假装气喘吁吁地说“真是有够累的”。脸上出现一片红晕,那当然不是因为跑步才出现的。

“该…该你们啦!”发现我和晓仁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的脸,佐惠镇定不住了,害羞地说道。

“那接下来就换我吧。”一直坐着的晓仁站了起来,眺望了一下夜空,颇有感触地说道:

“两位会成为我难以忘怀的最重要的朋友,真希望未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两位都还能像现在这样陪在我身边。”

“你这家伙突然在伤感的说些什么啊?就算以后上了大学也要随时联系,遇到了麻烦直接来找我们就好了。”佐惠走过去很随意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我也轻轻地给了晓仁一拳,可不知道为什么,佐惠的话反而让晓仁更加难过。

“谢谢,真的很谢谢你们……谢谢这几年的陪伴,你们…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人,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你们还能认出我吗?”晓仁的话有些哽咽。

“当然认得出来,每次都是你出风头,我来背锅,你这家伙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我开玩笑地说道。

“咦?原来拓司一直都有在吃醋啊!”佐惠笑嘻嘻的,不怀好意的看着我。

“没有哦,我们在谈论男人的事情,对吗?晓仁?”

“喔,是啊,拓司,作为男人,你是我这辈子不可饶恕的挚友。”我和晓仁微笑着对视了一眼“但我相信,你会赢过我的。”

“好了,我要说出我的秘密了。”晓仁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我的真名叫雾岛晓仁,一直以来都欺骗着你们真是对不起了!但请一定要相信我不是故意的,这其中…我…”晓仁变得语无伦次。

“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好了,晓仁你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佐惠打断了晓仁的话,满不在乎地说。

雾岛……雾岛……这个姓氏一定与晓仁的背景有着巨大的关系。

“喂!该你喽!”佐惠活泼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唔…我了吗?”我的秘密是什么呢?有必要在现在说吗?想起晓仁刚刚的那句「你会赢过我的」,我反而有些不安。

我原本打算向佐惠告白。

很惊讶吧,连我这样迟钝,木讷的人居然也想着去告白,其实在晓仁的帮助和影响下我成长了不少,也和这个男人结下了羁绊,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靠佐惠连接的,所以我完全明白他所说的「你会赢过我的」是什么意思。

下着小雨慢慢大了起来,周围也开始能够听见雨打在树叶上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似乎是在催促着我赶快做个抉择。

但是他是要离开了吗?作为他的挚友,我听出了他今天的话语中包含着要离开我们的意思,是因为一定要佐惠作出选择而自愿退出吗?

我不愿意看到那样的景象。

所以,即便迎着佐惠期待的眼光,迎着晓仁鼓励的眼神,我最终还是选择淡淡地说:

“我的秘密是希望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

“唔?你这家伙?!”晓仁惊住了,佐惠则是失望地把头低了下去。

抱歉,晓仁。对不起,佐惠。

“算了,这样已经够好了。”晓仁呼出了一口长气“那我们就永远做好朋友吧。”

他准确的将“在一起”换成了“做好朋友”。

……

……

“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所以还请你们务必要把现在的我仔细的记在心里,以后万一…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这就是我认真快乐存在过的最好的证明。”

因为突然就下起了大雨,我们只好提前下山,雨水将我们三个人彻底淋湿,似乎是想要洗去今天始终围绕在我们身边的那一层朦胧的氛围,不知道它是否成功,但的确起到了作用,在晓仁家借了雨伞后,晓仁依然穿着那一身湿透了的衣服站在门口与我们分别时,他就那样说道。

可惜当时我和佐惠都正在想心事,没有注意。

“再见了。”他站在自家的台阶上目送着我们。

“哦,再见。”“再见。”我和佐惠像平常一样打完招呼后就走了。

沉默地走了几十步后,忽然间我想到了什么,猛地回头看。

晓仁不知道为什么跟着走出来了几步 又把自己暴露在大雨之下,再次被雨水冲刷。

他保持着目送我们的姿势一动不动,嘴巴一直在说些什么,眼神却空洞的望向前边的黑暗,不知道在对谁说话。

学过唇语的我当然知道他一直在重复些什么。

“……谢谢…对不起…再见…谢谢…对不起…再见……”

雨水在这个少年的脸上肆意的流着,一并带走了许多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回家的路上,我和佐惠打着一把伞沉默地走着,我拿着伞柄,她安静地走在我旁边,快到家时,我感觉有人在轻轻地拉着我的衣服,我转过头发现是佐惠,于是我们停了下来,佐惠低着头轻声说。

“晓仁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最近应该是遇上麻烦了,可他好像不太愿意说出来,明天我们去问问吧。”

“嗯。”

果然她是比较在乎晓仁的。

“佐惠,生日过得还开心吗?”

“嗯,挺好的,除了你的表现很差劲以外。”佐惠的语气变得很低沉。

“哦?我有说错了什么让寿星大人生气了吗?”

“对,说的没错!你的”秘密“,大家都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了,你却在耍滑头!啊?不觉得吗?”

佐惠生气的说完后用力地把我推开,毫不在意打在自己身上的倾盆大雨,眼神锋利地刺穿了我。

“不觉得很狡猾吗!”佐惠哭着对我喊道。

记忆中那是我从小以来第一次看见佐惠的哭泣,或许…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说完后佐惠淋着雨全力地跑回了家,我没能把她留下。

“狡猾吗……”独自在大雨中撑着伞的我喃喃到。

你想听到什么「秘密」呢?佐惠。

回到家中,我仍然在沉思关于晓仁的事。雾岛……晓仁……

“咔。”开门的声音,进来的人是爸爸,他的脸色很阴沉,应该是碰上难办的案子了,他一进家门径直走进了书房,应该是去查找以前卷宗,看来问题不小。本来有问题想要问他的,看着这个样子,我只好坐在书房里慢慢地等待,进入了这种全力状态的法官父亲是感知不了外界的,这也是我敬佩他的原因之一。

忙了许久,父亲终于从一大堆案卷中抬起头来,我赶紧递了一杯麦茶过去,父亲接过麦茶问道:

“是有什么事想问我吗?拓司。”

我点了点头,说道:

“嗯,我想问问「雾岛」这个姓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啪!”

父亲手上的杯子脱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麦茶飞溅了出来,打湿了一地的案卷,我赶紧俯身去捡案卷。父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静的可怕。

“拓司,你是在哪儿听到这个姓的?”父亲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感觉——似乎是在微微颤抖。

“我一个朋友今晚告诉我他真正的姓是「雾岛」”

父亲震惊地看了我一眼,不过身为法官的他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确认我完全做好了准备之后,他缓缓说道:

“昨晚,「雾岛会」的头领雾岛松上在九岛市地下交易所被斩首,是一次暗杀行动。同时,一场针对雾岛松上儿子的暗杀行动似乎失败,目标目前下落不明,但不排除再次行动的可能。「雾岛会」,是目前九岛势力最大的黑社会政治集团,由雾岛家族掌控,但针对雾岛家族所发起的暗杀行动近年来愈加频繁,雾岛家族几乎被灭绝,据已有的情报,暗杀指令似乎来自于内山家族,九岛目前的政治圈由内山家族垄断,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几年前震惊高层的鬼嚎山事件背后的组织就是「雾岛会」,与之签订协议的也正是内山家族中你那个同学——内生大井的父亲。”

父亲低沉的语调像是在吟诵一首祷歌。

“如果你还知道些什么的话……”父亲突然顿了顿“算了,你别牵扯进来,有危险。”

我的脑子轰的一下像是要炸开,脑子里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但身体已经飞奔出了家门,隐约听见父亲在我背后呼喊着什么,但我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我一头扎进雨幕之中。

我要找那家伙亲自问清楚。

暴雨已经达到了极点,雨幕已经彻底地遮挡了我的视线,我只能凭着记忆和感觉踩着水坑飞奔,耳边时不时传来低沉持久的雷鸣。在我感觉肺部都要炸掉的时候,一道闪电照亮了我前方的建筑物——那就是晓仁的“家”。

整个房子隐匿在一片黑暗之中,我走上台阶,轻轻地推了一下门,门开了,里面也是一片黑暗,我慢慢地走了进去。

房子里静得出奇,只有雨水顺着我头发滴在地板上的滴答声,我什么都看不见,唯一能感觉到的东西就是我剧烈跳动的心脏。

“滴嗒。”

我静静地站在房子中央。

“滴嗒。”

不对。

“滴嗒。”

声音不对。

我的眼睛开始适应黑暗,我缓缓地移向房子的深处,滴答声越来越明显。

突然间我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在我逐渐辨识出它的轮廓时……

我的瞳孔猛的放大,惊恐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嘴巴张的很大,但发不出声音。

“滴嗒。”

那是一句被钉在墙上的无头尸体,新鲜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滴在地上。

“滴嗒。”

我强制地命令自己站起来,为了成为法官,我也训练自己看凶杀现场的图片来提升自己的胆量。

但这是第一次直面无头尸体。

依据身高体型来看,是一个男人,但不是晓仁或李先生,砍掉头的目的应该是为了防止泄露身份,他应该是来刺杀晓仁的。

这么说,他失败了吗?

“轰!”又一声雷鸣,我待不下去了,拼了命地冲出房子,头脑已是一片空白,只剩下回家这一个念头支撑着我的身体。

雨渐渐小了,我开始慢慢走了起来,但是大脑依然不能正常运转,我走到佐惠家,发现佐惠房间的灯还亮着,我走到她家门口,举起手准备敲门时,我又把手放下了,直接离开了。

回到家,父亲不知因为什么情况又离开了,我来到书房,杯子的碎片依然在那里。

我呆呆地蹲在地上,想要尽力的冷静,恢复清醒却发现根本做不到,恍惚中,我从地上浸湿的案卷中看到了雾岛松上的名字和照片,我把身子埋低,想努力地看清楚。

照片上的是一个冷漠健硕的中年男子,和晓仁长得很像,这…这就是晓仁的父亲吗?

标题上清清楚楚的写着「雾岛松上被刺事件,其子或已匿名逃离日本」

晓仁的话,绝对不会离开的。虽然我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我是如此的确认,或许是法官的直觉。

“晓仁,你……真的要背负这种命运吗?一旦开始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抚摸着“其子或已匿名逃离日本”的几个大字,独自喃喃到。

然后直接昏倒在地上。

第二天,我和佐惠便收到了“桐岛晓仁”同学已经休学的通知。他的家也被政府贴上了封条,里面也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了。

此后的五年,我们再也没能见到他。

大学时我仍然专攻“法律系统学”,佐惠则专攻“外语学”。我们去了不同的大学,放假回来偶尔还会聚一起,但那一天发生的一切,也成了我和佐惠之间跨不过的隔阂。

那件事五年后的一个假期,在晓仁曾经住过的地方,我们再次遇见了他。他看着那座房子,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李先生也站在他的旁边。

“晓仁!”佐惠激动地大喊,想要冲过去,可我把她紧紧抓住。

因为,现在的晓仁,已经是个危险人物了。

晓仁似乎惊了一下,但随即转过身来。

在那一瞬间,他的脸与我记忆中的“雾岛松上”的照片完美契合。

“叫他们离开。”晓仁冷漠地说。

旁边的李先生立即向我们走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右手口袋里握住的应该是一把枪。

我拉着佐惠飞速离开,冲回了家。

“啪!”

刚从回家佐惠就含着泪给了我一巴掌。

“你为什么阻止我!”

佐惠哭喊道。

她一直都不知道那件事,我一直都瞒着她,因为避免她和晓仁的关系被发现而陷入了不必要的危险和麻烦。所以,她一直认为是我为了自己而把好朋友逼走的。

即使现在她哭着用力地捶打我的身体,想要一个解释的时候,我依然只有保持沉默。

到了晚上晓仁发消息来说让佐惠晚上一个人去那座房子找他。

佐惠当然去了,但我非常地担心。

她刚走没多久,我正考虑要不要跟偷偷跟上去的时候,有人来敲门,我打开了门,来者一身黑色西服,头戴黑色礼帽。

他率先开口道:

“好久不见了,拓司。”

我惊了一会儿,然后也慢慢地回答到。

“我可是认出你来了,晓仁。”

我把他请进屋,他环视了一周确认无误后进来了。

“佐惠怎么样了。”我问到。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啊,这么关心她。”晓仁已经没有了白天的那种距离。“我派了李先生暗中保护她,所以请放心。”

“我没说这个。”我坐到他对面“我是说为什么你会在这儿。她去找你了,现在家里应该没人吧。”

“不,我的妻子在等她。”晓仁淡淡地说。

“啊!妻子!你…你结婚了?!”我惊得站了起来。

“嗯,政治联姻,对方是一个势力蛮大的家族,幸运的是我并不讨厌她,她也算是个让我感到放松的女人吧。”说起妻子,晓仁冷峻的脸稍稍柔和了一些。

“那你…还好吗?”我轻声地问到。

“不好,很不好。有很多人在无时无刻地想要我脖子上的这颗脑袋落地。”晓仁的语气没有波动。

“那…这…你就不能……”我明白我无法说出口,但我知道他懂。

“没关系的,拓司,这是家族宿命,没办法的。我杀不死别人,就会有人杀死我,其实我只想保住家人的安全,报完仇后,我这个罪人也确实该死了,死倒无所谓,而且我希望有一天能死在你手上。”晓仁望着我,低沉地说道。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算了,我们不说这些,我是打算在这里度过人生最后一段快乐时光的,和老友重逢就不要说些难过的事了。”他意示我坐下。“实际上我要拜托给你们两件事的。”

“什么事?”

“请你务必要和佐惠结婚。”

“唔?!”

“我以前也偷偷派人调查过,知道了当时的你并没有将那件事说出来,真的万分感谢,如果让那群渣滓抓住了佐惠,我真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提到那群渣滓的时候,晓仁的脸变得十分可怕。“但这样就让佐惠对你产生了误会,我非常的内疚,今晚,我的妻子会和她说明一切的,我真心希望我的两位最好的朋友能够永远在一起,替我继续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

“晓仁,你……”

“还有第二件事,希望在你和佐惠结婚之后,收养我的第二个孩子。”

“收养……第二个孩子…”

“我的第一个孩子取名叫雾岛历,他也不得不背负家族宿命,是个和我一样可怜的家伙,但是我相信如果「那件事」我失败了话,历他也可以接替我的宿命,彻底打破这个枷锁的。”

“雾岛历吗……”

“至于我的第二个孩子,他母亲给他取名叫优介(注:‘优’字在日语中有温柔的意思),我希望你和佐惠能够收养他,我不愿意让他与我现在所在的世界有任何联系,我希望他能像那时候的我一样,站在阳光下,认识自己喜爱的女孩,交到这辈子最好的朋友,过上一个普通人幸福平凡的一生。”晓仁的眼圈慢慢变红。

“我父亲临死前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说他对不起我,没能让我一直过上快乐的生活,没能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我以前很恨他,但是到了现在,自己做了父母以后,才逐渐体会到他的无奈。父亲在信中对我说,雾岛会之所以会衰败而被盯上,是因为我的家族从他爷爷那代开始就与家人有了很强的羁绊,并一代一代的传了下来,但他说他不后悔拥有这种羁绊,也会同样的把它传到我手中,即使因为这样雾岛家族会从这个世界的另一面被抹去。雾岛家族的人都变得太温柔了,是无法在这个黑暗的角落里立足的。”

“他在信的最后写到,「晓仁,我很高兴,因为我能做到那些渣滓们不能做的也不敢做的事——为能作为雾岛家族的人死去而自豪,也为自己的儿子,为你感到骄傲。」我…我却在那时候……只顾自己花钱享乐……没有帮他分担过哪怕一丁点儿家族的事情……如果…如果…”晓仁越说越难过,声音也越来越嘶哑。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说不定这正是松上先生所希望的,那时候的你本来也帮不上什么忙…”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毕竟那时候拉着他一起玩的,正是我和佐惠。

“听了你的话,我感觉好多了,谢谢。”晓仁恢复了原本的神色。“拓司你也快要当上你所热爱的法官了吗?作为我不可饶恕的挚友,你可要加油啊。”

“给我尽力的做一个好好法官!即使有一天,你我会站在对立面上,成为敌人。”

晓仁微笑的看着我,我回避着他的目光。

“但说实话,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我仍然相信,你会赢过我的。”

我感情复杂地看着他,五年前我就已经想到这一步了,如果我像父亲一样做了法官,一定会被卷入与黑社会雾岛会对抗的案件中,仔细一想,这些年父亲也一直在调查雾岛会的背景,目的就是为了逮捕我面前的这位现任雾岛会社长——雾岛晓仁。

如果我当上了法官,或许将会亲手将挚友送上断头台。

那还是我当法官的初衷吗?

“时间差不多到了,我该走了。”晓仁又扣上了黑色礼帽,走到门口。

“请务必和佐惠在一起,务必让她一辈子幸福快乐,给她足够的温柔与呵护,连同我的那一份。”

“可是……”我终于能够说出话了。

“是在担心佐惠那边吗?”他跨出了门,再次转身对着我。“如果等会儿她抱着一个孩子回来,你就该明白她的心意了。”

“能够再次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这辈子……我们应该不会再面了,除非……”他顿了顿。

“就让那孩子代替我陪在你们身边吧。”

他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晓仁恢复了白天的冷漠,致命的气氛又开始浮现。

“永别了,我的朋友。”

我静静地坐在家中,面对晓仁的离去,我感到无能为力。“在父亲退休之前,我不会去做法官。”上大学时的我就已经这样决定了,其实就是在逃避罢了,我果然还是个不太靠谱的人,无论面对晓仁还是面对佐惠,我都始终在逃避。

但现在,至少面对佐惠,我不会再逃避了,因为,我拥有了两个人的意志,因为,连同了那个家伙的一份。

“叮。”门铃响了,我站起来去开门。

门外,佐惠一脸可怜的表情,熟悉她的话会知道,那是她想哭的表情,眼圈红红的,嘴巴因努力想要控制住而变得有些上翘。

在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佐惠。”我用右手轻轻地托起了她的脸,温柔地笑着说。

“嗯……”她因双手抱着孩子无法阻止我,只能害羞地深深埋着头,脸也红到了耳根。

“欢迎回家。”

我抱住了她和她怀中的孩子。

“可以的话,人生接下来的时光,就让我来保护你们两个小家伙吧。”

从那时起,我和佐惠这两个青涩的大学生,开始共同承担起照顾优介的责任,那时候的家里乱七八糟,虽然我们都已经拼尽全力,弄得手忙脚乱,但面对优介的哭声我们几乎没辙。那时候的手足无措到现在也同样成了有意思的回忆。

后来,如同约定好的一般,我和佐惠结了婚。

在优介两岁时,我们也有了自己的女儿,佐惠给她取名叫希乃(注:‘希’字在日语中有乐观的意思)。

自从有了女儿开始,佐惠每天夜晚在他们睡觉以后,都会趴在我的身边兴奋地悄悄问我:

“欸,欸,拓司,你说……等他们长大了,希乃会不会嫁给优介啊?”

每次说完,她都会激动得不停地拍着我的脸,而我也总是在被迫清醒后淡淡地回答她说:

“哼,怎么可能,我的宝贝女儿怎么会嫁给晓仁那个混账家伙的儿子。”

而我的回答也并没有让佐惠有一点冷静的迹象,在那之后她总是会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日子如果就这样一直进行下去,就再好不过了。

有些事情总不能向我所期待的方向发展,就像有人请你认真修改了一幅画,确认这幅画让你满意后,再恶作剧般地把它撕成碎片一样。

我父亲退休了。

从世界的另一面中。

在经历了一辈子与各种势力的交往中,他拔起了不少阴暗的角落里深埋着的根,默默地尽力维持着世界两个面之间的平衡,创造了常人永远不会知道的功绩,但在他的一生,还有一件遗憾的事,就是未能了结内山家族与雾岛会之间的冲突事件,他抓不住雾岛晓仁。父亲希望我能继承他的意志,去当个审判者,审判一切罪人,那也曾是我憧憬了一辈子的梦想。

但我拒绝了他。

我说:“这辈子不会做法官了。”

但父亲说:“没关系的,我不怪你。”

我盯着父亲给我填好的法官申请表在家静坐了一天,佐惠也安静地一直陪在我身边,优介突然开心地跑过来问我借钱,说是要给妹妹买生日礼物。

我看着有优介,那小家伙也笑嘻嘻地看着我。那是晓仁和我们初次见面时的真诚笑容。

我把申请表撕得粉碎。

我停不下这发狂般的行为,似乎这是一张充满了诅咒的符条,只有将它彻底撕碎,才能避免沾上噩运。我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癫狂,直到一滴冰冷的泪水砸在我的手上。

佐惠静静的流着泪,她用晶莹的眼眸看着我,即使是带着泪痕的脸,她也尽力笑着温柔地对我说:

“呐…拓司…当法官不是你从小的梦想吗?……”

“我…我不行,我不想当法官了,我不当法官了!”

我发出了可怕的低鸣。

佐惠被我吓住了,愣了好一会儿后,她站起来愤怒地狠狠盯着我。

“你还是拓司吗!嗯?!我所认识的那个家伙从小就一直,一直为了能当上像他父亲那样出色的法官而努力着!现在是怎么了?是因为晓仁吗?但如果他走错了路,也只有你能够带他回来,这么害怕去面对他吗?你这个懦弱的家伙!”

我哽咽的摇着头,佐惠不了解法律,认为犯了错最多不过关几年,只有杀了人才会判死刑。但那里是不同于外面的复杂世界,先不说晓仁的双手早已沾满了鲜血,只要我当上法官,我和晓仁,就已经是不死不休。

“拓司……你太让我失望了,为了别人就甘愿放弃自己一生的梦想吗?明明就已经很努力到现在了,我喜欢的,是那个努力追逐着自己的梦想,永不放弃的千树拓司!”

她喘了口气,接着冷冷地抛下一句话。

“那我也决定好了,我要去国外进行为期十年的资深翻译师培训和考核,希乃和我一起走,让晓仁的儿子陪着你好了。”

佐惠最终还是带着希乃离开了。和从前一样,我仍然没能留住她,或许她说的是真的,我的确是个没用的男人,明明想过要做到最好,结果还是一团糟。

我们三人,曾经最好的朋友,现在就这样各奔东西了。

后来内山大井也拜托我让他的儿子上井来这里居住。

优介一天天长大,变得越来越像晓仁。

可笑的是,我一天天变老,居然也变得越来越像晓仁。变得像我记忆中,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开心,无拘无束,甚至有点变态的桐岛晓仁,但我不觉得是坏事。

上井和优介之间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后,也逐渐成为了像我和晓仁那样的挚友,在年轻的一代身上看到我们的影子真的很让人感慨。

尤其是希乃回国后向我问起优介的近况时,我如实回答后她那震惊略带厌恶的神情,和当年佐惠刚认识拥有色*手办的晓仁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我希望他们也会有一个,不输给我们的,奇迹般的邂逅。

嘛,我是管不了啦,希乃的话直接交给优介就好了。

为了成为一个有用的男人。

我还有非做不可的事要完成。

等着我。

佐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