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舱2001号开启,祝生活愉快。干杯!”
老实说,这算不上什么糟糕欢迎语。可舱外观景窗迎头撞来的星辰大海是真他娘的沉重。
这不是一个美学问题,这是生活问题。
当你沦为笼中囚徒的时候,可以期待的,就只有吃喝拉撒了。而我,连同这船上不知多少人,都只能吃完一顿盼另一顿。
起初,大家都把上船看作救赎,想的都是数星星度日的生活;现在,光是盯着那恒久黑暗的空洞,我背就开始发凉。我不知道没有出过舱、沉醉在漫漫长夜的人是怎么想的,但至少我是如此。
不过我们确实都是囚徒,这样一想,心里就过得去了。
扶着墙壁扶手,我硬是拖着乏力的身躯向另一个冬眠舱走去,身子东摆西歪,眼前白色的墙壁、黑色的宇宙都摇摇晃晃,不时浑成一体,那些屏幕与栏板的蓝色电子微光就直接被忽略了。
可我不得不这么做,我的爱人还在舱里。
“先生,出舱后请稍作休息;先生,出舱后请稍作休息;先生,出舱后请稍作休息……”
“我可去你丫的!”
一脚,踹倒了前来帮忙的机器人。
他们都是这监狱生活里的恶煞,说是帮忙,但没有一次不是帮倒忙。依我看,远离他们的视线是最幸福的活法。
这算是叛逆吗?任何一个囚人我想都会否定。
这算是糊涂吗?任何一个有人情味的人我想都会觉得清醒。
这种亚光速旅行、这种囚禁,会把人拽疯掉,还不如抛出船外来得冰冷。千百年的冬眠,千百年,我们都在这船里面。
这也是为何我急着唤醒我的爱人。
迷途的雏鸟,只能紧紧相依。
“哈啊!”她像是从噩梦醒来一般,喊一声、左右看,来到另一个噩梦里。她一头红蓝挑染,瘦瘦的脸颊还夹着酒窝,笑起来就是满满的蜜糖甜味,光想象就能盖过冬眠舱那冰冷的欢迎。“你醒啦?”
我们相互约定,醒来便要彼此唤醒。至于为何,压根用不着解释。
“是你醒啦。”
“嗯。”
我牵起她的手、扶起腰,帮她度过我刚才半死不活的糟糕病态。好了,我们就会走向酒吧。
想来,我们就是在酒吧认识的。
“威士忌。”
“永远不变的威士忌是吗?”
她是吧台酒保,比我更惨的那类人。她们总有要值的班,于是便有了不时要醒的道理,至于班表,全是那些混球机器人不知怎么挑出来的。但她倒不像有怨言,每次都把东西排得整整齐齐、把吧台擦得锃亮,好似这儿是自己的家,而不是那要命的冬眠舱。
“好东西永远不变。”而我也算有要坚持的东西。
“这艘船永远不变,怎么说?”
“你说呢?”
我们相视而笑。
昏黄的光温柔了她鲜艳的头发,与她的笑调和一起祛除了烈酒的苦味。灯影随她混酒摇晃,尔后把酒杯往我面前一放、冰块一丢,娴熟得有股韵味,正是她在吧台前的气息,世间最美好的香水。
“试试这个,威士忌调的,喝不死你。”
“那我也就破例一次罢。”
说是如此,往后破例就成常态了,这么一说,就没有破例的说法。只是当时,唱片播得恰好,配上她的姿色,让我的常态改了这么一遭。
但别看她红蓝短发的尖锐、别被她的帅气妆容所迷惑,如果说我的常态是威士忌,她的常态就是和客人聊天;而这一聊,并非生拉硬扯,是听得出关心的。在这飞船的苍白冰冷里,这是人们能得到的唯一温度了。所以每个人都觉得,碰上她的班次,是一种罕见的幸运。
“客户订单错误,客户订单错误。”
但,也别太小看她……
“嘭”没等反应过来,她一拳打在机器人头上,屏幕都花了。
尔后又像无事发生,回到攀谈。
“威士忌,是什么英国情调吗?”
“麦味。”
其实按理说,我并不爱回话,即使是事务。用凝视思考问题、用拳头解决问题,这也是我来到这飞船的理由。所以其他三教九流我从未搭理一句。但这小姑娘,愣是让我想开口、稍微开口。
“那我给你调的怎么样?”
“甜味。”
我们又相视而笑,甚至让我想去摸摸她的小酒窝了。
“我看你不太爱说话。”
“差点以为是哑巴是吧?”
“我可没这么说哦。”
说实在,她的笑是不腻的。
她说她叫马修,至于套的什么罪名上这船来,她自己也都忘却了,只盼远方那遥不可及的星球、那怕是不可能建起的殖民地。这也是她迷人的一个地方——永远抱有希望,正好与她的酒窝相得益彰。
而在这千年囚犯船里,怀揣希望到底还是不是原来的品德,乃至是不是一种不幸,就没人说得清了。说是到达后的劳动改造,大家都懂,这是张空头支票。
“到达后,我想要一间自己的酒吧!”每次说起,她都如此神采奕奕,眼睛里装着星星。这玻璃杯般的精致,我不忍打碎,便从未插嘴。
不过这样,吧台每次的锃亮就说得通了,但这温柔的反光依旧没有减弱半点,只是好似终于完整了。
“你真的应该多开开口。”
“什么时候酒保开始变成管家婆了?”
虽说是亚光速冬眠,时不时醒来的人并没让酒吧闲着。在这人来人往间,我的确可以找些人攀谈攀谈,只是如我所说,我不是个爱开口的人,认识的人,便只有马修了。作为唯一的朋友,见到此状说说我,似乎也合情合理。
“没,只是在乎。”
“那我的冷漠会不会让你失望?”
“你就是这样。”
飞船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消遣,也没有什么资料可以消磨时间,以致飞船名字本身也被大家遗忘、丢弃在冷冷虚空之间。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地面,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门面,偶尔来点灯光荧幕的蓝色,偶尔来点不熟悉的脸,这里的生活,就是这么个循环,千千万万遍。
他们这所谓极简主义、这所谓素雅,不过是曾经的铁杆、不过是曾经的马桶。
我站在偌大的观景间,除了吧台、饭堂、厕所、冬眠舱,这儿是难得值得一走的地方。我知道,纵使地方再豪华,这里也是牢房;我知道,纵使支票再美好,这里也还是牢房。
而一个人,在千万年的牢房、在终身不得逃脱的牢房里可以做什么?
又或者说,能有什么意义?
再者,一个人的一生,又有什么意义?
我迷茫,纵使从这牢房出去怕不是也要迷茫。
这空头支票毁掉了对生命的渴望,这无望的希望杀掉了童话的幻想。飞船如果是目标明确的鹰,我就是没有方向的雏鸟;厅堂如果是雏鸟的窝,宇宙就是冷酷射破鹰巢的猎人。
我看着深空无尽的黑暗,又看向心里没头的深渊。我沉默,他们也是沉默。这就是我不爱开口,也不肯开口的借口。
什么是迷茫?
当所有追问都没有答案的时候,就是迷茫;当所有追求都变得不可能的时候,就是迷茫。监牢的犯人,就像背井的青年,没有前路、没有退路。
马修的乐观,我搞不清楚,亦不知那是不是装糊涂。
我只觉得,宇宙、这寰宇,就是一层雾。人生,就是一层雾。
看不清楚。
“你是派来监视我们的吗?穿着军服。”马修明知没有这回事,开着玩笑、笑着问我。
“最后的体面罢。”
至于具体,飞船有个潜约定,不问罪名——所以马修的具体我也不清楚。毕竟这是艘流放船,流放到宜居的星球,等千百年过去,或是建立殖民地的“劳改”,或是慢人一步走进新监狱,谁都说不清楚。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开口?”
“你为什么就是爱笑?”
也许是我下意识的回应过于尖锐,马修会到意,也一同沉默了。
迷茫,就是迷茫。
没有其他理由。
我没有马修的酒窝,自然也没有马修蜜糖般的心;我不会期待开酒馆,生活似乎从来没给过我安定。
我并非愧于自己,只是对未来存疑。人要怎么样才有信心,去面对前路的谜?
群星依旧,飞船也保持着向前的轨迹,正如我、正如人,遵循着人生的轨迹。我想抓住星星,想抓住什么东西,抱着、搂着、躺着、睡着,好让她赐我一个稳定。
我现在就像是刚出冬眠舱,摇摇晃晃、摆摆荡荡,只不过表面的我伫立不动而已,却不知能支撑多久。
我的心,一个囚徒的心,在滴血、在生锈。这锈迹,在侵蚀、在放肆,在嘲笑我人生往后的不见天日。
我在井底,仰望着天,星星会给我绳索吗?
“怎么了?”马修突然开口。
“嗯?没怎么。”
“你的手,在抖。”
沉默,在白与黑之间,在群星的凝视间。
“过去的事情。“
我只好搪塞。
面对马修这样的存在,我只好搪塞。
似乎她有一股战胜一切的信念,跳跃在她灵动的双眼。我没有,我真没有。
在这样的敌人面前,我只好被缴械,不留得颜面。
我说过去,她就会谈未来;在她眼里,过去已经过去。或者如她那句——“飞船上没有过去”,好似我们的记录已然抹去。
我不曾怀有答案,便没有办法作答。
我问她,既然我们都没有过去,那未来有着什么?
我看向群星,能确定的,只有此刻的航向,连同那冰冷的星辰火光。
她却说:“威士忌”。
“我们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到目的地,更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建殖民地!”
听我这么说,她便慢慢走来,拉起我的手。“咱们出飞船一趟吧。”
阴差阳错、鬼使神差,天知道我怎么地就答应了她;可等我们穿好宇航服走进负压舱的时候,想回头已经太晚了。
我并非怕宇宙、并非怕深渊,并非像恐高一样站不稳脚,只是疑虑,只是想不通,说钻牛角尖也不为过。
看看那星云吧,飞船中途不幸惹祸,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星空越是绚丽,就越是危险;未来越是璀璨,就越像谎言。
迷茫,都是因为一切没有实感,生怕怀有的愿望,未来都不会兑现。
负压舱开始运作,发出它冰冷的机械声,把我们抛向茫茫虚空,失去重力、双脚离地。我像是溺水的人,沉进茫茫无边,又像浮尸,瘫痪在静静水面。我一样凝视群星,只是这次她们扑面而来、步步逼近。
“跟上来。”
宇航服的笨重并没有阻挠她的爽朗,她挥挥手,招我前去。我便攀着所有能攀的物件,像大熊猫一样缓缓向前。
这是一艘圆柱一般的飞船,现在我也看到它的名字了——植物学湾号,多少有点讽刺。而它的外表恰似它的里内,白皑皑一片。这种单调,怕是故意做给囚犯看的,也就是我们。远方,不知名的装置转动着,恰似我的迷茫,不明所以。
我带着这个麻木向马修爬去,直到她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停下,我们一手攀着支架,一边看向群星。
依旧,还是一样的风景。
蓝的还是蓝的,黄的还是黄的,只是终于,我们呼吸着舱外瓶里的氧气,多少有点自由的气息,不再局限在窗户里。
但这也没多大意义,毕竟,航线改变了吗?没有。心里安稳了吗?没有。我们心里的航线,依然是个没有底的谜。
“怎么样?”
时间凝固在我对深渊的凝视里,忘却了斗转星移。我的迷茫寄托在这凝视的直线中,久久不肯远离,纵使我时刻想把它舍弃。给我一把火,我就要烧掉这份猜忌。
唉,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依旧是观景的孤单彷徨。
“没怎么样。”
思绪间,她悄悄握住了我的手。
“现在呢?”我听见这句话才回头看,这一握自然也是现在的后知后觉。宇航服的厚套隔开了手的温度,实际并没有任何感觉。但眼下,两只手又是真真确确走在了一起。
这一握,好似有电流通过,冲击了我心脏的起搏。也许日月星辰都是恒定的冷漠,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与情感,似乎我是视而不见了。
“可能好点了吧?”
“我不要可能。”通话间,我听得到她的微笑,好似看见了她的酒窝。
我把视线放宽,又保持握手在眼目的余光里。在这外头,我们不再像是囚犯,也不再像是流浪;有了握手,我们不再形单影只,不再局限在白墙与观景窗里。
霎时间,我们好像又拥有了无限。
“老样子?”
“老样子。”
回到吧台,我还是要了“老样子”,只是这老样子再也不是威士忌,而是她为我准备的特调——那份温柔的甜蜜。
这份甜蜜并没有让我向其他陌生人多开口,但对她我至少是不再哑巴了,更别论已经过去了这么多时间。
我想把胡须剃掉,免得配不上她的温柔,又想把迷茫踢掉,免得她见了嫌弃。
但我心里现在多了份底、多了份气力;就在那握手一刻,她似乎把希望多少传达了给我。诚然,空头支票并没有多少盼头,但吧台却依旧锃亮,何必看向远方?
我不知道迷茫的敌人是谁?但爱与信念确实有倾覆它的力量。
是的,这个红蓝头发的温柔姐姐可能改变了我心灵的荒凉,一点小苗开始茁壮。
“以后酒馆名字就叫马修与史密斯,怎么样?”
“好。”名字能有我的一份,自然是好事。
只是听见这遥不可及的事,我又开始摇晃。我的心就是发问机,像网球发球器,不断打出问题,以至于心上,是永久的不安定。
好,是好?但能吗?
就这不断的疑问,我已经过于疲倦,只能成为俘虏,任疑虑鱼肉了。
我甚至怀疑起来,马修是不是只是一个幻觉,一个让我能自我安慰的幻觉;这白色的牢房又有多少是真,那无尽的黑暗又有多少水分?
酒杯放下,她握起我的手,这次,终于有了温度。
“放心交给我,好吗?”
“交给你什么?”
“你的心。”
我没有回答,我不敢回答。
烟雾,笼罩着我的脑海。
如果我是在脑海上的小船上,说马修举着火把也不为过;只是火把,终究不是灯塔。她能改变威士忌的味道,却改变不了飞船的空头支票;她能扶我从冬眠舱站稳脚跟,却扶不起我内心懦弱的胆小。
不,那也不是胆小。
只是路不清楚,只是糊里糊涂。我恨死这糊里糊涂,我恨死做一只没头没脑的雏鸟,可我无能为力。
也许,只是我总看向远方?这是马修跟我说的,似乎也千真万确。
我想一步一步走,却难免步步为营,因为我已经被绑架,我们都被绑架。
如果说什么能把我们拯救,的确,可能是爱、可能是互相扶持罢。
我盯够了吧台的个个陌生人,酒醉了,让马修扶我回舱。
我有幸认识了一个让我生活还算生活的人,如果没有她呢?我又会在哪里?
也许我会选择剪断宇航服的连接带,葬送在溺水的窒息里,好让这心好受一点?也许我会选择天天酒醉,把一生都耗尽在到达前的清醒里?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有濒临醉酒的干呕。白与黑,又在天旋地转;我知道的,只有我有幸,尝试到了爱的甜蜜。
而这份甜蜜,现在正扶我坐上冬眠舱。
“等等。”她拉住我,急忙在口袋里翻寻某样东西,最后掏出一枚戒指,“你愿意吗?”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