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绝对是故意的吧!
两天后的海滩上,童梦的脸蛋泛起潮红。
由于双肘紧贴着躯干,胳膊又交叉着护在胸前,她的站姿拘谨到极其不自然的地步。说起来,这完完全全是这身泳衣惹的祸啊!
“放心啦,梦小梦,我一定会为你挑一件不那么大胆的泳衣。你就期待着好好享受海滩上的假期吧!”
以上是某位损友在昨晚做出的承诺。
可这件泳衣从各种意义上看都太夸张了吧!只是勉强遮住了“关键部位”而已,对于只穿过连身泳衣的童梦来说,绝对是大胆得过头了吧!幸好有聊胜于无的薄薄纱裙裹着腰身,要不然她真恨不得把自己埋到沙子里去。
她看到在海水里玩耍的月华不止一次带着坏笑朝她的方向看,这让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无论怎么道歉,这回都不会轻饶她的……
阳光、海风、浅色的沙滩。
婚礼结束后,杜兰达尔的假期还在继续。
对于许多人来说,这样的海滩或许算得上是完美的度假场所;对于童梦则不然,如果不是与久未谋面的好友们难得一聚,她就会找个借口躲在屋里,看看书,听听音乐,或是写写随笔什么的。
“小梦!”丽贝卡捧着一大把烤串朝她跑了过来,“来自地狱的红莲之火,炙烤出世间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由米其林星级大厨濑藤美耶小姐精心烹制的旷世杰作,夏日海滩限定款哟!”
“不就是普通的烤串吗……”
她身后的美耶把头撇向一边,一贯犀利的吐槽也变得毫无杀伤力。
美耶满脸通红,看来除了童梦自己以外,还有人对泳衣感到不适应啊……名震四方的“炎之魔女”竟然穿着一件粉色的吊带平角裙泳衣,佐以精致的荷叶边,再配上小巧玲珑的身材,更显得少女感十足。
“很可爱吧,想不到小美耶挑泳装的眼光还真不错。”
“吵死了!”美耶抱怨道。
虽然都是同龄人,但克洛普施托克家的大小姐打扮得可要成熟得多。依旧是华丽到近乎奢侈的细麻花盘发,头顶上架着一副太阳镜;她的泳衣是一套浅蓝色的比基尼。大概是能轻松驾驭的缘故,她始终挺着那羡煞众生的胸膛。
“小梦喜欢肉还是喜欢海鲜呢?”
丽贝卡笑着,双目眯成了月牙,一对卧蚕格外饱满。
“哼哼,答案当然是——我全都要!”月华适时出现并插嘴道。
她的泳衣是向日葵般亮色的比基尼,既凸显了她高挑修长的身形,又与她本人充满活力的气质完美契合。
“梦·小·梦……”她把双手背在背后。
“干嘛?”童梦有些不祥的预感。
“从刚才开始就一个人待在这里,一定挺无聊的吧?”月华已经憋不住坏笑了,“是时候感受一下大海的拥抱了!”
说着她不由分说地掏出水枪朝童梦射击。早有防备的童梦轻松闪过,而恰巧站在她身后的美耶就没这么幸运了,就这样硬生生地接下了当头的一击。湿漉漉的头发耷拉在脸上,也遮住了眼睛,以至于没有人能看清她现在的表情。
“没……没事吧你……”月华尴尬地笑着。
“没……”美耶的声音颤抖着。
“没事就好,我不是故意的……”
“没……没事你个鬼啊!笨蛋!别跑,我要杀了你!”
“都说了不是故意的啦!”
美耶挥舞着竹签,在沙滩上追杀着“仇人”,而对方也时不时地用水枪反击。在一旁看着的丽贝卡摊了摊手。
“两位还真是要好。”她无奈地笑笑。
很快,追逐战暂且落幕,但她们都没有放过对方的打算。
“看来,只有用这种方式一决胜负了”月华喘着气说。
“公平地一较高低吗?哼,正合我意。”美耶一边调整着气息一边回应道。
双方摆开了阵势,两个人对视的目光火花四溅,而对决的方式也十分应景——沙滩排球——美耶理所当然地选了丽贝卡做她的队友,而月华则强行拉来了伊甸。
等一下,为什么是伊甸啊?!
而且,伊甸你可以拒绝的啊!
不过……这件泳衣真的是太适合伊甸了!
连身的设计非但不显得保守,还完美地勾勒出她的身体曲线。夜一般的紫色凸显出高贵的气质,胸前的禁果碎片则像晚星般明朗夺目。不对称的吊带和绑带,则是又注入了几分灵动。如果说刚才童梦还想抱怨的话,现在剩下的只有期待了。
就在童梦看得出神的时候,月华把一台相机塞到了她的手上。
“拜托了,梦梦,要好好拍下我的英姿哦!”
“等等……喂!”
眼看她们自顾自地开始了比赛,童梦只好乖乖地捧起相机。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比分胶着地上升着。由于双方球员都是圣女的缘故,速度和力量也远远胜过一般意义上的沙排比赛,球就像拖着光迹的流星,从她的面前来回闪动,身为普通人的童梦有些跟不上节奏。
“看这个,塞勒涅的光之扣杀!”
高高跃起的月华一记重扣,皮球越过了美耶的头顶。
“糟了,丽贝卡!”炎之魔女喊道。
“交给我吧!”
丽贝卡一个鱼跃,试图接住即将触地的皮球。
只见一道浅蓝色的光掠过,砰——!!
或许是因为温度骤降,又或许是撞上了尖锐的冰面,总之皮球算是彻底报销了。
“竟然用了灵力……?!无论如何这也太夸张了吧!”美耶训斥道,“岛上还有局外人的啊,如果他们看到了怎么办?”
“一不小心没控制住,嘿嘿。”趴在地上的丽贝卡吐了吐舌头。
“嘿嘿你个头。”
“哼哼,我早就说过,像你这样的半吊子是绝对赢不了我的。”月华走过来,得意地宣告着自己的胜利。
“什么?我才没有输呢!”
“球最后可是落在了你们那边。”
“但球没有坠地!”
“那为什么球也没有弹回来?”
“明知故问!”
“从梦梦的角度看得最清楚了,让她来判断胜负吧!”
“谁赢了??”两个人同时把脸凑了上来。
“这个……我没看清楚。”
“刚才你按下快门了吧,看看照片不就明白了。”
众人的注视让童梦有些紧张。她笨拙地操作着手中的相机,手忙脚乱地翻出了刚才的那张照片时,看到的却只是一片漆黑和几个白点。
“曝光不足吗?”月华凑上来看,“真是的,就这么错过了我完成绝杀的精彩瞬间。”
“都说了没有得分!”美耶嚷道。
“不过,狂欢才刚刚开始呢。接下来可不要再搞砸了哟,御用摄影师梦梦亲!”
“别擅自给别人加这种头衔啊!”童梦抗议着。
虽然嘴上表达着不满,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地完成着记录美好瞬间的任务。无论是后续的比赛,还是水枪大战,还是烧烤派对,抑或是加百列即将完成却功亏一篑的刨冰塔……这些点点滴滴全都被捕捉下来,想必都会成为记忆中最珍贵的宝藏吧。
童梦端着相机,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焦距的时候,脚后跟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一个排球?童梦把它捡起来,从尺寸上看,应该是小孩子玩的那种。这时候,一个看起来有些怕生的小男孩眼巴巴地望着她。
“来,给你。”
“谢谢姐姐!”
看着欢快跑开的孩子,童梦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可当她抬起头,与来到她面前的男人目光交汇的时候,笑容骤然间消失了。
“你最近好吗,梦梦?好久不见了。”男人说。
他身材高大,看起来大约四十来岁,戴着眼睛,显得书卷气十足。他正是婚宴当晚童梦一直躲避的那个人。现在终究还是撞上了。
“是啊,好久不见了。”
“能不能单独聊几句?就几分钟。”
“好的,爸爸。”
另一侧的小山坡上,有处安静的角落。
远远地,能看见海滩上嬉闹的人群,以及徜徉在暖沙细浪间的情侣。但在此处能听到的却只是独属于海岛的那份天籁。
“三山市的海和这里很不一样,对吧?”父亲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梦梦也已经长大了。记得你小时候特别喜欢海,说长大后要乘船去看看海那边的世界,去寻找太阳休憩的国度,去发现海盗埋藏起来的珍宝。”
“真是幼稚得有些可笑吧。”
“不是幼稚,而是纯真。”
“可惜纯真的年代一去不返了。”
“婚礼上我一直想和你说上几句,可你一直在躲着我。”父亲深吸了一口气,“但这不能怪你,如果我是你,也不会原谅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吧。”
“我只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童梦当然知道父亲也在邀请之列,也在脑中预演过许多种相见的情况:
或谴责或冷嘲热讽,或形同路人般地冷眼相待,再或者一开始就敞开心扉重归于好……总而言之她酝酿过千言万语,真见面的时候脑中却是一片空白,所以她才会选择躲开。不过真与父亲说上话时,却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或许现在平静的反应才最符合她真正的自我吧。
“你和妈妈最近都好吗?”父亲接着问。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
“这些年我常常觉得歉疚,直到现在也还会想起当年你哭泣的模样。不过我也知道,梦梦一直都是个坚强的好孩子,也比我勇敢得多。这些年一直都没有见你一面,只是因为我不知该怎样面对你,还有妈妈。如果不是月华的婚礼,这一天来得可能还会再晚一些。毕竟,我就是这么个怯懦的人。”
“您应该歉疚的对象是妈妈吧。”
“这点我很明白,我会当面对她说对不起的。不过她这样出色的女人,或许也不在意我这种人的一句道歉吧。”
听到这儿,童梦把目光抛向远处,刚才的那个男孩正在与父母一起愉快地嬉戏。
“那天晚上,和您在一起的孩子……”
“那是你的妹妹。”父亲有些忐忑,“我还没来得及正式向你引见。”
“那真是……太好了。”童梦早已经猜到了,“爸爸的新家庭一定非常非常幸福吧。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当年失去的幸福能在妹妹的身上得到延续。”
“梦梦……”
“请一定要让这个愿望成为现实,好吗?”
“我不会再辜负自己的亲人了。只可惜……也无法弥补当年的遗憾了。”
“当年我也算咎由自取,不是吗?”童梦自嘲道,“当初和妈妈决定分开的时候,您对我说:‘你不该告诉她的。’那时候的我还无法理解,但现在已经明白了。
“在目睹您和‘那位姐姐’的秘密时,您曾说那只是一时糊涂,绝对不可能再有下次,只希望我能对妈妈保守秘密。可那时候的我只是幼稚地以为那样对妈妈不公平,如果一直被蒙在鼓里就太可悲了。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思,我才当了告密者。
“后来我想了很多。如果那时我没有说出去,妈妈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件事。这样一来你们就不会争吵,不会分开。虽说刻意隐瞒真相与说谎无异,但如果谎言永远也没有被揭穿,对于被瞒过的人来说又和事实有什么区别呢?说到底,毁掉我童年美梦的罪魁祸首应该是我自己吧。”
说到这儿,童梦的眼眶有些泛红。
“这不是你的错。”男人低下头,“整件事里唯一有罪的人应该是我。当时我那么说,仅仅是一个不成熟而又犯了错的男人想要推卸责任罢了。真没有想到这样一句不负责任的话,竟给你带来如此大的困扰。”
“总之,请好好爱着现在的家人吧,爸爸。”童梦微笑着,“过去的已经过去,而她们才是您的未来。我也愿意相信,那样的过去绝对不会在她的身上重演,因为我的爸爸绝不是会一错再错的人。”
那个男人先是惊讶,然后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嗯……谢谢你,梦梦。”
大约半小时后,他们的对话在平和的气氛中画上了句号。
就这样,时隔近二十年才再次见面的父女俩和解了。终于说出了那些话,童梦感到如释重负,但也有些累了。
这天晚上是离开海岛前的最后一晚,童梦睡得很早,但却经历了一个多梦的夜晚。
除了关于爸爸和妹妹的梦以外,她还记得另外一个梦:
还是潘地曼尼南……
还是十年前那熟悉的街道……
一切都与婚礼当天的梦差不多,只不过这一次,只剩下红色的身影依然在与魔物战斗,而且渐渐地落于下风。这个身影像火焰一样跳动,与形态抽象的敌人不断碰撞出铿锵的金石之声,很快便被逼入了死角。她用手护住肩膀,显然是受了伤。
除此之外,她还发现脚边躺着一个人。在模糊的视线中,这个浅蓝色的模糊身影就像是缺少了五官的布偶般毫无生气地倒卧着,但身上流动的鲜红液体,又分明诉说着鲜活而可怖的苦痛。近处和远处,还分布着许多像是损坏的玩具一样的残骸。
果不其然,那道残影依然在梦里等待着她,远远地凝视着。
她本能地想要走开,可每个步子都像是踩在湿滑的泥潭上,而且不知为何,周围的街景也像是蒙上了一层血雾。就在她缓过神来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个状如子宫抑或是蝶蛹的腔体,里面包裹着什么,大概是个蜷缩的胎儿。
没等看清楚,童梦就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虽然只是一场梦,但感觉就像真的经历过一样;
虽然只是一场梦,但就像过了很久、很久……
这一次,枕头和床单依然是湿润的,伤口也流了更多的血。
那以后,梦魇便一直缠绕着她。
她越来越相信,在十年前的那座小镇上,她一定是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而现在,内心中的某些东西在提醒着她,要让她回想起来。每当她尽力回想,就会被剧烈的头痛击退。
那道残影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梦里?
为何自从它出现,生活就好像被撕裂了一角?
童梦的心中有无数疑问,这让她终日魂不守舍。从烧糊了早餐的煎蛋,到若无其事地闯红灯过街,再到险些错过了自己诗集的发布会。赶到现场——三山市的一家书吧——的时候,她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即使是再不敏感的人也能看出她的反常。
“你最近是怎么了?”她的编辑方芹问道,“今天不是你一直期待的日子吗,你居然记错了时间?”
“实在对不起,我最近一定是太累了吧。”
童梦暗自庆幸:如果不是伊甸提醒,并且用闇之扉带着她飞速赶来,恐怕这会儿她还在自家的床上发着呆。
“你的脸色好难看……如果实在是无法坚持的话,读者们应该会理解的。”
“没事的,我可不能辜负大家的期待啊。”童梦勉强地笑着,“多亏了大家长久以来的支持,我才能实现梦想。况且,这一天我也已经等待了很久。”
“那就加油吧!”
发布会的现场,读者们的热情让她很快调整到了更好的状态,毕竟再没有什么比梦想成真,以及拥有那么多的知音更令人愉快的了。
当她差点要暂时忘记烦恼与忧虑的时候,残影又一次出现,就在转角处的书架旁。这是离开海岛后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看到它。
她想要求助身旁的人,无论是伊甸、方芹还是读者都行,可环顾四周的时候,却发现大家的模样都变得模糊,只剩下人形的轮廓而已。
那道残影正在逼近;又或者它还站在原处,只不过空间被压缩了,让她与残影显得更接近。她觉得残影似乎想要把某些尖锐刺耳的噪声强行灌输给她,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浸入大脑……
“火柴……魔女……呃——”
“梦?你怎么了,梦?!”
后颈传来一阵刺痛。强烈的头痛侵袭着她,并伴随着强烈的耳鸣。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白光,她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昏了过去。
“伊甸……”童梦呓语着。
她再次睁开眼睛,已经躺在了病床上。
“是我啦!”陪在身旁的人是月华,“就连说梦话的时候念叨的都是别人的名字,我要吃醋了!喂喂,别起来啊,我是开玩笑的。伊甸整晚都在陪你,累得都快晕过去了,所以现在去休息了。”
“整晚?现在是……”
“上午9点25分。”月华看了看手机,“你已经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
“整整……一天?”童梦坐起来。
“是啊,你在昨天的发布会上晕过去了,还是伊甸通知我的。虽然医生说只是过度疲劳和营养不良,但她可担心死了。”
“没那么简单……”童梦摸了摸后颈,“昨天我好像看到那个残影了。记得吗?之前我在发给你的信息中提到过的那个残影。”
“就是你说经常梦见的那个?在现实中出现了?”
“我也不是很确定……”
“那就是错觉吧。”
“不会吧。”
“你觉得是魔物吗?”
“也许……”
“我觉得不是。依我看你在岛上看到的不过是反光,当时在放焰火不是么。要知道,那可是圣女的灵力召唤出的火花,就算让你看到些不可思议的画面也不足为奇。加上你的想象力过分丰富了,才会脑补出奇怪的东西吧。”
“可是……”
“要知道,那天在场的圣女可不止一两个。如果说真是什么妖魔鬼怪,我们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也不会有什么魔物会到圣女扎堆的场合送死吧。”
“说得也是……”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谓的梦呢,不过都是潜意识的产物而已。你以前不是读过不少关于梦的书籍吗?比如《梦的解析》什么的,你应该比我清楚啊。总之别再多想了,好好休息好好吃饭才是你该做的。”
“那伤口出血怎么解释?”
“旧伤复发?与其说是噩梦导致了伤口出血,倒不如说是伤口出血导致了你的噩梦。毕竟伤口是在潘地曼尼南留下的不是么,所以疼痛才会唤醒你的潜意识,让你梦见那座小镇吧。真是完美的推理,佩服我吧。”
“但愿是这样吧……”
“不过,火柴魔女是什么?”
“诶?火柴魔女?”
“是啊,听伊甸和方芹说,那是你昏过去以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
虽说想不起来是什么意思,但童梦肯定自己曾听过这个名字。
至此,她更加肯定了——自己忘掉的东西一定至关重要。也许只要没有想起来,那道残影就会像个幽灵一样,一直这么纠缠下去。这个念头一直困扰着她,让她焦虑不已。在挣扎了许久后,她还是决定探明当初的真相,否则她会发疯的。
回家后,她取出了封存已久的杜兰达尔徽章,那是当年身为圣女时使用的通讯装置,自从“退役”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时隔多年,她再度用久违的方式呼叫了丽贝卡,而对方似乎也并没有感到意外。
“平常都是用普通的方式联系的,这一次动用了徽章,想必小梦一定是为了‘那件事’找我的吧?”丽贝卡说。
“是的……最近我总是在做着同一个噩梦,梦见当年的潘地曼尼南。总觉得……我忘记的一定是什么重要的事。十年前的那天,我究竟做了什么,经历了些什么?你和美耶又是如何把我救出来的?我想要知道真相。”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当年你说过,如果我坚持想要知道,你就会把一切都告诉我的。”
“话虽如此……”
“拜托了,那个不断重复的噩梦几乎要把我逼疯了,无论当年发生了什么,我都必须面对才能解脱。”
“是什么给了小梦这样的结论呢?”
“直觉吧……”
“我们曾经说过的吧,有些事知道了比不知道更痛苦。如果真相会给你带来痛苦呢,也一定要知道答案吗?”
“……是的。”童梦轻咬着下唇,“无论如何都不会比现在更糟吧。”
“是这样吗……”丽贝卡停顿了一会儿,“如果你坚持的话,明天下午我们在三山市的老地方见面吧,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谢谢,谢谢你!”
“你真的打算告诉她?”通话结束时,丽贝卡身旁的美耶问。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都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吧。”
“我只希望她不会因此后悔。”美耶叹了口气。
丽贝卡选的地点是家猫咪主题咖啡厅。
几年前和杜兰达尔的伙伴们在那里聚过会,想不到丽贝卡现在还记得。
或许是因为最近太过焦虑疲惫,伴着耳机里传来的轻柔音乐,童梦在公交车上睡着了。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目的地。幸好她总是习惯提前出门,就算是坐过头了也尚有补救的余地。
可是……这是哪里啊?明明只错过了一站……
下车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处一条陌生的街区,但又好像什么时候来过。人行道上的旧围墙、面前的那座天桥,还有交叉路口上占道的古榕……说不上来的熟稔感,就像是尘封的记忆片段组成的拼贴画。
“三山市总是变化得很快,而且……大概城市中各处的景致都相差无几吧。”
她这么安抚着自己,不愿去多想,毕竟赴约才是眼下的要紧事。
可是,对面的公交站在哪里呢?仅仅耽误了这么一会儿,天色便有些暗了。怎么会这样?出门的时候明明还是早晨……不对,应该是刚刚过了中午?童梦有些混乱了,看着腕表上的指针兀自走着,她竟怎么也想不起与丽贝卡约定的是什么时间。
虽说困惑,但还是凭着感觉往咖啡厅的方向前进。
在穿过一条步行街的时候,她遇上了一股逆向的人流。迎面而来的人群几乎占满了整条街,她只能硬着头皮钻进摩肩接踵的队伍,而显然有些反常的是,除她以外的所有人都是往相反的方向移动的,就像是刻意要阻止她接近目的地,阻止她接近当年的真相。好像一切都在提醒着她: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在人群中,她仿佛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好像是在学校里见过,但叫不上名字的人。不,一定只是长得像而已。过了那么多年,他们不可能还是学生的模样。不去管它了,毕竟与丽贝卡会面才是当务之急……
穿过人群后不久,咖啡厅近在眼前,只不过周围静得出奇。
推开门进去,昏暗的橘色灯光也透着寂寥的气息,阴影覆盖的角落里,背对着她的乐手弹奏着德彪西的《月光》,分明是现场奏出的旋律,音色却像古董唱机,好像还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丽贝卡在熟悉的位子等着她。
“抱歉来晚了。”童梦在金发少女对面坐下,“我在来这儿的车上睡着了。”
“不要紧,见到小梦就已经很开心了。”丽贝卡的眼睛弯成月牙,但很快便露出担忧的神色,“小梦的气色的确不太好。”
“是啊……谢谢。”童梦接过服务员递上的水,接着对丽贝卡说,“自从那道残影出现,就再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了。”
“残影?”
“最早是在月华婚礼上看到的,然后一直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我想一定与当年的潘地曼尼南有关。那个梦一直在提醒我,想让我想起来某些重要的事。”
“那……你想起什么了吗?”
“一些战斗片段,还有……火柴魔女……”
“你想到了火柴魔女吗?”
听到这个名字时,丽贝卡的脸色骤然变得严峻。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是当年潘地曼尼南出现的魔物吗?她究竟是什么东西,是不是有着某种关于梦境的异能?”
“当年的那个魔物……”丽贝卡用低沉的语气说,“直到今天,我们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虽说不了解她的本质,但她的确是……有着某种侵入人梦境的能力。小梦脖子后面的伤口就是她留下的,她就是以这种方式感染腐化人类的意识和潜意识。”
“然后呢……她会让人出现幻觉吗?”童梦追问道,“又或者,我看到的那道残影,其实就是魔物留下的残余物?”
“没有那么简单。”丽贝卡转动着紧握手中的杯子,显得有些为难,“小梦……除了潘地曼尼南以外,这些年你是否还忘记了其它事?”
“其它事?”
“比如……你是如何救出月华的?”
“我……和辉夜一起在意识的领域中探索了很久,我才找到她的。”
“具体点呢?比如,在救出她的时候,小梦你看到的环境是什么样的?”
“好像……我记不清这些细节了,大概是过了太久了吧……”童梦开始坐立不安。
“还有,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最后一场战斗?当时你面对的魔物是什么,它长什么样子?”
“这个……当时贝琪你不是也在场吗?那个魔物是……”
为什么?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明明应该记得很清楚才对……
童梦的额角冒出了冷汗。仔细想想,她好像还遗忘了许多事,比如月华举办婚礼的小岛属于哪个国家,比如妈妈是因为什么样的挫折才选择回国的,又比如她是如何知道这家咖啡厅的存在的……
“难道,那个魔物破坏了我的记忆……她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不仅仅是记忆,她█████镇上██民███████中█把█████里██……”
“什么?”
“████████████████████████████████████████”
丽贝卡又重复了一遍,但她的叙述完全变成了无规律的杂音,她的脸也变得含混不清。童梦陷入恐慌,她发现桌面立牌上的菜单也变成了全然无法识别的符号与图案。
接着,音乐也开始跑调,钢琴原本剔透的音色变得干瘪嘶哑,接着咖啡馆的墙壁、天花板和地板也像水波一样肆意扭曲。所有色彩都被拉扯成单调的线条,糅合成一片黑与白的空间。
彻底陷入慌乱的童梦站起来,六神无主地四下张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贝琪……啊——!”
周围天旋地转,最后就连地面也消失了,她就这么径直坠了下去。
“哇——”
童梦猛然惊醒过来……
一身冷汗的她观察着四周,发现自己身在弗洛拉的秘密天台的花房。
暖色的灯光中,绽放着矢车菊和月季。雨幕冲刷着玻璃穹顶,外面的世界早已在哗啦啦的雨声中变成了一片汪洋。
“又做噩梦了?”耳边传来伊甸的声音。
刚才那是……梦吗……?
当然了,除了梦,还能是什么?
“嗯……一个可怕的梦……”像是被潜意识里的某种东西驱使一样,童梦接受了“那是个梦”的现实,自然而然地答道,“我梦见和贝琪见面,然后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
此刻,她浑身无力地瘫在白色的藤椅上。
“不好的事?”
“具体是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依稀还记得那种感觉。”
“醒来就好了。回到我的身边就好。”
伊甸正坐在一面画布前,用画笔精心描绘着梦幻般的画面——
夜幕下的野地,身着白裙的少女,还有飞舞的萤火虫。萤火虫化身为雀跃的光点,有如星辰般点缀着原本黯淡的世界,让整个画面都变得鲜活起来。
“这是……”
看到这幅画的时候,童梦稍稍清醒了一些。
“这是梦第一次见到萤火虫的一幕。其实这才是我真正想送给梦的礼物。只可惜无缘亲眼看见当时的情形,只能凭借想象尽量去描绘。”
“画得可爱过头了吧。”童梦疲倦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悦色;她唤道,“伊甸……”
“怎么了?”
“来我的身边。”童梦说。
“嗯。”
少女放下画笔,到最珍视的人身旁坐下。
“告诉我,你是不会离开我的,对吧?”童梦呢喃着。
“当然不会,为什么梦会有这样的疑问呢?”
“因为我……只有和伊甸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觉得安心……”
“只要梦希望我和你在一起,我就不离开。”伊甸让她握住自己的手。
“谢谢你,伊甸。”说着,童梦把视线转向那幅画,“伊甸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萤火虫吧。”
“嗯。”
“萤火虫……星之国的孩子。
“为自由而离开家园,不再受到轨迹的束缚,可以去追寻心中的梦想,哪怕只是留恋人间的草木……得到这样的自由,应该是幸福的吧。所以儿时的我向往踏上同样的旅途,那时的我羡慕着这些自由的孩子,即使知道绚烂的生命会变得短暂。”
“现在的梦也是一样自由吧。”伊甸说,“走上了自己所期望的道路,又不用再受到使命的束缚。所以,梦用诗表达了这样的心境。”
“诗集的同名诗《繁星之子》正是写给萤火虫的。可是我不曾对你说过,那首诗是虚伪的。或者说,它只是极力还原了孩提时的念头,而那时的念头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因此我只能用虚假的辞藻去堆砌,明知如此还要写下来,我果然只是个虚伪的三流诗人吧。
“生命之光熄灭时,萤火虫会是什么样的感受?会比原来更害怕死亡吧。因为要失去的不仅是生命而已,还有自由,还有自由带来的幸福感。每当想到这里,我就会为它们感到悲伤。你会笑我傻吧……从小到大,每当感觉到快乐的时候,我总是会去想:快乐终会有结束的时候。和伊甸在一起我觉得幸福,所以才会有这样那样的担忧,担心有一天会失去你。”
“我懂的。”伊甸说,“曾经没有感情,现在又有着不死之身,身为异类的我或许没资格这么说,但我也一直努力尝试用理性来理解其他人。我知道死亡意味着永远离开在乎的人和物,意味着未竟的愿望永远失去实现的可能;因此,不如说人们对‘失去’的恐惧甚于对死亡的恐惧。
“虽说从没切身体会过对死亡本身的恐惧,但‘害怕失去’的感觉却并不陌生。十年前,在知晓不得不摧毁禁果的时候,我就感受过这样的恐惧。直到现在,我在独处时还不禁会想:终有一天,无论是梦还是辉夜小姐,我熟识的每个人都会离去。目送着大家远去,孑然一身地活在世上,何尝不是一种残酷的诅咒呢?
“但即便是预见到这样的未来,我也从不会感到悲哀。因为这种恐惧不正是拥有幸福的见证吗?找到了珍视的东西才会害怕失去;因为与梦在一起感觉到了快乐,所以才会害怕离别。也许对于梦也是一样吧。虽然我不会说‘永远不会离开你’之类的话,但我至少可以陪在梦的身边,和你一同分享眼下简单而真实的幸福。”
“你这么说我很开心,咳咳……”
“梦身上有点烫,会不会是发烧了?”伊甸摸了摸她的额头。
“不要紧的,现在比刚才舒服多了,也变得有精神了。”
“不要逞强,我去拿体温计,一会儿就回来。”
“嗯。”
等待的时候,童梦顺手取来一旁的相册,开始回味往昔的时光——
这张,是上幼儿园的时候爸爸拍的。照片上的她正搭着积木,虽然形状看起来简陋而稚嫩,但那依然是最美丽的城堡,因为那时候爸爸和妈妈还没有开始争吵,那时候,是她童年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这张,是在小木屋的时候拍的,那是和月华共度的美妙夏天。双方的父母是老相识,而且那时候又住得很近,但那年夏天她才算真正和月华成了最好的朋友。虽然彼时的心头笼罩着阴霾,但那个总是在笑的孩子治愈了她。
这张,是学校的运动会,那年她被月华强拉着参加了接力赛,右手还不幸被接力棒砸伤了。不过总的来说还算很开心……
这张,是学校的文化节……
这张……
回忆着过去的种种,不自觉地,脸上露出笑容。
她用手指轻轻压平透明插袋翘起的边缘,视线自然而然地停留在距离手指最近的那张照片上。那是小学时的研学旅行吧。
当时去的是三山市附近的一座有着橙色沙滩和灰色潮虫的小岛,那里还有一座雪白色的教堂,令她印象深刻。照片上的她笑得很开心,可是胳膊已经被晒得发红。不过身旁的伊甸倒是白皙依旧,明明是同样的紫外线,但阳光似乎对这个孩子格外仁慈……
等等……伊甸?
我和伊甸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她不是初中转校过来的吗?还是……这其实是初中的某次旅行?可照片上的大家分明都是小学时的模样啊。
童梦混乱了……
为确认情况,她取出照片,想看看写在背后的日期,却只发现了无法识别的蓝色笔迹。她惴惴不安地拿起一旁自己的诗集,果不其然,有如患上了失读症一般,看到的只是一串串毫无规律的乱码。
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愿相信。
在某种强烈预感的驱使下,她拿起另一本相册,里面都是最近几年拍摄的照片。诡异的是,所有照片都变成了无法识别的画面。她慌乱地翻阅着,直到发现那张在沙滩上拍的、因为曝光不足而漆黑一片的照片。
定睛一看,她发现照片中的白点竟悄悄变化着,最终聚合在了一起,组成了那道残影。看到了这一幕,她本能地把相册扔到了地上。
“梦……”伊甸回来了。
看到她的时候,童梦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慌。
“伊甸,不要……”她一边后退一边捂住嘴。
“怎么了,梦?你的脸色好难看。”
诚如伊甸所说,童梦的脸上除了惊恐就是绝望。因为面前的伊甸就像是那些照片一样逐渐泛黄,逐渐化为沙粒……
梦……
一切都是梦吗?
——结合经验和她了解的关于梦的知识,她得出了这样的推断。
她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和伊甸进入了这间花房,因为做梦者常常无法记住梦境的起点;她无法识别照片和诗集上的字迹,因为做梦者常常无法像清醒时那样正常地阅读;她的记忆好像发生了混乱,因为梦中的信息常常会发生混淆。而且,她也不记得弗洛拉的秘密楼上,真的有这样一间透明的花房。于是,就连花房也像碎裂的镜像一样消失了。
“呃——”
后颈的伤口血流如注,伴随着一阵头晕目眩。
周围的一切都不见了,只剩下忽然出现的那道白色的残影,那个撕裂了现实的幽灵。正是它的出现,破坏了童梦的生活,梦魇也正是从遇上它的时候开始的。童梦一直想要摆脱它,但事到如今,已经避无可避。
这时候,残影也露出了本来面目,是个小女孩的模糊影像。
“你是……火柴……魔女?”
顺着残影伸出的指尖,她回望身后,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又像子宫又像蝶蛹的腔体。这一次,她看清楚了,里面包裹着的是一位齐耳发的少女,和童梦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不,那就是她自己,依然是十四岁的模样,依然穿着圣女的纯白色衣裳。一条肉质的管子刺入了她的后颈,贪婪地吮吸着她体内的灵力。而她自己,只是像个婴儿一样蜷缩着身子,像是沉溺在甜美的梦境之中。
……
至此,她终于想起来了……
并没有什么十年,并没有什么自由的新生活……
月华依旧被困在异空间里;那位刺客也并不叫什么“玛塔”;她自己与父亲也从未敞开彼此的心扉;甚至就连潘地曼尼南事件都并没有解决。自从被纺锤一样的东西刺中了后颈,她所感知到的一切,都不过是虚妄的梦。
周围还有许许多多的受害者,也被囚禁在气泡一样的腔体之中。没有守护天使的庇佑,他们早已被榨干,只剩下一张张扭曲而又干瘪的面孔印在暗红色的黏膜上。红色的天空和浑浊的云见证着这场诡异至极的惨剧。整座城市的路面都变成了有机的肉质,血管有节奏地悸动着,向中心的腔室输送养分。
血肉覆盖的废墟中,只有孤独的音柱在朗诵着诗篇,伴随着雨声般的白噪声……
……
Come away,
O human child!
To the water and the wild
With a faery, hand in hand,
For the world's more full of weeping than you can underst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