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记忆,造就了我们的自我。

“下面播报一则简讯:今晨1时许,我市青叶町发生一起火灾,目前原因尚未查明。据悉,火情很快得到了控制,有3人不幸遇难,另有14人受伤,其中2人伤势严重,目前尚未脱离危险。遇难者家属也因过度悲伤,出现不同程度的衰蚀症状……”

疾驰的轻轨列车上,一位乘客的手机播放着新闻。

带着伤痛的濑藤美耶双眼放空地看着窗外,眼中全然没有那飞速流逝的景致。她紧握着手心的圣痕,脑中闪回着小镇上的战斗,还有火柴魔女——也就是恶魔玛蒙——被斩杀前所说过的那句话:

“你根本就没有过去。”

可是,这句话又意味着什么?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悄然潜入辉夜的书房,取出了一只刻有禁锢符咒的木匣。匣子里装着的,正是玛蒙那尚未被摧毁的混沌之核。那是块颜色黯淡的晶石,虽说只剩下极其微弱的混沌能量,但依旧隐隐透着侵蚀人意志的光。

直到那双手将它狠狠捏碎……

时间回溯到几小时前,庇护所的花园里,助祭古谷奏正陪着辉夜散步。

在奏的悉心照料下,先知的脸色重新变得红润,这淡雅而迷人的色彩似乎预示着行将到来的痊愈。但考虑到她刚刚苏醒不久,她们走了一会儿,便在那个树篱边的雪白色亭子里坐下歇息。

“你在想什么?”奏问道。

她看到辉夜顾盼着远处和近处的花——曼珠沙华、勿忘我、风信子和某种不知名的白色小花——不自觉地眉目低垂,显然是在顾虑着什么。

“没什么。”

辉夜用明媚早春般的浅浅笑靥宽慰着那位圣洁的医者。

“在担心童梦吗?”对方试着揣测她的心思,“她现在的精神状态不错,只是被恶魔盗取了一些灵力,所以还稍稍有点虚弱。不过她很幸运,虽说恶魔侵入了她的意识和思维,但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那太好了……”

“伊甸也快要痊愈了,用不了多久,或许一个星期后她就能归队了。虽说与禁果融合让她的再生能力有所下降,但这只是暂时的,很快就能够回到原来的水平上。而且,现在的她再也不用担心失去感情了。所以别再担心她们几个了,眼下你的任务是好好休养,赶快好起来。大家可都在等着你彻底康复的那一天呢。”

“……经历了索德玛拉的那一战,大家都变得更成熟了。”辉夜喃喃地说,“她们是真正的战士了,哪怕有一天我不在了,也能继续守护这个世界吧。”

“而且,约书亚前辈也会鼎力协助她们的。”

“约书亚前辈吗……”说到这儿,辉夜微微太息,“比起童梦她们,更令我放不下心的反倒是他。”

“为什么?”

“古谷小姐。”先知郑重其事地凝望着医者的面容,“坦诚地说,我觉得……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请不要感到自责,毕竟这样的伤不是人间的医术所能救治。”

“是……神谕告诉你的吗?”奏有些不敢相信。

“不是,但我能感觉出来。在索德玛拉,不自量力的我承受了过大的灵压,肉身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而且灵魂也未能幸免。用不了多久我的生命力便会耗尽,即便是两年前那重塑肉身的秘术恐怕也无力回天。”

“萤光院小姐……”

“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务必要答应我。”辉夜接着说,“请你一定要照顾好约书亚前辈,作为一个女人,而不仅仅是助手。一直以来他都太拼命了,总是那么不顾一切……就像在索德玛拉。他每时每刻都挂念着家族和教团的事,挂念着这个世界,唯独没把自己放在心上,这也正是我为他担忧的原因所在。

“古谷小姐也一直在意着前辈吧。你对前辈的关心我一直都看在眼里。在索德玛拉的决战之前,我知道你一直独自祷告,独自流泪。虽然不能像读透圣女的思维一样了解你的心思,但我知道你对他的关心远远胜过一般的同侪之情。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爱着他的,对吗?把前辈托付给你我才能放下心,所以拜托了,请一定要替我照顾好他。”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把前辈让给我,对吗?”助祭愣了一下,然后攥紧了拳头,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回应道,“果然,像你这样高高在上的圣人是不会明白的……毕竟居于万人敬仰的圣堂之巅,只需要考虑神明的旨意还有全人类的福祉就行了吧。

“可是先知大人,总是这样把自己的心灵束之高阁,是会沦为徒有神性却不谙人心的空壳的。说到底,你也是人吧,也是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的人类吧!难道你真的一点也没有察觉吗?前辈他从来不是只为家族和教团服务的傀儡,作为一个情感健全的人,他也有自己的心之所属,而‘那个人’就是你啊!”

“我……”

“是啊,你说得对,我的确爱着前辈,自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喜欢上他了。可是他的心里始终想着你,即便那时候的你在女教士们的呵护下过着与世隔绝的隐修生活,即使他一直见不到你。你就像是横亘在我和前辈之间的一道阴影,始终缺席,却又时刻在场。

“我是那样懦弱,始终也没有勇气向他表白,那时的我心底里终究还是抱有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可当你结束修行回到教团中来,前辈全然掩饰不住心中的欣喜。或许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如此的容光焕发,就像是奄奄一息的生命之火再一次熊熊燃起。

“或许在外人看来,前辈的外表始终是一如既往地冷峻,但时刻陪在他身边的我,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内心的波澜所带起的变化,哪怕这种改变无比细微。从那时候起,无论愿不愿意承认,我都输得一败涂地……

“不久之后,恶魔来了。在那场惨烈的决战中,你身受重伤。面对那样的你……垂死的你……我……何尝没有想过,‘如果她死掉的话,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吧’……”奏带着轻微的哽咽,“哪怕只是一瞬间,哪怕只是一个闪念,我都觉得……我都觉得自己是如此卑鄙和可怕……竟会因为嫉妒而希望另一个生命结束……”

“古谷小姐……”

“当时前辈有多痛苦,我全都看在了眼里。”奏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你尚未脱险时,一贯精明强干的他就像是变了个人,变得时而形同朽木,时而又如夏日的惊雷般暴躁。我清晰地记得,某次前去宅邸探望时,清楚地看到了一张苍白的倦容,眼角还挂着来不及干涸的泪痕……

“他哭过吗?我不敢相信。从没有见他哭过,甚至无法想象他的哭泣。看着自己所敬仰的、所爱着的前辈,渐渐变得形容枯槁,我也只能在没人的时候独自垂泪……所以,与其说是出于教团赋予的使命,不如说是为了约书亚前辈,我才竭尽全力拯救你的生命。当你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但很快就释然了。因为我明白……所谓的爱并非一定要占有,前辈的微笑就是对我最大的回馈……

“或许你不知道他一直以来为你付出和承担了什么,又或许你知道了,只是碍于身份而无法回应。但无论如何,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你辜负了他的爱。你说得没错,我是爱着前辈的,而且这份爱丝毫也不比他对你的爱来得少。但如果你因此认为把他‘施舍’给我,就能让我感恩戴德,就能让大家都得到幸福的话,那你就完全错了!这是对我,也是对前辈的侮辱。

“你听好了,总有一天我会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公平地、堂堂正正地打败你的。而在这之前,你必须好好活着,好好地配合我的治疗。无论情况有多么糟糕,无论要寻觅什么样的奇迹,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一定会让你重新好起来的,哪怕是为了约书亚前辈,你明白吗?”

“嗯。”辉夜说,“我一定会活下去的,我发誓。”

就这样,在这一刻,两个高贵的灵魂彼此许下了或许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

花园的另一侧,伊芙像平常那样在树下休憩。她注意到童梦来到了身边,于是合上手中的书。

“童梦姐姐。”

伊芙主动打了个招呼。比起刚来的时候,这姑娘变得开朗得多。

“抱歉,希望没有打搅到你。”

“嗯,没有。”少女说着,示意童梦坐在自己身旁,“正好,伊芙也希望有机会和童梦姐姐好好聊聊天。”

“想和我……?”童梦有些意外,毕竟在小镇上的事件之前,她们俩还几乎没有交集,“我还欠你一句‘谢谢’。如果不是伊芙不顾危险潜入到梦境中来找我,现在我恐怕已经被那个恶魔彻底吞噬了。”

“童梦姐姐能够回来,辉夜姐姐就会很开心吧。”伊芙说,“说起来,辉夜姐姐是真的很在意这里的每一个人,过去从没有人像她那样关心着伊芙。只要辉夜姐姐开心,伊芙就会感到满足。不过有件事一直困扰着伊芙,让伊芙觉得需要忏悔。”

“忏悔?什么事?”

“伊芙所做的,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呢?其实童梦姐姐你好像并没有为逃离那个梦境而感到开心。”

“怎么会。”童梦露出了微笑,“又可以回到大家的身边,我怎么会不开心呢。听说伊甸的身体很快就要恢复如初了,又可以和我们并肩作战了,而且月华也在等着我们去找她,还有辉夜小姐,还有美耶和丽贝卡……”

“就连现在的微笑也不是发自内心的哦。”对方说道,“听司祭先生说,伊芙的能力本质是创造‘伪物’,所以伊芙对虚假的东西也格外敏感,比如说童梦姐姐现在的笑容。其实,姐姐的心里很难受吧,如果是伊芙的话,感到悲伤就会直接哭出来。”

“你在说什么呢……”

“在外面的人看来,童梦姐姐当时只是沉睡了十个小时而已,但对于身处梦中的你而言,应该是在那个世界实实在在地度过了十年的时光吧。整整十年,属于自己的时光,还有真切的记忆,都随着梦的醒来,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换做是谁都会感到空虚的吧。就像有时候一觉醒来,因为做的梦太过真实,反倒觉得现实才是虚假的。”

听到这里,童梦的脸上短暂地拂过了一丝忧伤。

“就是这样的表情。”伊芙接着说,“和在小镇上醒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可是,在梦境中找到童梦姐姐的时候,伊芙看到的却是没有一点杂质的微笑。相比之下,在那个梦里,童梦姐姐才是真正拥有了幸福吧。把一个人从那样的幸福中拉回来,又和犯罪有什么分别呢?所以伊芙觉得应该为自己的残忍而忏悔——

“或许,那时候,让童梦姐姐在那样的美梦中死去,才是更好的选择吧。”

“……”

面对着那张纯真的面孔和那双认真的眼睛,童梦愣了一会儿,然后露出浅浅的笑。

她说:“也许伊芙说得对,能在那样的美梦中不知不觉地死去,或许也不失为一种幸福。可梦毕竟是虚假的幻象,毕竟无法取代现实。相比之下,我还是更愿意醒来,哪怕要面对这个世界的不完美,毕竟不完美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可是,什么是现实,什么又是虚幻呢?伊芙有时候会想:所谓的现实,会不会就像那个魔女曾经说过的那样,只是另外一场梦呢?”

“这个……”

“说到这里,童梦姐姐,你愿意听伊芙说一个故事吗?”

“一个故事?嗯……伊芙说吧。”

“谢谢你。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黄昏的海滨,一阵阵清爽的风吹拂着。汽笛声、海鸟的鸣叫声,还有像油画一样美丽的夕阳和云彩,所有这一切都令人身心愉悦。可是对于故事的主人公,那位有些瘦小的七岁女孩来说,这些都比不上糖苹果的滋味。

真好吃啊,就连心都要为之融化的味道。

小小的她牵着爸爸的手,在码头上慢慢地走着,完全沉醉在味蕾的满足感里,直到那座奇异的淡蓝色建筑映入眼帘。

“爸爸,爸爸,那个!那个是什么?”小女孩兴奋地叫喊着。

“那个吗?是灯塔哦。”爸爸答道。

那是个面容和善,貌不惊人的男子,站在人群中多半不会引起注意。

“灯塔——!”

女孩两眼放光。她曾经在童话书里读到过灯塔,但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

“爸爸,可以带我去灯塔看看吗?”

“这个嘛……可是灯塔还在施工啊。”

“诶,施工?那就去不了了吗……”

女孩垂着头,一副失望的模样。

“不过,这个冬天应该就能完工了吧。”父亲微笑着宽慰道,“到那时候一定带你去看,好吗?”

“真的?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太好了!”

对于女孩来说,这是个稍有些遗憾,但总体还算快乐的日子。回家前,爸爸还在纪念品商店里给她买了一个精致的水晶球,里面有那座浅蓝色的灯塔,还有冬日里飘落的雪花,就好像期盼的日子提前到来了一样。

今晚,应该可以做个好梦吧。

这天深夜,水晶球站在壁橱上。

它的边上是一张全家福。母亲看起来温柔而内敛,穿着普通,不施粉黛,肤色也算不上白皙,但有着温暖人心的笑容。女孩的表情大概是定格在了最快乐的时刻,她毫无保留地绽放着微笑,脸上满溢着幸福。

可是现在,照片上、水晶球上,还有墙壁上都沾染着鲜血。浑身长满钢针般毛发的野兽在啃噬着血肉和骨骼。父亲倒在客厅的地板上,早已被开膛破肚。两只空洞失焦的眼睛望着里屋的衣柜,与百叶门后惊恐的眸子对视着,毫无疑问,他再也无法兑现承诺了。

小女孩蜷缩在黑暗而局促的空间里,泪水已经泛滥。她捂着嘴,浑身发抖,克制着想要哭喊的冲动。紧绷的神经让她不小心踢到了衣柜的门,虽说只发出了微小的动静,却还是引起了魔物的注意。

怪物马上凑了过来,面孔紧贴着百叶门边,温热而腥臭的气息直扑女孩的脸。

怎么办?身子颤抖得越来越剧烈,忍耐就快要到极限了……

就在这时,一声脆响,飞来的水晶球在野兽的身上撞了个粉碎。照片里的那位妈妈扶着墙站着,沾满血污的身上伤痕累累,但目光却没有丝毫的动摇。野兽嘶吼着扑了上去,把那个本就没有打算躲闪的女人撕成了碎片。

就这样,父母用血肉之躯喂饱了魔物,为女儿赢得了生的机会,但也抛下了年幼的她,孤身一人,独自面对这世界的残酷一面。那晚的梦魇缠绕了她很久,那张狼一样的面孔和它血色的眸子、尖利的獠牙一起,深深烙在了女孩的心里。

后来她被送进了一所教会背景的孤儿院。可惜,她在那里没有感受到神的爱,也没有感觉到多少人性的温暖。

在孤儿院里,瘦弱又矮小的女孩见证了稚嫩的残酷——

那儿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在大人们不作为的默许下,年纪大、身体健壮的孩子天经地义地成为了“国王”和“贵族”,而年纪小、身体羸弱的孩子们,则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受压迫的“平民”。

除了辱骂、排挤,以及收取“贡品”以外,“权贵”们还发明出了种种“酷刑”折磨“平民”,譬如强迫他们吃下秽物;譬如把他们装进满是虫豸的麻袋里;有时候甚至会把书本、枕头和被褥垫在他们身上,然后用力击打,这样一来就不会留下明显的外伤。

女孩的心灵太过纯净,无法理解这样的残酷。

也许正如教士所说的那样——人们生来就是有罪的吧。

她还记得那位教士的模样,他有着舒展的眉目与和善的面容。每当他造访时,都会选中一个“沾染了太多罪恶”的孩子,把她单独带进被大家称为“小黑屋”的房间。他们说,他会为这些可悲的孩子洗净罪恶;而每一个被选中的孩子在离开房间时都会得到一颗糖苹果作为礼物。

上一次尝到糖苹果,还是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女孩想念那种久违的味道,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被选中的姐姐们总是在哭泣。直到十岁生日那天,她自己也得到了一颗同样的糖苹果。她明白了,那是她从未品尝过的苦涩之毒……

在那之后,她仿佛掉到了深不见底的冰窟里,终日与恐惧相伴,新的梦魇取代了白狼的面孔,直到时间把她的伤痛变成了麻木。时间或许是最好的医者,但它同时带走的,还有光和色彩。

不过,她的童年也并非只有黑暗。

某个傍晚的自由活动时间,女孩听到围墙外面传来呜呜的叫声。她钻出裂缝,拨开灌木丛,发现了一只浑身泥泞、瘦骨嶙峋的小狗,看起来像是被遗弃了,还受了点伤。就在女孩迟疑时,身后传来了两个大孩子的声音。

“还没好吗?”

“我早就说过,不该让这个傻瓜来捡球的。”

说话的是一个脸上长满雀斑的高个子女孩,还有一个矮矮胖胖、看起来像是跟班的男生——他费了老大的劲才钻过那条狭长的裂缝。看到他们,女孩赶紧掩上枝叶,把灌木丛挡在身后。

“喂,我说你,球呢?”矮胖男生首先发问。

“我……”小女孩神色紧张。

“等一下,这家伙好像在藏什么东西。”高个女孩发现了她的异样举动,“是什么宝贝吗?”

“没、没有!真的……”

“给我闪开,蠢东西。”

“唔——”

小女孩被一把推开。

“瞧瞧这是什么。”拨开灌木丛的时候,高个女生瞪直了眼睛。

“是一只狗哇。”矮胖男生回答道。

“废话,我当然知道。真是的,亲自跑这么一趟,想不到还能发现惊喜。”

“球在那里,大姐头!”矮胖男生指了指旁边的草地。

“叫我公爵夫人,笨蛋!”高个女生说,“很好,咱们把这个小东西也一起带走吧。”

“不行!”小女孩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想到他们曾经剪断小鸟的脖子,把猫咪装进袋子里淹死,她知道,只要小狗落在他们手中就一定会没命的。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你们……不能……把它带走。”小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这家伙,要造反啊!”矮胖男生擦了擦鼻涕。

“有趣。”高个女生笑了笑,“很久都没有人敢违抗本公爵夫人的命令了呢。看来,只有给这个贱民一些小小的警告才行啊。”

“没错,大姐头!”

就这样,高个儿女生揪着女孩的头发,矮胖男生拎着小狗,他们俩被一起带到了中庭。其他孩子们围上来,有些偷笑着,有些面无表情,剩下的那些则表现出了同情,因为他们几乎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哎呀呀,看来吊车尾是找到同类了呢。和她一样脏兮兮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是姐弟吧?搞不好是母子呢,是教士的野种也说不定。”高个子女生说道。

“既然是同类,应该讲的是同一种语言吧。”另一个孩子说,“不如让她学两声狗叫听听?”

“真是个不错的点子呢,我喜欢。”高个女生不禁笑出来。

“学狗叫!学狗叫!学狗叫!学狗叫!”有几个孩子也跟着起哄。

见女孩没有反应,有人开始向她扔石头和杂物。其中一个石块狠狠地砸在了她的面颊上,女孩倒在地上,嘴角渗出了鲜血。

“你们——不许欺负人!”一个高亢的女声喊道。

“是那个新来的实习老师,快跑!”

孩子们作鸟兽散,留在中庭的只剩下女孩和小狗,还有那位实习老师。

“安藤……安藤老师……”女孩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你没事吧?”一路小跑而来的女士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嗯……”女孩点点头。

“你流血了,那些家伙真是太过分了!”安藤老师说,“赶快跟我去保健室一趟吧。”

说着,安藤老师向女孩伸出了手。女孩的第一个反应是躲闪,但从对方的脸上,她看到了全然不同于别人的真诚,于是怯生生地把手交给了对方,然后低头看了看身旁的地面。

“啊,对了,还有这个小家伙。”

“我……我可以……”

“你是想领养它吗?当然可以了。”

“真……真的?!”

面对着这样的答复,女孩露出惊异而又难以置信的表情。

“嗯。不过,以后叫我堇就行了,记住了吗?”安藤老师说。

女孩点点头。

“说起来,这孩子还没有名字吧?看它的毛色雪白雪白的,虽然有点脏……就叫它小雪球怎么样?”

“嗯……嗯!”

“好的,让我们一起照顾小雪球吧。”

堇的出现,让女孩重新看到了生活的阳光。

在她们的照料下,小雪球也茁壮成长着,毛皮变得光亮起来。除了一起照顾小雪球以外,堇还会单独为小女孩辅导日本语和英语,教她读约翰·多恩和弗朗西斯·雅姆的诗。作为虔诚信徒的堇,还会带着女孩一起祈祷。

堇告诉她,无论生活中遇到什么样的苦难,都不要失去对神明的期望与信仰;叫她相信,长大以后就能拥抱外面无限广阔的美好世界。

像这样一个人,就像天使一样善良又美丽的人,也必定会得到神明的庇佑吧。

秋去冬来,距离圣诞节还剩下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女孩精心准备的礼物也快要完工了。从外面看,那只是个普通的写生簿,而翻开每一页都是精美的押花画。

女孩用孤儿院里能采到的各个季节的花卉拼贴成书上看到的世界各地的美景,然后用稚嫩的文字写下记录时光的寄语。因为堇一直想要环游世界;因为堇曾经说过,逝去的时间绝对不会没有意义,想要铭记每一寸消逝的光阴。

女孩小心翼翼地珍藏着这件礼物,生怕被大孩子们发现并毁掉。

越是临近圣诞节,她的心就越是忐忑。她每天都会想象把这份礼物交给堇时的情境,期待着对方的反应。

“她……会喜欢这份礼物吗?会不会太简陋了?”

在这样的心境下,她常常会辗转反侧。

不过,今夜让她失眠的却不是这个,而是某种……某种熟悉又不安的预感,就像沉睡在心底多年的幽灵又一次被唤醒了,这令她心悸、令她心神不宁。

孩子们全都睡着的时候,她悄悄地离开了公共寝室,光着脚丫、冒着寒风,在预感的指引下一路摸黑到了礼堂门口。她浑身战栗着,因为冷,更因为从里面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不停颤动的烛光。

她鼓起勇气走进去,在靠近讲道台的时候,一个人影被重重地甩在了地上。那个人俯伏着,头部不自然地撇向一侧,睁大了双眼,空洞的眼神就和当年死去的父亲一模一样。那张年轻的脸,那张美丽却被夺去了光彩的脸,不正是堇吗……

女孩捂住嘴,退后了一步,惊动了伏在堇身上啃咬的魔物。那是一个有着人形,却没有人的气息的怪物——一个食尸鬼。它站起来,张开了满是鲜血的嘴,朝着女孩蹒跚走来。这一次,女孩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既没有躲避,也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呼救。

魔物一步一步慢慢靠近,千钧一发之际,小狗的叫声引开了它的注意力。

“小雪球!”

小狗的惨叫和似人非人的嚎叫杂糅在一起,很快便平息下去,被啃噬血肉的熟悉声音所取代。

就在食尸鬼以反常的姿势扭动着站起来的时候,女孩尖叫着冲上去,死死抱住了这个魔物。失去平衡的魔物踉跄了两下,被滚落在地上的烛台绊倒。女孩趁势咬住了它的脖子,硬生生地撕下了一块肉。

她骑在魔物的身上,唇齿间满是乌黑粘稠的血,面孔也因为愤怒而变得狰狞。

她狂叫着,抄起烛台,朝怪物的头上砸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她机械地重复着猛砸的动作,直到那怪物的头部被砸成了一滩烂泥时,她也耗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但此时,身旁的小雪球也早已经血肉模糊,无法辨认出形状。

“为什么……为什么是堇……”精疲力竭的她两眼发直,泪水早已干涸,“明明是那么善良,明明是那样虔诚地信奉着神明,却为什么……为什么得不到神明的庇佑呢?”

“神明只会庇佑强大的人哟。”

一个男人走进了礼堂。从穿着上看,就像是浮世绘里走出来的异乡人。他微微驼着背,烛光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把本就高得夸张的身形渲染得更加失真。

“没有了朋友,也没有了亲人,你已经意识到了吧,从今以后,你在这世上便是孤身一人了。”那个男人说,“今夜的惨剧绝非偶然,苍白的狼人亚巴顿——那个夺去你父母性命的魔物——早已在你身上烙下了混沌的印记,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这个烙印都会像散发着血腥味的伤口一样,源源不断地招来魔物。循迹而来的野兽不仅会伤害你,就连你身边的人也不会放过。这样的诅咒即使到死也是无法摆脱的。”

听到这里,女孩第一次抬头,直勾勾地看着那张双眉倒竖的煞白面孔。

“想想吧,年轻的孩子。”那个男人接着说,“今晚,绝不会是一切的终结。你想要释放灵魂深处的恨意,向魔物挥起复仇的利刃,还是想要向悲惨的命运投降呢?如果想要不成为猎物,你唯一的选择就是……”

“成为猎人……”女孩答道。

就这样,在这个晚上,

堇、小雪球、写生簿和礼堂一起付之一炬,

同样被烧毁的,还有女孩对这个世界的

最后一丝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