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作木偶的场所,位于洋馆的地下室。
留声机的唱针之下流溢出轻快的旋律。那是木偶奥林匹克的咏叹调,来自雅克·奥芬巴赫未完成轻歌剧的第一幕。每当听到这旋律,洋馆主人总是心情愉悦,浑身筋骨仿佛都随之雀跃。
可今天例外……
今天,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扭曲的五官。
他侧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他瞪大了眼睛,就连眼球都几乎蹦出了眼眶。但事实上,折磨没有持续太久,心脏麻痹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就夺去了他的生命。花腔女高音的歌声中,只有那双灰暗的眼睛见证着这一幕。
长着尖鼻子的少年扶着门,怔怔地站在那里。
听到异响后,他便循声而来。对于眼前发生之事,他既感到费解又不知所措,只能眼睁睁地站在那里看着。
看着……
从小,他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他不爱说话,比起人,他更愿意窗台上的小鸟,还有家里的木偶们交流。这些小伙伴们永远也不会嘲笑他,永远不会伤害他。
爸爸说,世界对不同的事物总是不太友好。所以,他很小的时候便辍学回家,由爸爸来教他各种各样的知识。从爸爸那里,他学到了许多学校里无从学到的知识和技艺。譬如如何制作木偶,譬如如何欣赏古典乐和芭蕾舞……
爸爸是他唯一的亲人。妈妈在年轻时就病倒了,一直下不来床。
直到有一天,她一动不动了,就像爸爸现在一样。那时候他哭了很久,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直到爸爸将她变成了奥林匹亚的模样。
爸爸说,这样一来,她就能永远陪着我们了。
爸爸说,这样一来,她就永远不会离开。
——想到这里,他终于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不久后,大功告成。
少年心满意足地看着两个木偶。他们一个坐在安乐椅上,听着美妙的音乐;一个手捧着小说,在沙发上静静阅读。但很快,少年皱起了眉头。
他们俩一个年轻,容光焕发;一个苍老,暮气沉沉……为什么会这样?从泛黄的照片上看,他们分明是郎才女貌。
他明白了,爸爸中了一种名为时间的诅咒。
这种诅咒非常恶毒,能在俊美的容颜上留下深浅不一的沟壑,能让健壮挺拔的身子变得佝偻猥琐,而且一旦染上,就无法解除。这种诅咒只有人类才会染上,木偶却不会。最好的证据,就是妈妈多年不变的美丽容颜。
如果爸爸也能更早地变成木偶该多好,他想。岁月留下的沟壑无法消除,但他或许能阻止那诅咒夺走更多的青春。
在洋馆的庇护下,他曾看过无数年轻的面容。他们像晨露,像朝阳,像含苞待放的花朵;决不能让时间这个魔鬼让他们腐败堕落。
想到这里,氤氲的混沌之雾在他的身旁聚集。拂过他的脸庞、指节和脚踝,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他的身体也在悄然改变,皮肤变得光滑而坚硬,表面上现出了木头般细细的纹理……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于是他离开洋馆,遁入夜色,去寻觅亟待拯救的灵魂。
“听说了吗?一个低年级女生碰到了灵异事件。”
“还有这回事?”
“灵异侦探部的刊物都报导了呢。”
二年级B班的教室里,几个学生叽叽喳喳地谈论着。
“据说,她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鬼打墙,费了好大力气才逃脱。”挑头的女生神秘兮兮地说。
“鬼打墙?那是什么?”一个模样清秀但有些胆小的女生问。
“你连这都不知道吗?就是……怎么解释呢,就是明明感觉在往前走,但实际上却在原地兜着圈子。”
“还有这种事……”
“嗯,地点就在市立图书馆附近。她好像还看到了奇怪的雾。”
“市立图书馆?我每天都要路过的。”胆小的女生战战兢兢。
“没关系,我可以保护你啊。”前排的男生转过头,用轻佻的语气说。
“得了吧。”挑头的女生一脸不屑地指了指上方,“上回是谁被天花板上的高脚蛛吓得魂飞魄散来着?”
“你知道什么,蜘蛛可比鬼怪可怕多了啊!”
如果是平常,月华根本就不会留意这些“大俗人”的无聊谈话。但这一次不同,他们在谈论的,似乎是一次真正的超自然事件。不久前,月华在市立图书馆附近感知到了魔物的足迹,但残留的混沌能量过于微弱,实在是无力追踪。
难道说,这回碰到的是很擅长伪装的魔物吗?
月华有些烦闷,不仅仅因为魔物和功课,还因为宁宁始终没有出现,红鞋的卡伦也没有联系过她。考虑到宁宁要参加比赛,她也不好意思主动叨扰。可是,在这个学校——至少在这个班级——能说上话的就只有她而已。月华又成了孤身一人。
她迫切需要一些事让自己分心,好暂时忘掉这种烦闷。
或许,狩猎魔物就是不错的选择。
这天晚上,调查终于有了进展。
在感知力的指引下,她来到了混沌气息聚集的植物园。现在早已是闭园时间,所以她是越过围墙“非法闯入”的。她沿着混沌的足迹向前探寻,很快便被迷雾所包围,能见距离已经不足十米。
“起雾了……和遇袭女生描述的一样。”
月华挥了一下手,召唤出几个浮游的灵力光点。这些光点飞向四面八方,为她驱散雾气。就在前路重新被照亮的瞬间,她看到一个藏匿的身影一闪而过,想必是对失去迷雾的庇护毫无准备,所以没有提前跑开。
“等等,别跑!”月华追了上去。
猎魔少女沿着蜿蜒的石子路追逐。无法看清两侧的景象,但她能感觉到树丛和迷雾后有无数双眼睛投来锐利的目光。在进入一片开阔地的时候,她看准时机掷出标枪。随即传来了一声怪叫,想必是击中了——
目标一动不动,再也无力奔跑。
“该结束了,魔物。”月华的长枪指着前方,“确切地说,该结束了,绿妖精(Leprechaun)。”
游弋的光点照亮了一个矮小而猥琐的形体。它手捂着手臂,伤口向外淌着的是树汁而非血液。
那生物长着满是褶皱的人脸,皮肤如树皮般粗糙,臂膊和手指状若枯枝。头顶结着巨大的绿色肿块,远远看上去或许会误认为帽子。橘红色的根须坠在下巴,形成了杂乱的虬髯。身体被大片大片鳞甲般的树叶包裹,每片树叶都在呼吸,仿佛拥有独立的生命。
月华继续逼近,不过绿妖精并没有面露惧色,而是发出了朽木断裂一样干瘪的笑声。接着,迷雾后面有无数个同样令人厌恶的笑声与之呼应。月华召唤出更多的光点,照亮前方的视野。她看到了足以让局外人吓得魂飞魄散的场面。
数以百计的绿妖精簇拥着一棵怪异而扭曲的巨树。树上长满了人脸,越靠近树冠的面孔越清晰可见,毗邻根须的脸则被拉伸、扭曲到无法识别的地步。树上结着橘红色的果实,每一颗都像心脏一样有规律地搏动。时不时有一两颗坠到地上,破裂开来,里面钻出绿妖精的幼体。短短几秒钟,幼体便长成了成体,加入了怪笑的队伍。
“哼,想不到已经在这里筑巢了呢。”月华的嘴角上扬,尽管从数量上来看魔物无疑占据了绝对优势,“看来,今晚会很有趣。”
猎魔少女露娜摆出了战斗的姿态。
月华战斗的同时,宁宁也在舞蹈教室苦练着。
“不行了,妈妈……我累了。”她已经精疲力尽。
“今晚才练了多久,怎么就喊累了?妈妈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比你努力多了。如果不是这条腿的缘故……”
“可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下个月的比赛有多重要吗?你必须要完美无缺地完成三十二圈挥鞭转,现在的动作太难看了。你能够做得更好,但不是以现在的状态。你必须调整过来,马上。”
“可大家不是都已经回家了吗……”
“你不一样,你是我的女儿,注定要成为伟大的芭蕾舞者。”
“可我不想当什么伟大的舞者。”
“你说什么?”
“我不想当什么舞蹈家!”宁宁重复了一遍,这一次的语气更加坚定。
“那你想干什么,画漫画?”她挑了一下眉毛,冷笑了一下,“我是绝对不会允许我的女儿做这种不入流的事的。早知道就不该让你上那个破学校。不过下学期你就要转到教会学校去了,我已经和校长说好了。那儿的孩子都是有教养的大小姐,这样我就不用担心那些粗俗的人带坏你了。”
“我不要!”蓄积已久的情绪如火山一样喷发,“一直以来,我什么都听妈妈的,从小我就是你的提线木偶,完全没有自我。可这样的生活并不是我想要的啊!
“你知道我有多羡慕我的同学们吗?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和她们互换身份,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这样一来,我就不用跳舞了!没错,我讨厌跳舞!无论做什么,我也不愿意跳舞!我不想当什么舞蹈家,我只想要属于自己的人生!”
“你……你说什么?!”
“我讨厌芭蕾,也讨厌你!”
说罢,她把舞鞋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妈妈扶住额头。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她既发不出声音,也没有力气去追了。
就这样,宁宁用伤痕累累的脚奔跑在冰冷的路面上,无视旁人的目光。她穿过街巷,穿过人流,最后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眼中含着泪却哭不出来。
这时候,她只有一个人可以指望。
红鞋的卡伦:能见个面吗?
红鞋的卡伦:我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里,就在铜像的旁边。
红鞋的卡伦:虽然我知道这个时间麻烦你很过分,可我现在真的需要你……拜托了。
红鞋的卡伦:在吗?
红鞋的卡伦:露娜……
红鞋的卡伦:不要不理我……
红鞋的卡伦:拜托……
……
过了好一会儿,消息还是未读状态。
她不免有些沮丧,但还是不忍责怪对方。也许月华是在忙那些非常重要的事吧;也许手机又被监护人没收了。也许……
许许多多的可能性在脑海中闪回,她没有注意到,一团诡谲的雾气在身旁悄然凝聚。雾的深处有一双眼睛正凝视着她。
植物园这边,金色的长枪贯穿了怪树的根。
鲜血从土壤中涌出,枝叶就像触手一样疯狂地抽动,树上的果实迅速腐烂,早已所剩无几的绿妖精也分解成了枯叶。迷雾散尽后,植物园彻底恢复了常态,凭空出现的怪树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残骸也没有留下。
战斗刚结束,疲惫感顿时上涌,这或许是近期消耗最大的一次。
“不对。”她深吸口气,“这里的混沌和在图书馆发现的不一样,应该还有别的魔物存在……不管怎么说,今晚到此为止了。”
解除变身后,她放松下来,取出手机,这才看到了宁宁发来的连续七条消息。
“糟糕,刚才完全没有听见,已经十五分钟了。”
猎魔少女露娜:抱歉抱歉,刚才在忙,没有留意。
猎魔少女露娜:你还在那里吗?
……
“没有回音……算了,还是过去看看吧。”
到达公园的时候,已经是十来分钟以后。她非但没有看到宁宁的踪影,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就连一个人都没有。
“这感觉是……”月华皱起了眉头。
毫无疑问,这里有残余的混沌,而且和她在图书馆附近感知到的一模一样。追踪这些痕迹应该能够找到魔物。
联想到宁宁的事,强烈的不安开始涌上心头……
某处,宁宁苏醒过来。
身处陌生空间的她,被不知什么人扮成了白天鹅奥杰塔的模样,而且摆出了舞蹈的姿态。她想要挣扎,却动弹不得,浑身无比僵硬,嘴也发不出声音,唯一能活动的就是眼睛。
她惊恐地扫视着周围,发现无数木偶在注视自己。其中一个和真人差不多大,穿着管家的服饰,梳着马尾辫。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结合自己现在的处境,恐惧感顿时占据了她的整个灵魂。
“你醒啦。”另一边,一个同样真人般大,有着匹诺曹般面孔的木偶开口说话,“现在还不是醒来的时候哦。”
说着,木偶竟向她走来。那张怪异的面容在距离她的脸只有十来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鼻子几乎要戳到她的脸。她想叫却叫不出声。
“嘘——”木偶把手指抵在嘴唇上,“很快,你就会摆脱这世上最险恶的诅咒了。”
她的眼球转得更厉害了,想要从那恐怖的画面中逃开。
“别害怕。”木偶用温柔的声音说,“我只是为了解救你啊。时间是最恶毒的诅咒,它会带走你的青春,最终连你的生命也一起夺走,就像带走爸爸妈妈一样。如果我现在为你解除诅咒,你的美丽就将成为永恒。
“放心,再过一会儿,你就再也不会感到悲伤和恐惧了。不要乱动。如果你的眼珠子最后停留在了不好看的角度,我就只好把它们挖出来,然后换成漂亮的玻璃珠子。放心,我会用上最好的玻璃珠子的。”
说着,木偶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把雕刻刀,朝着宁宁的眼眶逼近。
“住手!”
倏然地,一束光穿透了木偶的手腕,一时间木屑飞溅。木偶回头望去,还没看清楚,便被一闪而过的身影掀翻在地。
“混沌的气息出卖了你,魔物。”月华睨视着对手,接着,她留意到了一旁的天鹅少女,“宁宁,你……你怎么了?”
触碰到宁宁的时候,她被木头一样的触感怔住了。
毫无疑问,混沌已经渗入宁宁的体内,在这股力量的作用下,她的身体正在发生转变。由有血有肉的人转变成毫无生机的木偶。
“你对她做了什么?!”月华的惊愕变成了愤怒。
她举起长枪,对准了木偶的脸。那张脸上写满的恐惧,虽说血肉已经转化成木料,但五官与轮廓依旧与月华那天在走廊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曾经是个人啊——这个闪念让她迟疑了片刻。
“哇啊啊啊啊啊——!”木偶忽然面目狰狞地咆哮起来。
趁着月华犹豫的间隙,他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动作连滚带爬地溜走,钻进了角落的一扇活板门,就像那天从月华的视线中逃开。
“不会有事的,我们离开这里。”
月华把一丝灵力注入到宁宁体内,她的身体暂时变得柔软。
这份灵力与混沌对抗,减缓着转化成木偶的过程。月华知道,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要尽快到混沌的领域之外,这样一来诅咒就会解除。倘若耽搁下去,宁宁就会彻底成为木偶,永远也变不回来了。
她搀扶着宁宁,走到门口时,地面剧烈地摇颤了一下,她险些摔倒。接着,墙壁和天花板里面传来了齿轮转动和木板摩擦的声音。当她打开入口大门的时候,来时的路早已被一条陌生的走廊所取代。
“可恶,这又是什么把戏……”月华骂道。
“你毁了我的杰作!”不知何处传来了木偶尖锐的声音,“休想就这么离开……我要毁了你,连同这个残次品一起毁掉!”
紧接着,脚底下发出了异样的响动,无数尖刺从地板下钻出,月华几乎是凭着本能才躲过了这次暗算。
不断有尖刺从脚下冒出,她飞快向前奔跑。前方的墙壁不断移动,把死路变成通道,把通道变成死路。每一次变动都只有极短的时间可以做出反应,只要走错一步或是迟疑一秒,恐怕就会被刺成马蜂窝。
跑了好久,她才穿过一扇门,逃脱了那条危险的走廊。但她刚刚踏入房间,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排利箭就朝着她迎面袭来。没有躲闪或招架的余地了,她只好转过身,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宁宁。
“呃……”
霎时间,后背渗出的鲜血浸透了战衣。
“哈哈哈哈哈哈哈,继续无谓的挣扎吧,你永远、永远也不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伴随着木偶的讪笑,墙壁后继续传来链轮和齿轮的声音。
月华观察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红色的房间,墙上挂满了布谷钟。屋中大大小小的木偶都身着盛装,惨白面容上点缀着诡谲的腮红,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注视着她们。
进来的门消失了,只留下严严实实的墙壁,而房间的另一头有一道门,似乎是唯一的出口。虽然不知道潜藏的是什么样的危险,但她只能试试看。
门的后面依旧是走廊。墙壁不停地向中央挤压;到了下一个拐角,天花板又不断下坠。月华只能一边奔跑,一边躲避这些陷阱,可当她再次穿过终点的门,却发现又回到了刚才的红色房间。
墙上的布谷钟咕咕地合唱起来,此起彼伏的鸟鸣声在月华听来就像嘲弄。
“奔跑吧,奔跑得再努力一点啊,不然可就不好玩了。”
木偶说完,室内的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墙壁翻转变形,天花板也升高重组。短短几秒钟内,红色的房间就变成了白色的大厅。立在墙壁上的螺旋楼梯、倒悬在天花板上的椅子,还有嵌在地板中的壁炉——空间已然完全错乱。
大厅里有无数道门,任何一道门都有可能通往出口,但也都有可能通向死亡。
“原来如此,能够肆意改变空间的能力吗……原来鬼打墙是这么回事。”月华嘟囔着,“看来他在耍我……”
诚如月华所言,墙壁后面的噪声从未停歇,这表明整座洋馆在不停地改变结构。
她知道,即便真有出去的路,而且顺利被她找到,魔物也可以轻易改变整座建筑的结构,从而把她引向陷坑。无论怎样,敌人都可以把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已经和整座洋馆已经合二为一了。
“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宁宁的肢体越来越僵硬。与绿妖精的战斗中,月华消耗了太多灵力,她已经无力再阻止混沌对宁宁的侵蚀。月华知道,留给她们的时间不多了,用不了多久,怀中的少女就会彻底完成转变。
束手无策的时候,周围无数木偶的目光更让月华难以忍受。在她看来,这就像是无声的讥讽。
等等,木偶!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两眼焕发出光芒。
“魔物,你看这里!”她大喊一声,朝着一个不到半人高、绅士模样的木偶掷出了标枪,目标应声破碎。
“你在干什么?快停下!”魔物尖叫着。
“还有这里。”话音刚落,一个同样大小、淑女模样的木偶粉身碎骨。
“住手!”
“怎么了,身为魔物的你,也有在意的东西吗?”
刚才月华注意到,无论房屋的结构如何改变,那些木偶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损坏。而且洋馆主人也曾说过那样的话:“这间洋馆中有许多作品都是出自他的手……他大概也已经把这些木偶当成自己的孩子了吧。”
所以,月华打算赌一把。
“让我们离开这里,否则我会毁掉每一个木偶。”月华下了最后通牒。
“我会把你大卸八块!”魔物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大厅的墙壁开始翻转,所有的木偶都被藏匿在墙后,所有的门也都隐藏遮盖。接着,齿轮的声音变得更加刺耳,四壁和天花板开始向中间聚拢,无数的利刃和飞箭从四面八方袭来,月华慌忙招架。
糟糕,他不肯就范,反而想要动真格的吗。
月华死死护住怀中的宁宁,自己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
在奋力抵挡的间隙,她发现地板的角落有一个方形的洞,大概是大厅变形的过程中出现的。眼下,那是唯一的路了。猎魔少女冲上去,带着宁宁一跃而下。下坠的过程中,齿轮、柄轴和发条——也就是这座钟表般建筑的骨骼——暴露在了她的眼前。
几秒钟后,她们坠落到了一间古朴的客厅。较之刚才的红色房间和白色大厅,这里才更像是现实世界的一角。
伴着留声机的歌声,月华发现了两个木偶,一个是年轻的妇人,另一个则是十分和蔼的老者。月华一眼就认出了后者,他正是这间洋馆的主人。他被混沌的力量转化成了木偶,身上已经丝毫感受不到生命的气息。
月华思索了片刻,看了看怀中的宁宁,向那位和蔼的老者举起了长枪。
“对不起了,老先生。”
“不要——!”
忽然出现的魔物有如钟摆一般摇荡着,从头顶上方袭来。早有准备的猎魔少女将枪柄的末端支在地上,枪头对准喊叫声传来的方向。
“啊——!”
被贯穿了身体的魔物四分五裂,头颅也骨碌碌地滚落在地。
“爸……爸……”头颅发出了最后的两个音节,便不再动弹。
洋馆恢复了原状。松了口气的月华跪在地上,把宁宁抱在怀里。随着混沌散去,她的身子也恢复了柔软,皮肤也恢复了温热。
“没事了,我们这就离开这里,现在就走。”
宁宁被送到了医院,虽说没有生命危险,但她的精神状态一直不乐观。那晚过后,她总是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目光也浑浊而涣散。
“抱歉了,女士,我们无能为力。”医生对宁宁的妈妈说。
“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她的眉毛还是略微抽动了一下。
“与其说是没有办法,倒不如说我们不知道令嫒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她就是只能吃饭睡觉,既没有办法说话,也不能对外界做出回应?”
“我很抱歉。”
“您当然应该感到抱歉。”女士站起来,“已经过了整整一周,整整一个星期!我女儿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您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可她确确实实变成了一尊雕像!看样子,我们只好求助于更高明的医生了。”
“您请自便。”
“我们走。”
那位女士拉上宁宁,头也不回地离开。来到走廊的时候,她看到月华站在那里,于是停下脚步。
“你是月华同学吧?”她问道。
“嗯,是。”
“我听说是你把宁宁带回来的,谢谢你。”她微微躬身。
“您太客气了。”月华回礼道,“宁宁也是我的朋友。”
“关于她的遭遇,我尚有一些不明白之处,能否请你来敝处一坐?我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
“嗯……好的。”月华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又一次到了宁宁家里,在那张巨幅照片及其本尊的注视下,月华显得有些拘束。对方坐在一把椅子上,月华坐在沙发上,两个人面对着面,而宁宁仍像一尊蜡像一样坐在母亲的身旁。
“谢谢你把宁宁带回到我的身边,月华同学。”那位女士再一次躬身道谢,“能否透露一下,你是在哪儿找到那孩子的呢?”
“在‘木偶洋馆’。那是一间出售手工木偶的店。”
“听警方说,店铺的主人已经死去了,应该是心脏麻痹,而他的儿子不知所踪;宁宁是在晚上离开家的,而月华同学也是在当晚找到她,并把她送到医院去的,对吧?”
“是这样。”
“虽然在宁宁开口之前,那天发生了什么已经无法求证,不过那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月华同学为什么会在那里呢?”
“那个,那晚宁宁给我发了条消息求救,或许是趁劫持者不注意发的。”
“没有发现那样的消息。那晚宁宁的手机并没有发出求救,只有几条与网名叫‘猎魔少女露娜’的人联系的聊天记录。”
“……”
月华感到不悦,因为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受审。
“请别介意。对月华同学,我除了感激之外就没有其它感情了,不过是想知道那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罢了。对了,这里还有一分小小的谢礼,请你务必收下。”
说着,她把一个厚厚的信封交到月华手里。
“这是?”月华意识到了里面是什么,“谢谢您,但我不能……”
“请你务必收下。”她又重复了一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
“那么,您将来的打算是?”月华紧捏着信封。
“我当然会给她找最好的医生,全世界最好的!我要让她重新回到挚爱的舞台上,为此,我可以不惜任何代价。”
“可是,宁宁并不想跳舞。”
“什么?”
“我是说,宁宁其实并不想跳舞,她亲口对我说过的。”
“她对你说过的?”女士的面色沉了下来,“请不要当真,她不过是有些累了罢了。只要休息够了,她就会迫不及待想要回到舞台上,因为那才是属于她的地方,不,应当说,她是属于舞台的。她是我的骨肉,所以,她注定属于舞台,她是天生的ballerina。”
“可我认为她是认真的。”月华毫不示弱,“她甚至对我说过想要逃离。只要能够不登台、不跳舞就行。您真的认真聆听过她的心声吗?”月华依稀记得,宁宁说过曾因为某些原因和妈妈吵过架,现在她也发觉了“红鞋的卡伦”这一名字的含义。
“别说了!难道你认为自己比我更了解我的女儿吗?她全心全意地爱着舞台,那是我昔日梦碎的地方,我不能让她经历和我一样的遗憾,对此我心知肚明。而你呢,你和她才认识多久?”
“我和她已经是老朋友了,只不过最近才发现。”
“这么说,你果然就是那个猎魔少女露娜?早知道就该禁止她用手机。”那位女士冷笑了一下,言语中透出忿恨的意味,“一直以来就是你在带坏她,就是你在向她灌输那些消极的观点吧。我也调查过月华同学的风评,你是在嫉妒宁宁吧,你想把她变成像你一样的人。”
“带坏她的人是您自己!”月华站起来,“您对她的痛苦视而不见,对她的哀求熟视无睹。还美其名曰‘一切都是为了她好’,但其实,您是为了您自己,您不过是把她当成您的替代品罢了,想让她延续您的人生,想让她实现您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一切只是为了弥补您自己的遗憾!”
“你凭什么这么说?”对方也站了起来。
“就凭她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就凭我是她的朋友!”无意间,月华释放释放了灵力,强大的威压让对方跌坐到椅子上。
“那么,你想要怎么样?”女士的泪水沿着脸颊滚落,“你想把我的女儿从我身边夺走吗?”
月华看了看宁宁,那双浑浊的眼睛也已经湿润。
“不,她毕竟是您的女儿。”月华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我相信您终有一天会正视她的意愿的。但如果您无法做到,或是不愿意做到的话,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帮助宁宁的。告辞。”
说完,她将信封塞回到对方手里。
直到月华离开时,那位女士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乘坐电梯下楼的时候,月华有些后悔。她认为自己应该带着宁宁和离开,可又能带她到哪里去呢?她当然既没有财力也没有能力治好宁宁,甚至无法为宁宁提供一个容身之所。
也许当初和宁宁一起逃离这座城市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在一切悲剧尚未发生前……
不过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寄希望于宁宁的母亲,毕竟她是她最亲的人。或许假以时日她能够想明白,并且帮助宁宁好起来的吧。
次日,班主任就宣布宁宁转校了,据说她和妈妈一起离开了三山市,但没有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后来那位未来的ballerina是否恢复健康,是否重登舞台。月华每天都在等待着红鞋的卡伦,但始终杳无音信。
时间无情地流逝着,她逐渐又习惯了孤单。
直到那天,她在一家书店讨伐吵闹鬼的时候偶然遇上了童梦。那时她还没有解除变身,而童梦也认出了她。
两个人当时就这么面对面站着,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僵持了整整十秒后,月华才想起来要清除童梦的记忆。一次、两次、三次,强光闪烁着,不过,魔法并没有奏效,只是换来了童梦的一顿抱怨。
“你究竟在干嘛啊?眼睛都快被闪瞎了!”
“抱歉……”月华尴尬地笑着。
是啊,她在干嘛……
这该怎么解释呢?不如就实话实说吧!
反正童梦是绝对不可能出卖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