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精灵所言,无论是神使还是神官们,好像都没有发现幼神的秘密。日子就这么毫无波澜地过了几天。

某日,神使早早地来到幼神的房间,说要给她上课。

“现在吗?”幼神问,在她看来神使的脸色有些苍白,“毕竟刚刚讨伐完海兽,确定不需要再过阵子?”

“没事的,就现在。”

“嗯……”幼神点头。不知为何,她的内心有些许忐忑。

就像过去那样,幼神跟随神使来到外面的空地。这片位于圣树园边上的草地,是幼神学习驾驭神力的一贯场地,神使会让她凭空创造一些东西,然后再用相反的力量将其抹除。不过这一次,神使并没有让她预先饮下神圣的泉水。

幼神指着一旁石台上,装着圣泉的杯子。问:“不用先……”

“不用,这次不用。”神使答道,“这一次由我来创造,你只要把造物抹除就好。”

“嗯……”

神使捧起圣泉杯子,将泉水倾倒在草地上。

水流凝结成水泡,而水泡构成了奇异的形体。幼神看着那个形体逐渐膨胀,随时做好将其抹除的准备。不过神使一直没有停下,杯中的水好像也永远倒不完。不一会儿,水泡就变得比幼神自己还要大。

“还、还要继续吗?”幼神有些慌了。

神使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塑造着那个东西,它被赋予了生命,不安地躁动起来。虽然幼神曾经战胜过海坊主那种更加巨大的魔物,但她也知道,那种外强中干的东西根本无法与圣泉的造物相提并论。

“快停下!”幼神喊道。

神使依旧没有停止的意思,直至那个不断变大的形体表现出神使所期待的形态,她才收了手。水泡构成的形体显现出类似动物毛发的质地;它变成了一只活生生的野兽,兼具了多种动物的特征:狮头、羊身、蛇尾。

“这是……什么?”幼神开始战栗。

“奇美拉(Chimera)。”神使说,“也是你今天的对手,现在的你,应该有足够的力量将它的抹消。”

“开什么玩笑,我现在怎么可能对付得了这种东西!”

“开始吧,你能做到的。”

神使一声令下,奇美拉发起了攻击。幼神不断躲闪,但怪物步步紧逼。她想要集中注意力,就像神使当初教她的那样抹除面前的对手,但却怎么也做不到。很快她就累了,动作慢了下来。怪物的每一击都更接近命中。

神使她……是真的想要弑神吗?难道说,神使其实早就发现了她的秘密,而这就是对她的惩罚?回想起精灵曾经发出过的疑问:“之前的神明都去了哪里呢?”恐惧开始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

最后,她跌倒在地,彻底失去了躲避的余地。

狮子的巨口朝她袭来,除了坐以待毙,她什么都做不了。而当她重新睁开眼睛,却发现那名为奇美拉的怪物停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制造这种东西?”幼神狼狈起身,“难道你想杀了我吗?”

“我当然不可能伤害你,永远也不会。身为神使的我,是一天天看着你成长起来的,也正因为如此,我也对你的力量增长了如指掌。这种程度的对手,应该是现在的你恰好能够应对的,除非……除非你已经在某时某地已经消耗掉了许多力量。”

“我……”难道是对付海坊主的时候?

幼神的目光开始飘忽不定。

“记得曾经无数次嘱咐过的,不要滥用神力,那样会招来可怕的后果。”虽说神使的声音依旧温柔,但语气却加重了不少,“而且你到夜之国去了吧?你的身上已经沾染了空无的气息。”

幼神哑口无言,她知道自己再做任何解释都毫无意义,神使已经知晓了一切。看到周围神官们悲伤和震惊的表情,以及神使失望至极的神色,幼神感到孤立无援,她觉得自己被逼入了绝境。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了。”神使叹道,“只有‘净化’这一个选择。”

“净化?”区区两个字,便让不祥的预感占据了幼神的心头。

神使让神官们把幼神送回了大理石殿,不是回到她自己的房间,而是穿过一条向下的狭长阶梯,把她送进了地下的一间空无一物,甚至没有窗的斗室。幼神甚至不知道,一直居住的宫殿中竟还有这样的角落。

神官关上门之后,门也消失了。离开前她留下的怜悯的目光,似乎昭示着即将到来、不可避免的悲惨结局。整个房间没有一丝缝隙,幼神也完全没法抹除这里的墙壁,就好像整个空间本身并非由通常理解中的有形物质构成。

一番无谓的尝试之后,幼神只能无助地蜷缩在空房间里。看不到外界的一切,就连对时间的判断力都在逐渐丧失。

等待自由——抑或处刑——的过程务必漫长,似乎比一个世纪甚至几个世纪都要长。无论神使所说的“净化”究竟是什么,她都期盼能早一些到来。哪怕是死亡,都比在虚无中的无尽等待来得仁慈得多。

作为神,她不会感到饥饿,但精神上的空虚依旧朝她袭来。这或许也是她能感知到的仅有的变化。想要睡去,却无法入眠,只能在清醒与入梦两种状态的边界不断辗转。

朦朦胧胧地,她好像又听到了风声和树叶的沙沙声,但那是不可能的,这个狭小的世界中既无风又无树。她彻底清醒过来,发现那声音并非幻象。不过那不是风声抑或树的声音,而是一个词语,一个名字——

她的名字。

“是你吗?”毫无疑问,那是精灵的声音。

“是我,乘着你内心的呼喊而来,来救你出去。”

“可是你在哪里?我看不到。”

“神使还在岛上的时候,我无法显形,光是潜入进来就已经很冒险了。不过,我可以教你如何出去。”

“真的可以吗,抢在净化开始之前?”

“净化已经开始了。神使把你关在这里,这就是净化的手段。这里的时间与外界不同,短短的一分钟,在外头可能就是一小时。在什么都没有的空间里度过近乎无限的时光,你的灵魂就会化为乌有。这也就是所谓的净化。”

“夜之国的大家……”

“他们恐怕已经被神使发现了。她不能容忍这些不完美的造物存在,所以一定会把他们连同灵魂之树一起清除掉。”

“她怎么能这样……”

“只有你能够拯救他们,趁神使还没有动手。”

“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不,你可以的。”就像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一样,精灵取出了一个小瓶,在她面前晃了晃。

“这是……圣泉?”

“嗯,刚刚弄到的,从神使的眼皮子底下,差一点就被发现了呢。”他将瓶子递给幼神,“有了这个,你就可以创造出足以冲破这座牢笼的工具或是武器。”

“可是……”可是出去之后就得直面神使了。

“没关系的,神使现在非常虚弱。”精灵读透了她的想法,“或许你还没有看出来吧,她在与海兽的战斗中消耗太大,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眼下就是她的力量最薄弱的时候,恐怕也是你打败她的唯一机会。”

“嗯……”

虽然还是有些恐惧,但想到夜之国住民们即将承受的命运,想到精灵不惜冒着被神使发现的危险也要来到她的身边;她再也没有理由动摇。

幼神咬咬牙,喝下了瓶中的泉水。

外面的世界,神使在圣树下用冥想洗濯伤痕、涤去疲惫。倏然地,一股巨大的能够量冲破了大理石殿的穹顶。抬头望向天空,她看见幼神展开了一双黑色的羽翼——

幼神的外形也发生了变化,她的头发由栗色变成了灰色,两个罗马卷缀在脑袋两边,血红色的眸子中满是怒意。

“艾露……”错愕中的神使禁不住沉吟一声。她说出的,正是精灵呼喊的名字。

幼神从天空中缓缓落下,站立在圣树下的草坪上。

“你做了什么?”神使的声音在微微颤抖,闻声而来的神官们更是陷入恐慌。

“不过是打碎了你的牢笼罢了。”幼神冷冷地说。

“那不是什么牢笼,只是为了净化你而创造的空间。我只是想帮助你……”神使似乎很害怕,她的恐惧反倒给了幼神激励。

“通过把我变成一具空壳的方式帮助我吗?”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别听她狡辩了。”精灵的声音传入幼神耳中,“现在是你唯一的机会。”

“嗯……”幼神点点头。

“快停下……不要!”神使喊道。

虽说不至于过分狼狈,但神使先前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似乎消失了。幼神知道胜负已分。

“消失吧!”

“快停下……你不明白……你……”

话没说完,神使就不见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几个女神官的表情和动作都凝固在惊慌失措的瞬间。她们变成了石头。

“我做到了……”

“是的,你做到了。”由于神使消失,精灵也得以在她的面前现身,“从今以后,你,就是这座岛上的女王,也是这个世界的女王。”

说着,的精灵单膝跪地,亲吻了她的手背。

“这个世界的女王……”幼神这才缓过神来。她意识到,在神使消失之后,她已经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存在了。

“事情就是这样。神使和我从前抹除的那些事物一样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幼神对那位石头长椅上的同伴说。

今晚,她又梦见了她。

“就是觉得有点对不住神官姐姐们。但她们作为帮凶,也不算是完全无辜,对吧?不过,我会把她们暂且安放在大理石殿的走廊里,让她们继续陪着我。等到我变得足够强大的时候,就会把她们恢复原样的。一定。”

幼神似乎信心满满,但那位如同从镜子中走出的伙伴却愁容满面。

“干嘛这副表情嘛,我一定会说到做到。”幼神说,“应该高兴才是啊,毕竟我自由了,夜之国的大家也都自由了。”

从此,幼神随时可以离岛,夜之国的居民们也被允许行走在阳光之下,与原本就在外面的人们居住在一起。不过外头的人们——姑且称之为神之民,加以区别——似乎并不欢迎他们,觉得他们野蛮、愚昧;认为他们的仪式和音乐远远谈不上庄严和圣洁,甚至有几分渎神的意味。为此双方时常发生争吵,这令幼神有些担忧。

“不要紧的。”精灵说,“作为神,你没有必要亲自露面,请允许我代替你来解决这个烦恼吧。”

在精灵行动之后不久,冲突便平息下去,不再有人排斥夜之民。只不过,此后神之民们每当看到幼神,眼中似乎总是隐藏着某种恐惧。幼神不知道精灵是如何平息纷争的,但她也没有深究,总而言之,双方开始如幼神所期许的那样相安无事。

春去秋来,冬天临近,就这样差不多过了一年,幼神又一次欣赏到了其它季节暌违已久的美景。如果说一开始她还担心神使会在什么时候回来,那么现在,她的内心中便只剩下满足感和些许的无聊。

可就在新一年的春天即将来临之际,事情发生了令她始料未及的转变

——圣泉开始出现枯竭的兆头。

“这是怎么回事?”幼神问精灵,“是因为冬天来临吗?”

神使还在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来到过圣泉的泉眼,自然也就没有见过它在冬日来临时的模样。

“不,这恐怕和季节的更替无关。”精灵说,“圣泉的生命力源自于信念,一直以来是人们的信仰在维持着泉水的活力。如果说圣泉开始枯竭,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人们的信仰开始动摇了。对你的信仰。”

“信仰动摇了,怎么会?”

“大概和那位从东方来的旅人有关吧。”

“东方来的旅人?”

“嗯,据说是位狂热的预言家,他能够隔空搬运巨石,也能在水面上行走。他在坊间散播着这样的言论,说神使总有一天会回来,并且取代你成为新的神。”

“他说的是真的?”

“神使再也回不来了,而且神使终究只是神使,不可能成为神。”

“不能让他再这样胡说下去了。”

“恐怕就算是我也很难阻止他。他的行踪飘忽不定,似乎只有在他想要出现的时候,人们才能看到他。想要抓住几乎不可能。”

“就和你一样?”

“大概。”

“那怎么办呢?”

“只能想办法澄清,向大家揭穿他的谎言。”

“也只能这么做了吧……”

幼神将澄清谎言的任务交给了精灵,精灵也欣然接受。只不过,时间日复一日地流逝,圣泉的枯竭似乎并没有得到遏止。与之相应的是,幼神觉得属于自身的力量——抹除事物存在的力量——也和圣泉一样,正在逐渐干涸。

眼看,新一年的春祭就在眼前,幼神担心自己正在失去力量的事实会让人们发现。一旦这个秘密被公之于众,人们对她的信仰毫无疑问会进一步动摇。

这大概是第一次,她害怕春祭的来临。

“我们该出发了。”春祭当天,精灵对幼神说。

“一定得去吗?”

“嗯。你知道的吧,春祭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作为神必须到场。人们准备了盛大的祭典,如果身为主角的你不出现,大家都会感到失望吧。”

“可是……”幼神显得十分为难。

“如果身为神明的你没有来,人们的信仰恐怕……”

“那好吧……”幼神只能应允。

就这样,她不情愿地跟着精灵出发了。离开大理石殿和小岛,乘船越过湖面来到对岸。就像过去一样,在人群的簇拥之下,前往那座覆盖着藤蔓的白色遗迹。这一回,夜之民们的参与让欢庆的氛围变得更加热闹,但幼神的脸上和心头却始终蒙着一层阴翳。

高高的祭台之上,一位来自夜之国的少年为她戴上花冠。她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更加紧张,但她必须要唱,如果不能像过去那样用歌声为大家施以祝福,信仰会进一步崩塌吧。“所以,一定要加把劲,艾露。”她对自己说。

就在她努力沉下心,准备引吭高歌的时候,一阵骚动打断了她。

“该适可而止了,僭越的伪神!”

只见一个肤色黝黑的消瘦身影站在了残垣之上。众人对这一胆大妄为的举动大为惊骇,以至于没人上前阻止。

那位不速之客有着一头拳曲的深棕色长发和一双深邃的黑眼睛。无论是他的面孔,还是那身白色的长袍,都显露出浓厚的异域气息。想必,他就是精灵提及过的那位来自东方的旅人吧。

“这个伪神谋害了代表光明的神使,并且试图颠覆过去的神明为这个世界创立的秩序。可是此时此刻,这个手中沾满鲜血的有罪之人,竟还敢恬不知耻地坐在神坛之上接受膜拜。受过光明启迪的人们啊,还有受过黑影庇护的人们,是时候把这个僭越者从那高高在上的宝座赶下来了。”

面对着这番攻讦,幼神不知所措,同时又有些愤愤不平,毕竟是神使先把她关起来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是个真正的神,无论她做过什么,这一点都毋庸置疑——可是她没法把心中所想说出口。

在场的人议论纷纷。

他们中有的惊诧,有的愤怒;也有些不为所动,就好像早就在别处听过了这番言论。不过,至少现在还没有人站出来响应他。

“神使并没有被谋害。”终于,人群中的一个老者开始为幼神辩解,他是原本就生活在这里的神之民中的一员,“这世上总是会出现像海兽那样的魔物,不断地给无辜的生灵带来灾祸,所以受到神启的神使带着神官们出发了,去寻找能永久封印一切魔物的办法。”

“你们被蒙蔽了。”东方的旅人高声说,“那不过是僭越者及其帮凶的谎言罢了。况且这世上也不可能存在永久封印所有魔物的办法。人类和魔物就像是光明与黑暗,永远会相伴存在。”

“可悲的渎神者啊!”一位夜之民站出来指责那旅人,“你难道还不知道神的伟大吗?当初在夜之国,她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消灭了能够吞噬一切的巨大怪物。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她是真正的神明?”

“海坊主?不过是不值一提的魔物罢了。”旅人对此嗤之以鼻,“它不过是利用你们的恐惧作威作福。如果当初你们团结起来而非一味逃避,同样可以将它制服。”

“是她种下了神树的种子,塑造了我们的形象。”来自夜之国的另一名老者说,她和当初主持献祭的老妪打扮得一模一样,“她是灵魂的创造者、生命的哺育者,赐予我们智慧与学识,难道这样还不足以说明她是至高无上的神明吗?”

“夜的子女啊,虽说伪神赋予你们形体,但她自己也不过是别人的造物罢了。本质上,她与你们没有什么两样,充其量都是伪物。身为伪物的证据,就是烈火无法伤及你们分毫,同样,火焰也烧不到她。”

“什么?这未免太荒谬了吧!”幼神喊出声。

只见那位旅人扬起手,圣坛之上的火焰便向幼神猛地扑来,躲闪不及的她瞬间就被这团火所吞没。但正如旅人所说的那样,这熊熊燃烧的大火完全没有伤到她,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有被灼烧过的痕迹。

怎么会这样……

难道说,我真的只是……

看到这一幕,夜之民们多少有些错愕,神之民们则是义愤填膺。

“看到了吗,她和你们都一样!”旅人的情绪越来越高昂,“伪神的力量正在衰弱,用不了多久,神使就会重返这个世界,清算她的罪孽,并且成为新的神明。把她赶跑吧,被欺骗的人们,趁神使还未对你们降下怒火。”

“够了!”幼神呵斥道,“停止你的胡言乱语,神使已经彻底消失,她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

“看到了吗,僭越的伪神开始战栗!她已经预见到自己悲惨的结局!”

“住口……”

“你会被投入到地狱的最深处。”

“消失……马上给我消失!”幼神怒吼着,试图将他抹除。

“你无法抹杀我的存在,正如你无法消灭我的信仰。呃……”旅人踉跄了一下,坠落下去,倒在了血泊中。

“这样的异端没有存在的价值。”精灵擦干血,然后朝幼神微微一笑,“现在,祭典可以继续了。”

“……”幼神呆呆地怔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不知道祭典是怎么结束的,眼中仿佛一片空白,那具刚被抬走的尸体还有神使的身影在她的脑中不断闪回。

“神使她……真的还会回来吗?”回到岛上以后,幼神问精灵。

“不会的,除非……”

“除非所有人都希望她回来?”

“嗯。”

春祭之后,幼神惶惶不可终日。

她的力量仍在逐日衰减,圣泉也几近完全枯竭,而对神使——现在也被称为光明神——的信仰则在逐渐崛起。虽然她所忌惮的反叛暂且没有发生,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离开这片土地,包括她亲手塑造的夜之民也不例外。

“为什么连他们也要抛弃我……”

“说到底,他们皈依你的前提,是相信你是创造者而非造物。”精灵答道,“当然,单凭你昔日的力量也足以让凡人慑服,可现在就连这份力量也在走向衰落。”

“那现在该怎么办?”幼神的声音有气无力。

“眼下的局面恐怕很难逆转了。虽然神使未必会回来,但等到圣泉彻底干涸的时候,圣树也会枯死,到那时,你恐怕也将不可避免地沦为凡人。”

“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虽然很难,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快告诉我呀!”幼神的眼中又重新燃起希望之火。

“事到如今,只有最纯粹、最炽热的信仰能够挽救你。”

“最纯粹、最炽热的信仰?”

“嗯。”精灵点点头,“最纯粹、最炽热的信仰,莫过于自我弃绝;而最绝对的自我弃绝,就是牺牲生命。”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只有举行一场燔祭,让最忠实的信徒自愿成为祭品,方能让你重获失去的力量。不,应当说,这样的牺牲能让你变得更强才对。”

“如果没人愿意牺牲呢?”

“那就没办法了,你将会不可避免地变为一介凡人。到那个时候,我也无法再留在你身边了。”

“连你也要离开我吗……”

“嗯,不过,只要你接受燔祭我就不会走。”精灵轻抚着她的脸庞,“请向你的民众降下神谕吧,那些仍旧信奉你的人依然会聆听你的声音。明日中午,让他们中最忠诚的一个到遗迹中去,在那里献上自己作为祭品。”

“可是……”

“不要再迟疑了,这是挽救你神明身份的唯一机会。”

“事情就是这样,你说会有人为了我甘愿成为祭品吗?”

在梦中,她问那位长椅另一头的伙伴。对方只是不住地摇头。

“你是觉得不会有吗?”

对方依然摇头。

“还是说……你反对我接受燔祭?”

对方猛地点头。

“可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啊。只需要牺牲一个人就够了,牺牲一个人,就能挽回我失去的力量,而我可以用这样的力量拯救更多人。重获力量的我,将来也能更好地庇佑大家啊。”

对方依旧没有认同的意思。

“好啦,就算你反对也没有用。”幼神嗔怒道,“我已经决定了,一定会有人愿意成为神圣的牺牲者的,一定会的。”

次日,幼神早早起来。

出发前,镜子、银器、玻璃的倒影都在竭力劝她“不要去”。她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梦中的伙伴。为了让她打消接受燔祭的念头,不惜作为倒影干预现实世界。

“烦死啦!”幼神喊道,“都说了,我已经决定了。你也不想让神使回来报复我吧,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说完,倒影中的伙伴消失了,只留下她自己的影子。

“你还在吗?你……你去哪儿了?”伙伴消失了,幼神自己反倒慌了神。

她担心自己一不小心抹除了她的存在,担心她永远也回不来,担心她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中。

“你……真的消失了吗?”幼神咬住下唇,强迫自己振作起来,“没关系的。等我恢复了力量以后,一定会把你带回来的,我保证!”

临近正午时分,幼神在遗迹的神坛上等待着祭品的出现。可是周围冷冷清清,只有精灵陪在她的身边。

幼神焦急又沮丧,偌大的国度竟没有一个人真正忠于自己吗……

就在她即将放弃希望的时候,远处的山坡上传来了熟悉的长笛和鼓声。远远地,她看到寥寥几个人影缓缓走来。虽说乐曲依旧欢快,但他们的步伐却异常沉重。当他们走近的时候,幼神看清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的模样。

那人有着一头黑色的长发和一双清澈的黑眼睛。

幼神宁愿相信那是个幻影,抑或是自己看错了。因为她看到的那个人,正是第一次造访夜之国的时候,她亲手塑造出来的那位少女。

那是她第一个真正的造物。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与陪伴着她一同前行的人群不同,她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脸上写满了虔诚的幸福。

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那个孩子牺牲自我吗?幼神犹豫了。她无法去想象燔祭的画面,更遑论亲眼目睹。

“你不用亲眼见证这一幕。”读透了她心思的精灵凑到耳边,“献祭由我代劳,你只需要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结果就可以了。”

“可为什么是……”

“因为她就是你最忠诚的信徒啊,所以,她也正是作为祭品最完美不过的人选。”

“等一等……”

“没有别的选择了。如果放弃就会沦为凡人,你也不想这样吧。再说你看看她,丝毫没有动摇和迟疑,她是自愿献上自己的。这样的牺牲对她而言也未尝不是幸福的归宿。”

幼神看了看精灵,又看了看身为祭品的少女,最终还是决定捂住眼睛。

“这就对了。”

说着,精灵走向了祭品,少女则躺在祭台上面。

“对不起,对不起……”幼神轻声啜泣着,指间也被泪水湿润,“但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回想起在夜之国的第一次谋面;回想起如何塑造出少女现在的形体;又回想起她们俩当时是如何一同救下那作为祭品而被缚的牡鹿……想到这些,幼神想要放弃,可她又感到恐惧,既害怕沦为凡人,更害怕有一天要面对归来的神使。

“我该怎么办呢?谁能告诉我……”

精灵高举祭刀,朝着少女的颈部猛刺下去——

刹那间,鲜血染红了利刃,染红了少女的衣裳,也染红了白色的石台,最后滴落在草地上,绽放成一朵朵鲜艳的花。

当与少女同行的一个孩子挪开捂住眼睛的手时,看到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身为祭品的少女竟安然无恙。精灵的脸上也写满了震惊,此时此刻,幼神正站在祭台边上,手紧紧握住利刃。

她早已经泪流满面,这泪水并非为痛苦而流,而是出于懊悔。

“够了,已经够了哦。”她哽咽道。

“你疯了吗?这样一来你就会失去神力。”精灵第一次显露出激动的情绪。

“我不要什么神力了,我宁愿成为凡人,也不愿看到这孩子为我流血。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为我流血了。”

“这不可能。”精灵摇着头,“这不是你由衷的决定,你会后悔的。你不可能忍受得了失去力量和尊荣的失落感。”

“或许是这样吧,但我更不能忍受的,是堕落成一个邪恶的神。”

“你会后悔的。”精灵冷冷地说。

然后,他的身影便像雾霭一样逐渐淡去、消失,仿佛从未存在。

“对不起……对不起……”幼神伏在少女的怀里哭泣,而少女也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没事了,都没事了。”

这声音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在哪里听过。

这天晚上,幼神又梦到了那位伙伴。

她很庆幸,对方并没有因为她的一时任性而消失。

“我的力量正在慢慢恢复,圣泉也开始重现生机了。”幼神向她诉说道,“我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伙伴点点头。

“如果神使……如果神使还会回来的话,她会原谅我吗?”

伙伴依旧点了点头。

“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不过我已经做好准备好好向她道歉了,哪怕是要面对她的怒火也在所不惜。对了,我希望有机会向离开这片土地的人们道个歉,告诉他们我,还有他们的故国都与从前不同了。希望他们能回来,能再给我一次纠正错误的机会。”

伙伴露出了甜甜的浅笑。

“天快亮了啊。我又得要离开了,明天的梦里再见吧。”

幼神离开后,梦中的伙伴起身走向幕布般的远景。本该是空白的地方,竟凭空出现了一扇门。她打开门进去的同时,身在庇护所书房里的伊芙·拉格洛夫也睁开了眼睛。迎接她的是辉夜与约书亚的面容。

“辛苦了,伊芙。”约书亚对她说,“我想,这场试验可以到此为止了。”

一场试验。

是啊,无论是神的国度,还是小岛上的大理石殿,抑或是神之民与夜之民,都不过是梦境这座试验场里的造物罢了,由伊芙创造出来。它们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这场试验——决定未来的“神明”生死的试验。

“如果说艾露接受了燔祭,您真的会对她下手吗?”在送伊芙离开书房之后,辉夜问约书亚。

“恐怕别无选择。”司祭答道,“我们都知道,伊芙和艾露相加,意味着无限的潜力。一个是创造,一个是毁灭,一旦成长到足够强大的程度,就能比肩神明。哪怕是创造和抹除世界规则都是能办到的。

“如果说这样一个潜在的‘幼神’被证实是邪恶的,想必萤光院你也无法接受吧。你知道终有一天她会成长起来,并且超出我们能够掌控的程度,到那时就没人能够制约她了。所以在邪恶的种子萌芽之际就将其根除才是正确、理性的选择。况且现在你也已经找到了在不伤到伊芙的前提下放逐艾露的守护天使的办法了吧。”

“嗯……”辉夜低头沉思。

“所要承受的代价,就是艾露将不复存在。但这应当并不违背萤光院你的原则吧,毕竟艾露自己也并非人类。”说到这里,约书亚微微停顿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身为纯粹意识体而存在的艾露,事实上也并非人类的灵魂。”

“您已经知道了……”听到这番话,辉夜有些惊讶。

“你从一开始就已经发现了吧。艾露其实并不是伊芙的妹妹,而是在想让妹妹回来的强大执念下产生的伪物。只不过伊芙是无意中把她创造出来的,而非刻意为之。就连伊芙自己都没发现她是伪物,当然艾露就更不知道了。伊芙原本是擅长分辨真伪的,大概是太过希望艾露真实存在,才会无从判断。

“其实萤光院你也是知晓了艾露的本质以后,才同意让她接受这次考验的吧。从自由与力量的诱惑,到获得反抗的契机,再到最后的燔祭,一切都按照计划稳步推进……不得不说,燔祭的确是绝好的想法,它从来也不是对人的测试,而是对神的考验。一旦接受了那样的献祭,她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或许,但无论如何,那完完全全是她自己的决定,而不是你或是伊芙强加于她。你没必要为这份‘残酷’感到自责,萤光院。身为先知,守护人类的未来才是你的使命,更何况你我所考验的对象也不是人类。话说回来,或许在通过了这次考验之后……

“她也有了被称为‘人’的资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