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很清楚地记得家里那个老头子的模样。

结实的肌肉与挺拔的身躯——当然是他吹嘘过的年轻时候,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背己经微微驼起,皮肤也由健康的小麦色而变深变灰,已经开始皱缩的肌肉被隐藏在一身普通布衣下,显露出这个老头对时间的最后一点倔强。

“老头子,你老伴呢?”

“我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

“儿子女儿呢?”

“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刚出生没多久就没了。”

这就是那个老头子的亲属状况,让身为徒弟的自己一度思考自己是否也会被这近乎诅咒一般的偶然给波及到。

老头子身值壮年时全身心投入到变强与冒险上,而老了反而想通一般,选择了退隐到一个离最近的城镇也有半个钟头脚程有余的小山村中,让每次的跑腿买酒都是一件考验耐心的事情。

将流浪至此的维洛收养的也正是这个老头子。

人老了就怕孤独——每每问起收留自己的理由听到的都是这一句话,尽管总感觉还有些其他的内幕但维洛终究没再追问。

于是,三年间,练剑、买酒、砍柴,除了做饭是劳烦隔壁婆婆帮忙,身为徒弟的维洛承包了大部分的事情。

虽然这么说不知是否合适,因为毕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维洛至今记得分别那天的情景。

那天夜晚天上星星很多,在空气干净的小山村中可以看得很清楚,二人都看向星空,没有互相对视,老头子披着伽耶剑士钟爱的羽织,手边摆着一壶酒,没事就喝两口。

“小子啊,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你基本功很好,但就是剑技差一点,所以我也只能教你剑技了啊,既然已经出师了,就出去混混,长长见识。”

“你问从哪起步...我想想啊,看你那菜鸟的模样,得好好经历一下道上的毒打,就去诺兰提耶闯闯吧,虽然那里乱得很,但好好历练也不坏,好好磨一磨你这贱骨头。”

“你啊...”

“老爷子我粗人一个,不懂那套道理,你所谓的宿命啥的不想面对就甩一边去吧,想面对了再说。”

“小子,大道理什么的老爷子只懂那么一两句,所以说了,你要给我听进去。”

“正义不会永远正确,正确的也不见得能被所有人理解。你还年轻,没见过什么世面,等到了以后你就明白这话是什么含义了,现在也别给我问。咱们这些拿剑的最怕就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拿剑,小子你可千万迷惘不得,来给老爷子说说,你为了啥而拿起的剑?”

“噗——哈哈哈好小子!为了女人去挥剑,有出息!真有你的!“

“不,老爷子我不是在笑话你,拿剑的最高的目标就是不为自己而是去保护他人,小子你这样我很满意啊...”

“啥?你小子也没喝啊怎么就说起胡话来了...”

“你还差得远呐,多加修行吧臭小子。那么,老爷子我半辈子所有家当都在咱宅子仓库那个上锁的隔间里头——嗯对就是我告诉你离远点的那个,现在你可以去了,随便挑两个趁手的走吧。”

“想得美啊你小子!好货也是讲缘分的!自己碰碰运气吧,老爷子我才不帮你挑。”

“老爷子我老了,闯不动了,小子啊,剩下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要是拼出了什么好名声也不丢我的人,闯不出什么名堂就给我回来,这里还有你一口饭吃,不然酒都没人给我跑腿去买..."

回忆到此结束。

——

“哎呀,看上去很有闲心啊,不知待得还习惯吗?”

无所事事的维洛躺在有点硬的床板上,双手抱着头,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发着呆时,一声语气怪异的问候传入了牢笼之中,打断了维洛默念着的计时,过去了五个小时多一点。

无所事事也不能怪自己,因为此时自己被关在王城其中一处地下死牢,位于佩凡纳王宫的正下方,可想而如其重要程度。因而能有发呆的闲暇维洛已经相当抱有感激之情了,只是因为被关一段时间,颇感一阵郁闷。

此时那声戏言般的问候声引起了维洛的注意,也终结了无所事事的时间,他缓缓翻过身,坐在梆硬的床板之上,揉了揉眼睛适应着过道的灯光方便看清来者。

不经心地一挑眉毛,说实话有点意外。

来者是位看上去不算年长的男性,外表年龄比桑伦要年轻一点。

没有精心打理的酒红色短发颇为凌乱,没怎么睡好一般看得出明显的眼袋,青绿色的眼瞳被一个银框单片眼镜覆盖,削瘦的脸庞流露出饶有兴趣的笑容,看到维洛的反应,正中男子下怀一般让他笑意更甚。

男子穿着一身白色的圣职者衣装,上面的用红色缝饰着宗教意味浓厚的符文,但衣物上的纽带又不好好系着随意乱甩,就像对神的亵渎一般。

这不修边幅的态度可惜了还算优秀的皮囊,而且男子此时双手握着精钢制的牢笼围栏杆,将脸几乎凑至了围栏的缝隙之中,以这样可能会吓到人的出场方式向维洛打招呼,尤其那削瘦的脸庞让维洛怀疑他是不是可以把脸探进围栏之中。

“伊加文·肖...”

维洛缓缓念出了他的名字。

“哎呀,那么自我介绍大可略去啊,正合我意,我不是很喜欢表露名号的人呢,应该可以直接进入正题吧。”

对于维洛喊出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多意外的样子,伊加文反而感到省事而开心地轻拍拍手,朝维洛笑着问道:“先请维洛君不要误会了,只是我个人提出想问些问题才将维洛安置在死牢里的,没有其他的恶意,相信你也知道我很多疑的嘛。”

黑色的精钢打制的囚牢外,伊加文轻轻地笑着,那青绿色眼瞳的眼珠轱辘轱辘地在眼眶里打转,观察着维洛的表情。

恭维般地点点头,正如知道他的名字般,这个男人维洛也算是很了解。

“不用紧张,全当陪我聊聊就行。放心,女王是不会知道我们聊了些什么的...那么维洛君,我托桑伦借来了你填写的冒险者协会申请书,你是在法兰雷诺出生,然后在本国长大啊,那么这次多少也算回一次家乡呐,”

小侃了一句,伊加文捧着一沓发黄的纸质文件,接着说了下去:“这两天我动用了所有人脉与情报网,姑且也向教会的家伙们作了打听,连这么显眼的小子都不曾有人遇见过,仿佛凭空冒出来一般...”

伊加文轻轻上推了一下单片眼镜,语气带有威胁意味地问道:“加上感受到维洛君身上的魔族刻印,也怒我草率,我可不可以怀疑维洛君是魔族呢?”

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并且挪开了视线,维洛的表情显然沉稳了许多,但一时不知怎么去解释,解释了的话能让这个狐狸一样的男人信服吗,想着这些的维洛陷入了沉默。

“当然,这只是种无谋的揣测,”当维洛沉思而露出困惑的表情时,伊加文却得意地一笑,仿佛刚才的威胁都是即兴演出一样,接着一语中的地说道,“如果维洛君也是器的持有者,这一切我就不感到奇怪了,毕竟那可是充满各种可能的东西呢。”

“那个的话桑伦没跟你提起吗,我承认是的。”

“凡事亲自确认才有意义嘛,你也知道,我是个多疑的人啊,而且好奇心可是旺盛得可怕。”

伊加文笑的时候总是露出几根锋利的牙齿,看上去就像只狡黠的红狐狸。

“我相信情报交换是相互的吧,而且,如果不是已经基本摸清我的情况的话你应该是不会来这的,伊加文·肖。”

维洛并没有恶意却很正确的话语引得伊加文一阵轻笑,他缓缓将眼镜摘下用一块细软布擦试,示意维洛可以发问。

说实话维洛并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目的,但既然伊加文肯松口,也干脆不要浪费这个机会,自己对王城的理解停滞在三年前,诸多的变化偶尔也让维洛一头雾水。

"树根那的结界,是你们设下的吧,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设下的?”

“有够贪心啊,第一个问题就这么直接,搞不好我会没兴致回答下去啊,”装出一副头疼的样子,伊加文浮夸地演了一阵,停下来抱怨之后说道,“是咱们这里的一个老太婆,在很久很久以前布下的。不过不用着急哦维洛君,我想你迟早会见到他吧...”

说了跟没说一样——维洛无奈地的伊加文一眼,却被他避开视线。

“那么,伊加文君,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已经开始触碰这个世界的内层了啊。”

“桑伦君已经告诉过你了吧。”

“不,他的话什么也说明不了。”

伊加文陷入少许的惊讶,不过缓了一瞬后,伊加文将他的几颗尖牙收起,表情认真了些许,将双手背在他的身后。

“原则上来说,我们都只是听从着女王的命令行动而已。不过目的嘛,如果说维洛君在拯救世界的话,那我们就是在守护这个世界吧。”

“什么啊那是...”

不过,伊加文演技拙劣地打开怀表,露出一副赶时间的模样,语气稍快地道:“啊,用的时间略多了一点呢。女王说想见维洛君一面,桑伦君想必过会儿就会来接应你了。以我个人的名义提醒一下,女王生气的样子可不会很可爱呢。”

如是说完后,伊加文也不做停留,立刻就转过身离去,边走边轻挥了挥手。

回忆了一下那个女王,印象中只有她美丽,傲慢又狡黠的样子。

麻烦的女人。

——

回家的感觉真好。

尽管在别人看,这里实在是略显糟乱,但是对于伊加文来说,回到这里总是会有舒心的放松感。

没有分类的魔法研究书随心地堆积在积灰的角落书桌上,笔也相当干脆地放在桌上,而不是插在墨水瓶中,笔尖尚且蘸着的墨水漏出摊在桌面上,此时已经凝固。

从中间主体的大号铁制研究台上摆放的瓶罐中散发的药水气味实在浓厚,不知名的药物裸露在空气中,天知道被人吸入肺中会有什么影响。

几块发着不同颜色光的石头也撒在桌上没有分类整理,一旁摆放的魔物骨片虽已请洗干净,但残余的血腥味还是无法那么容易忽视,用于处理这些东西的工具都堆在一旁,奇形怪状的工具都是常人难以理解之物,比方说可以把切碎的肉片看得很清楚的一种长筒状仪器,类似于望远镜,但是却精密的多。

宫廷医生伊加文的家——不如说是研究室更为合适,不过他很干脆地住在这里。

确认了没人跟来,不过连负责清洁的女仆都很忌讳这里,应该没有什么人会无意跟上自己,同时也没有碍事的魔力波动,伊加文快步闪过,在落灰的书架中沾了一手灰之后,摸索出一个机关按钮。

用力一按,旁边的石壁缓缓打开——不是多复杂的老套设计,托王城内部的工匠帮忙改动了一下而已,只是个小把戏但用于藏东西也是够了,毕竟连女王自己都相当清楚,伊加文要隐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得意地一场嘴角,伊加文漫不经心也往下走去。

往下是一段阶梯,因为懒得换蜡烛和照明水晶所以一路根本连照明装置的伊加文都没有设计,摸着黑一路走下去后,下面一片很大的空间发出了明亮的光芒,看来里头已经有人在等了。

“记得已经不是第一次跟你说过了,外边的东西托熟人也好请女仆也好自己动手也好,给我收抬干净。”

刚刚欲在下边这空旷的空间中呼一口气时,端坐在前方摆设着的一套高档沙发的桑伦放下中的茶杯,甚至还没见到伊加文,只是听见脚步声接近就开始数落道,看来自己的脚步还是非常明显。

“啊,下次下次。”一如往常笑着答复道,伊加文还凑了上去,走到桑伦的身旁,用手摸了摸尚且滚烫的茶壶,出言说道,“哎呀,有热茶呢,看来桑伦君也很满意这里的装潢和招待呢。”

这是自然,这可是跟参考了某位公爵家中的成套家具,虽然伊加文并不感冒,但用于招待人已经是自己能付出的最高礼节了。

“一开始你就这么说过了,却一直不去做,都脱了多长时间了?”

没去理会伊加文的谄媚,桑伦依旧把指责的话说完。

“反正上边也就只是个掩饰而已嘛,你看,这里我不有好好清扫吗?”

“一码归一码,你好歹也算女王的近臣,传出去多让女王蒙羞?”

两人相当平常地吵了起来,看二人的熟练程度,这样的口角似乎已经发生了不少次。

“吵死了。”

正当两人欲吵得更激烈时,一声感情色彩并不浓的话语却硬生生打断二人的交谈。

两人闭上嘴,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出言者。

那位此时正倚靠在棉制靠背的高档座椅上,左手捧着一本厚厚的古铜色硬壳书,右手无所事事地撑着自己的脸颊,一旁的壁炉的火光映出那张脸——年轻到可以说是稚嫩,面部皮肤光滑细腻,鼻梁上架着一幅小巧的眼镜,眼镜之下的目光认真地汇聚在手中的书上。

可以说是幼女的娇小身体拖着深色的长袍,那稳重的颜色与可爱的脸上那份反差的老成显得相当合衬,栗色的短发轻曳,女孩隐隐散发的神秘感令人捉摸不透。

“失礼了,奥菲卡阁下。”

“奥菲...就行了,你说的那个人我不认识。”

仿佛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奥菲合上那本厚重的书,从长袍内侧中摸出张手帕轻拭镜片,那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情绪,虽然是指责桑伦与伊加文,她的目光却没有看向二人中的任何一人,话语也没太多感情地说道:“有活力当然好,但也请别在上了年纪的老婆子耳边那么吵闹,如你所见,我在想些事情。”

这话实在设什么说服力,那怎么看都只有十二三岁出头的身体...

不过桑伦自然不会直接开口,顿了顿后,干脆就不再与奥菲交谈下去,他将头转向伊加文问道:“维洛那边你的话应该问完了吧,没异常的话我就带他去见女王了。”

“嗯,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的话,他应该没有什么嫌疑和阴谋,相信他不会做出格的事情的。”

“是吗。”

简单地应了一句,伊加文不知道桑伦是否很高兴,但至少松了口气还是有的吧,看着他向奥菲示意告别,然后转身迈上通往上边的阶梯,稳重的步伐随着一阶阶台阶往上方移动。

等上边石壁合上的声音已经平息,伊加文才轻轻地笑了笑,直接坐在了沙发椅之上,开始为自己折腾一杯香浓的茶。

“碍事的人走了,该说说实际情况吧,你觉得那个小子怎么样?”

在确认了桑伦已经离开了,奥菲才开口问道。

“还不错,挺好的家伙。”完全设听出意思般,伊加文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但看到奥菲拧起眉头的样子,他才快速补充说,“是器的拥有者这点应该错不了,我觉得与他稍稍合作是有一定益处的,一条贼船上的人嘛...”

“他身上有克丽娜安的刻印。”

语气平常地,奥菲在翻开下页的同时出声道。

奥菲的话无疑会是正确的,伊加文哑声了一会儿,挠了挠凌乱的头发,思考了一会儿说:“我个人还是相信他不是魔族的家伙,但有那个魔王的刻印实在有些棘手。暂且不说是否代表着维洛是她的手下,单是时刻被感知位置就很麻烦啊,有什么能抹除刻印的方法吗?”

“抹除是没可能的,但隐藏感知的方法倒不是没有,不过我大概办不到,缺少很多条件。”

“老太婆...倒是多派上些用场啊。”

“至少我有好好在做我的工作,”捧起茶杯轻吹,奥菲反驳着伊加文的话语,眼中隐约已经泛起几丝怒意但并未说出,“多余的事并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我并不是捣鼓这些古柽玩意的专家——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

一边跟伊加文闲谈着,奥菲单手托着脸颊作出思考的样子,眼神没有放在书上,而是相当迷离,在这个地下密室之中晃荡,一边喃喃着:“有一个家伙很热衷于这些,尤其是将生命用魔力改造之类的,他擅长也很喜欢。上一次见他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呢——嗯,现在他应该已经是魔王了。”

“意思是他也是可能来搅局的人之一吗?有意思,不过生物改造这种亵渎神明的事,神知道可能会生气吧。”

开了一个小玩笑,伊加文很古怪地一笑,将半满茶的一个木制马克杯递给奥菲。

但奥菲却没有笑的意思,只是接过杯子轻抿一口红茶,即使伊加文很了解她也很难看出几分情绪。

“不过至少,现在魔界还算安分,三个魔王都是保守派,才难得没有跟人界产生什么大的冲突。毕竟他们可是在十三主上时期就弑君而成为王的啊,杀死两个激进派的魔王...也亏他们有这魄力。”

听不出是数落还是赞扬,奥菲轻声道,眼睛偏向一边,像是在回忆些什么一般。

看着奥菲那副沉思的模样,眉头稍往上一挑,伊加文往自己的茶中加了两块方糖,边搅拌边调侃着说:“你今天话格外多嘛。”

“是吗,也许因为我很闲吧。”

闭上眼睛靠在靠椅上,奥菲蜷缩了一下身体,娇小的身躯陷入靠背更深处,看到这里伊加文只露出一个怪笑便轻抿一口茶,很烫,让他直吐舌头。

“我改变主意了,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也许可以成功吧——过会儿我想见那小子一面,说不定那小子是可以利用之材。”

没去看伊加文,奥菲声音不大地说出了一个判断,倒是让伊加文有几分意外,看来是回忆起什么东西了啊这个老太婆。

“哦?搞不好你安的什么心他都会知道哦。”

“应该不会的。”

说完后,闭上眼睛的奥菲再也没接话。

虽然伊加文不知道奥菲哪来的自信但还是选择相信她,“可以利用”啊,也不知道这个老太婆在想什么。

不过伊加文可以确定的是,倘若维洛真是什么能好好利用的角色的话,想必那个女王就绝对不会松手了吧,也许自己应当为维洛君好好祈祷一下才是呢。

尽管也猜不透会发生些什么,不过无论是剧本还是现实,喜欢些一波三折的情节,这是伊加文改不掉的本性。

伊加文期待着什么展开一般轻笑着,然后将红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