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就好像之前那些自述还不够让人混乱似的，老矮人的名字毫无预兆地从蕾内的口中悠悠地飘入了海因里希的耳中，将他的思绪彻底搅了个天翻地覆。
一时间陷入了某种思维过载的状态，海因里希呆呆地瞪着面前的少女。
“啊？是我记错了吗……莫格里姆·铁砧，应该确实是这个名字没错啊。”
看起来并不明白刚才这名字给对方造成了多大的震撼，蕾内歪起了脑袋，看着眼前瞠目结舌的少年，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
“莫格里姆……那个，我记得那是……海因？”
尽管已经失去了与老矮人共同生活的记忆，米拉还是记起了这个被海因里希反复提及过的名字，投向海因里希的目光中顿时流露出了十分的关切。
片晌后，终于回过了神来，海因里希眼中的迷乱立刻转变成了某种狂热。
“对，是莫格里姆！对！他给你父亲写信了是吗？他说他在哪里了吗？他是什么时候写的信？他现在还好吗？不不，比起这些，能让我看一下他写的信吗？”
再度见到自己这位老矮人养父的可能性霎时间在海因里希的脑中炸开了。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又一次将连珠炮似的问题抛向了蕾内，也又一次把她的表情化作了一片懵懂。
“唔我想想……他是给父亲大人写信了没错啦，然后……对，他说他还住在之前的村子里没有走来着……嗯，就是这样。”
这一次居然多记住了一个问题，可喜可贺。这念头在海因里希脑中一闪而过，转瞬便被满心的亢奋与躁动所淹没了。
“这样，他的信上写时间了吗？他是什么时候写的信？”
海因里希迫不及待地追问着，略微提高了调门试图盖过自己心脏的隆隆搏动声。
而紧接着，蕾内的回答让他的心跳几乎骤停了下来。
“我想想……好像是四年前的样子来着。”
胸中的轰鸣声转瞬间消散成了一片寂灭。蕾内的表情像之前一样无邪，声音像之前一样纯真，话语的内容却让海因里希炽烈的思绪直接坠入了冰窟。
“四年前吗……海因，四年前我们还住在这里对吧……海因？”
说到一半的米拉意识到海因里希已经僵在了当场，立即快步来到了他的身旁。
“唔……米拉，海因他怎么了？”
就算神经再大条，此时的蕾内也已经明显注意到海因里希的异常了。她小心翼翼地望向了米拉，开口的时候稍微有点迟疑。
而就在米拉担忧地想要摇一摇海因里希胳膊的时候，他忽然重新动了起来。
微微颤抖着伸出双手撑在桌子上，他探出了身子，双眼直直地盯着对面的蕾内。
“……”
“唔？我没听清啊，海因，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仿佛嘴唇还僵着不太听使唤似的，海因里希的话语听上去就像模糊的咕哝。但尽管没有听清楚，蕾内似乎出于某种本能而察觉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往后撤了半步。
然而下一刻，她还是被对面突然爆发出的声音吓得打了个激灵。
“——我说，你是笨蛋吗？！都已经过了四年了，他早就不在这里了，你要找也找找近一点的信啊！就没有这三年里他写的信了吗？！”
尽管已经竭力地压制了自己的情绪，那股巨大的期待彻底落空所带来的失望感，以及随之引起的愠怒，还是将海因里希从喉咙中挤出的话语扭曲了某种低吼。
“……我我我不知道啊，我找到的信里就只有这一个寄信人联系不上，而且信里还约了要见面来着……所以，所以我还以为父亲大人是直接去见这位莫格里姆了……”
受到惊吓的蕾内倏地缩起了身子。她稍微有些结巴地向海因里希解释了起来，满脸的慌乱中夹杂着几分不知所措。
但是，再次从她口中说出的老矮人的名字却对海因里希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
“所以说，莫格里姆三年前就已经走了！他已经不在了！从三年前起这里就已经什么人都没有了！光凭着四年前的一封信就这么直接闯进别人家里来，你真的是笨蛋吗？！”
依然沉浸在美梦的破碎所带来的失落之中，海因里希恼怒地盯着害自己这么白高兴一场的蕾内，声音中眼神里满是愤懑。
然而此时，蕾内看上去也已经从惊吓中回过了神来。她扬起头回望向海因里希，目光中逐渐多出了几分不满。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不在的嘛！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会想要来看看啊……还有，海因怎么可以叫我笨蛋呢？说别人是笨蛋的人自己才是笨蛋！”
“什么？！你还敢说我是笨蛋——”
勉强维持着理智的弦不被崩断，海因里希怒气冲冲地瞪着蕾内，而对方也气鼓鼓地回瞪着他，同时重新挺直了刚才缩起的身形，一副不甘示弱的样子。
——就这样，二人仿若陷入了某种火星四射的瞪眼比赛之中。
“那个……海因？”
片晌后，终于有点看不下去的米拉欲言又止地开了口。
“……怎么了，米拉？”
稍微扭脸转向了自己的妹妹，海因里希的双眼却还顽固地死盯着蕾内的眼睛不放。这斜着眼的面孔实在太过滑稽了，一下子没忍住的米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了，笨……海因，别这么生气啦，这件事也确实不能怪蕾内啊……虽然她做得也有点冒失就是了。”
终究还是没有在人前让笨蛋二字真的脱口而出，强忍笑意的米拉将手轻轻搭在了海因里希的胳膊上，劝慰的声音也尽量放得柔和了一些。
“就是啊，我，我又不知道那位莫格里姆现在不在这里嘛！”
仿佛是只听到了前半句为自己辩解的话，蕾内微微挺起了胸脯，朝着米拉那边用力地点了点头，但双眼同样死死维持着与海因里希的对视。
“不知道？难道不知道就没事了吗？我那时不也是不……”
尽管声音中还满是不忿，但说着说着，海因里希的身躯却突然猛颤了一下，视线也瞬间离开了蕾内的双眼，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米拉的脸上。
而听到海因里希的话，米拉一时也有些愣住了。不过紧接着，她的眼神便变得坚定了起来，追上了海因里希略微游移的视线。
“嘿嘿，我赢了……等等，米拉，海因，你们怎么了啊？”
仅仅在赢得瞪眼比赛的满足感中骄傲了片刻，有些令人意外地，蕾内看起来马上便察觉到了兄妹二人的微妙互动……而且，她也显然感受到了隐藏在其中的某种“深意”的存在。
“没事的，蕾内，海因已经不怪你了……对吧？”
迅速抽回了思绪的米拉马上扭脸望向了蕾内，对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同时隐蔽地抬肘敲了敲海因里希的肋侧。
“……啊，抱歉，不该怪你。”
尽管稍微有点别扭，海因里希还是重新看向了蕾内的双眼，勉强地点了点头。
说到底，对蕾内的不满也确实并没有什么道理，只是失望后的某种发泄或者说迁怒而已，这一点他还是明白的。
只不过，失望实在是太大了，而且所谓的“不知道”……也并不能改变任何事。
“唔，没关系……可是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啊？”
不知怎么的，蕾内似乎一下子变得特别敏锐，海因里希仿佛看到了她抽动着小小的鼻子，正在嗅着什么可疑气息的样子。
看来，这女孩虽然看上去神经大条，其实是对感兴趣的事情直觉准得吓人的类型……海因里希不禁咬住了嘴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没什么的，蕾内……话说起来啊，海因刚才问的问题里有一个我也有点在意，你说你是用传送术来到这里的，对吗？”
看到蕾内依然追着刚才的问题不放，再次开口的米拉稍微生硬地扭转了话题。
“啊是的，是传送术来着。不过比起那个，你们两个刚才……”
“那么，是有人送你来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来的……咦，米拉为什么这么问呢？”
“因为，传送术不是奥术吗？我只听说过道路与旅途之神的圣职者能降下类似的神迹，一般的圣职者是没办法施放这个法术的吧？”
意识到蕾内的注意力已经逐渐被自己吸引了过来，米拉的嘴角满意地微微翘了一下。
如她所说，之前她用来将自己和海因里希带到这座教堂门口的传送术，是性质上比起圣职者们的“神术”更接近于一般概念里“魔法”的奥秘法术，一般通称为“奥术”。与圣职者们通过虔信和祈祷从神祇那里获取的神术有着根本性的区别，米拉所使用的这种奥术只有通过专门的勤学苦研或者借由自身的内在禀赋才能掌握和施展，长于以惊人和炫目的方式操纵魔力改变现实，与倾向于医疗和保护的神术所能够实现的法术效果绝大部分都截然不同。
因此，就算蕾内在呼唤神迹，施展神术方面拥有着再怎么超出常人的天赋，正常情况下她也是完全不可能凭自身的力量来施展传送术这个奥术的。心怀着这样的疑惑，米拉继续问道。
“……所以我才想问，是不是有人施展了传送术把你送来了这里，然后又自己回去了呢？”
“不是哦，传送术是我自己用的。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我就来不了这里啦。”
蕾内爽快地排除了米拉所推测的可能性，却也进一步让米拉陷入了困惑。
“那么，能告诉我你是怎样施展传送术的吗，蕾内？”
似乎忽然间萌发出了某种学术层面的求知欲，一时之间，米拉看着蕾内的眼神也宛若带上了某种“蕾内式”的好奇。
“唔……我就是先用父亲大人的仪器从那位莫格里姆的信里提取了一点点记忆，看到了一点这个教堂的景象来着……然后我从父亲大人的书房里找到了标着传送术的卷轴，虽然好像是奥术的我看不太懂，总之就‘呼’地、‘刷’地试了一下，最后就‘咻’地传送过来啦。”
一边这样说着，蕾内一边伸出了双手，有点兴奋地配合着莫名的拟声词比划起了莫名的手势。
然而，听到她的这番话，不光是米拉，连一旁听着的海因里希双眼也开始慢慢发直了。
……也就是说，蕾内先是胡乱地启用了一张传送术的奥术卷轴，然后又仅仅凭着对目的地的简单一瞥就施展了传送术，并且还成功地到达了正确的目的地。
可是，启动奥术卷轴并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事，而是需要使用者同时具备基本的奥术施展素养、恰当的魔力操作手法，以及就对应法术而言足够优越的先天资质和足够高超的施法能力才能够确保成功。缺少这其中任何一项都有可能导致卷轴启动失败，造成危害性完全无法预测的魔力暴走事故，而就蕾内的情况来看，她根本就一项都不具备……
更不要说，传送术这个法术本身就有失败的可能性。如果对目的地只有一面之缘的浅薄印象的话，传送时不仅有相当的可能性会产生距离误差，或者错误地到达某个与目的地相似的地方，甚至还可能彻底失败，使得施法者在空间的挤压下受到创伤——事实上，之前米拉在施法前要海因里希详细描述教堂大门的样子，也正是为了要尽可能使自己对目的地仅存的模糊印象变得清晰起来，从而增加传送的可靠性。
在这种情况下，蕾内居然避开了这些累积起来大得难以计算的失误风险，成功地使用了传送术的奥术卷轴……而在此之前，她居然会产生想要去冒这种风险的念头。
“……你好厉害啊，蕾内，明明这么危险……”
“……这就是傻人有傻福吗？”
对这种莽撞得简直可以传为奇闻异事的行为，除了咋舌称赞，海因里希和米拉也已经不知该作何回应了。
“唔，原来那个很危险吗……不过没关系啦，反正幸运女神会保佑我的！”
略微歪着头看着二人的反应，蕾内的不解很快便自行消散了。随之转化而来的某种莫名的小骄傲让她再一次挺起了小小的胸脯，得意地拍了拍自己胸前挂着的十字星圣徽。
结合着她之前的自述，一个念头不自觉地从海因里希的心中冒了出来。
——这个自称侍奉幸运女神的圣职者少女，莫非还真的从机运之女神那里获得了纯粹的幸运庇佑？
“这样啊……那蕾内，你是什么时候传送到这里的呢？”
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米拉稍微定了定神，总之先继续问了下去。
“唔，我应该是昨天中午这个时候传送过来的吧……就是刚祈祷完之后没多久啦。”
“……咦，昨天中午？那你一直……”
“是啊，当时用完那个传送术的卷轴，我好像不知怎么传送到地底下了似的，挤得可难受了，过了一会儿才被‘啪’地弹出来，然后就到了下面那里……”
说着说着，仿佛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惨状，蕾内不由得重新缩起了身子，声音听起来似乎也微微发抖了起来。
“……但是下面那扇门被锁住了，我怎么也打不开，来的时候也没带吃的，在下面喊了好久也没听到什么动静来着……结果我就只好在下面饿了一晚上，想说今天中午的时候重新祈祷……”
——果然根本就没有什么幸运女神的庇佑。海因里希决绝地扑灭了之前的念头，同时也终于明白了蕾内之前为什么会饿成那个样子。
“……真是辛苦了啊，蕾内……”
也不知是为什么，蕾内说得越多，米拉好像就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而就像是要刻意强化这种印象似的，蕾内的下一句话瞬间让屋子里彻底陷入了沉默。
“唔，还好啦……可是好奇怪啊，这里不是一个矮人的村子吗？村子里的大家都去哪里了呢？”
“……”
海因里希和米拉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米拉的眉间掠过了一丝忧虑，海因里希的目光则是逐渐变得阴郁了起来。
——有必要把这里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告诉这个刚刚才见到的女孩吗……？
——果然，还是没有这个必要吧。
海因里希暗暗摇了摇头，思考着要怎么说才能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然而下一刻，从教堂外面突然传来的一阵窸窣的骚动声和沉闷的破土声，使得他的考虑顿时失去了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