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微微偏西,碧空中的烈日此时依然高悬在天顶,慷慨地向大地倾洒着灿烂的午后阳光,给沐浴在这光芒下的世间万物都增添了几分鲜明的色泽。
可惜,这明媚的光景半点也没能映入到海因里希的眼中。
“汀德拉……对不起,原谅我吧。”
此刻,海因里希的视野中全无眼前的景象……有的只是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
汀德拉·山泉……那是一位曾与自己同住在这村子里的女性矮人。单从她那张虽已皱纹微生,但却从不会失却笑容的脸庞来看,不熟悉矮人这个种族的人任谁也不会相信她已经在这世上活过了一百三十多个年头——或许去掉那个一百还比较可信一点。
曾经,她是这个矮人村落里的医师。尽管有自己的养父莫格里姆能够施放治疗的神术,但除非情况严重,矮人们通常是不愿意轻易耗费自己的神祇所赐下的神迹的,因此不幸身负小病小伤的村民每每都会先到汀德拉这里来求医。
而每一次,汀德拉都会以最温和的笑容和最舒心的话语,在治疗病患的伤痛之前先给他们带去心灵的慰藉。
许多年前,每当年纪尚幼的自己在该读书的时候偷溜到外面玩,由于还不习惯双腿的义肢而频繁摔倒受伤,又不敢回去让严格的养父知道的时候,海因里希总是会跑到她的家里央求她给自己治疗。而每一次,汀德拉都会一边讲笑话逗得自己哈哈直乐,一边稳稳地握着自己的手,趁机飞快地给自己手上臂上的擦伤处涂抹她那种效果神奇但却疼得要命的药膏……明明自己是想要逞强硬忍的,她却从来不给自己那样的机会。
那时,她的手是那样的温暖有力,即便过了那么久,只要用心感受一下,那种令人安心的紧握感还依然残存在自己的手上……
……可是,现在自己能回握住的,只有森森的掌骨了。
“——海因,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突然响起的稚嫩声音迫使着思绪不得不戛然而止,海因里希倏地抬起了头,略微瞪大双眼看向了声音的来源。
映入眼帘的,是蕾内那张疑惑满满的面容。
“……没什么。”
他声音沙哑地回答着,随后重新低下了头,将手中的掌骨轻轻地放到了一旁的墓穴里被掀开的石棺中。
“是吗……总之说好了每擦好一块墓碑就回答我一个问题,海因不可以突然就去想别的事情,不可以像刚才那样突然就不理我了哦。”
说话的同时,蕾内拿着一块手帕,小心地擦拭着自己身前那块刻着“汀德拉·山泉”这几个字的简陋石碑。
此刻,她正与海因里希一起身处墓园的一角,跪坐在这位汀德拉的墓前,看着海因里希一点点将散落在墓旁的骸骨放回安息的所在。
“行吧……另外我刚才就说了,你先不用着急擦墓碑,一会儿我把棺材埋起来的时候总会沾上土的,那之前擦了都是白擦。”
海因里希苦笑了一下。虽然蕾内刚才缠着要帮忙重新安葬这些骸骨,作为之前对死者不敬的谢罪,但他还是坚持认为这件事应该由自己一个人亲手做……结果作为折中,清洁墓碑的工作就交到蕾内手上了。
明明这本该是自己和米拉这次回来主要要做的事情之一,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海因里希叹了口气,目光不经意间再次飘回了蕾内身上。
看着那副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的样子,一时间,他不禁觉得这个领主家的女儿大概根本就没做过这种劳动。
然而,她还是执意要这么做,大概一方面是不想干等着,一方面是想换取问问题的机会……还有一方面就真的是想体验一下吧。
仿佛是在验证着自己的想法,蕾内回应的话音听上去相当不情愿。
“可是人家等不及想擦完了问问题嘛……而且海因,就算现在把骸骨收回棺材里,掩埋的事也还是等到圣居仪式过后再做比较好哦。”
“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啦,但是我好像记得只有埋进圣居里的尸骨才会受到圣居的保护,没有圣居的时候就埋进去的不算哦。”
“……还有这种事吗?”
“嗯,我记得好像是这样的……反正就让我先擦了嘛。”
海因里希狐疑地望着蕾内,看到她似乎确实面露出几分迟疑。不过,他也不清楚那到底是因为她在骗自己,还是因为她本身也不太确定。
“就算是像你说的这样……那不就应该等到圣居仪式结束之后再擦了吗?”
“——咦?可是,可是……”
显然是遇到了完全出乎意料外的发展,蕾内一下子有点着急了起来,支支吾吾地想要继续分辩……结果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瞧着她那颗小脑瓜顶上就快要冒出白烟来了,海因里希觉得自己的嘴角无法抑制地微微弯了起来。
“算了,我就先信了你的……还有,你想擦就擦,想问就问吧。”
他再次叹了口气……这次比刚才略微放松了一点。
“可是……咦咦?海因是说,我可以随便问了吗?”
“嗯,随你的便吧。”
一边说着,海因里希一边将身边最后的几块骸骨也放回了石棺中,轻轻地把歪在旁边的棺盖合了上去,随后站起了身来。
这样也好,他不自觉地想着。有她在身边这样烦着自己,大概至少能帮自己把注意力从手上这件事情中转移开……或者至少能让自己不会那么容易陷入到负面情绪中吧。
毕竟,还有那么多家人的骸骨要重新安葬,自己无论如何都得振作些才行。想着想着,他再次抬眼扫视了一下这一片狼藉的墓园。
大概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他不由得这样想着。因为之前那个灰袍混蛋转化出的骷髅并没有本能地徘徊着寻找活物的气息,而是站在原地等待着某种指令似的,结果现在重新变回骸骨的它们也大都留在了自己的墓穴旁,有些甚至落回了自己的石棺中。这样一来,自己至少不用担心把他们的骸骨搞混了……
……除了面前的这两个人之外。眼下,他已经不觉间走到了下一处墓穴旁边,在两具交缠在一起的骸骨前跪了下来。
“阿尔高特……海达……对不起,原谅我吧。”
这个墓穴与里面的石棺都格外地大,因为里面原本合葬着一对夫妇。望着墓碑上自己刻下的“阿尔高特与海达·火炉”字样,依稀间,海因里希仿佛再一次看到那对老夫妇的音容笑貌浮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即便以长寿的矮人的标准来看,那时候的阿尔高特和海达也已经年岁颇高了。不过,他们身上的活力却根本不输给年轻人——当年,这个矮人的村子由于位处艾特尼塔斯东部曾经的咽喉要道上,一度也时常会有商旅和冒险者们来访,而每个外来客都必然要光顾的热闹场所,就是阿尔高特和海达这对老夫妇张罗起的小酒馆了。
虽然一直跟着莫格里姆在教堂里生活,但每当他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暂时离开村子的时候,自己和米拉总是会去他们的小酒馆里解决一日三餐的问题……至少在米拉学会做饭之前一直是这样的。
回想一下,每次自己和米拉去到阿尔高特和海达那里的时候,都总是会受到实在太过热情的欢迎,得到实在太过热情的款待。而这种热情在某一天晚上到达了顶峰——那晚阿尔高特大概是多喝了几杯,竟然一脸醉醺醺地跟自己勾肩搭背起来,还要强迫刚刚十岁出头的自己陪他一起痛饮他亲手酿造的矮人烈性麦酒。
当时,听着他那些“是男子汉就要一口气干一杯”之类的醉话,自己磨破了嘴皮也实在无法搪塞过去,只能无助地看向旁边的海达……结果却发现她也在对同样一脸无助的米拉嚷嚷着“是好姑娘就要一口气干一杯”,看起来比阿尔高特喝得还多。
那天晚上后面发生的事情自己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第二天自己和米拉都难受得连床都下不来……之后米拉马上就学会了做饭,自己就再也没去他们那里吃过饭了。
想到这里,海因里希不由得又一次苦笑了出来。
然而,低头望着地上这对老夫妇纠缠在一起,仿佛正平静地相拥而眠的骸骨,他的心里很快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真的,真的好想再吃一次他们做的饭啊。
就算再被灌酒也没关系,就算难受一周也没关系,只要能再吃一次他们做的饭,再听到一次他们爽朗的大笑……
想着想着,一股湿气不觉间已经在海因里希的双眼中泛了起来。他立刻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地平复起自己的心情。
然而当他终于能够重新睁开双眼的时候,占据了视野的却已经不再是地上的骸骨,而是蕾内那微微嘟着嘴,看上去一脸不高兴的面庞。
“——你干什么?”
稍微有点被吓了一跳,海因里希立即猛地往后仰过身子,飞速地与她的脸拉开了距离。
但是紧接着,蕾内却毫不放松地继续迫近了过来,鼻尖一时间简直快要贴到他的鼻子上……
“这样可不行哦,海因……说好不可以突然想别的事情,说好不可以突然不理我的,而且明明刚刚才说了我可以随便问,可是我怎么问海因都没有反应……这样可不行哦!”
说着说着,蕾内已经鼓起了脸颊,一副气哼哼的样子。
“好好,接下来会好好听你说话……所以别靠这么近了!”
被她呼出的丝丝气息轻拂在面颊上,被她身上的淡淡香味飘入了鼻子里,海因里希不禁感到脸上一阵发痒,心也不知怎么一下子慌了起来。
他赶紧扭过头,强行再次往后挪了一下身子。所幸,蕾内这次没有跟过来,而是收回了探过来的小小身躯,恢复了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姿态。
“真的?海因这次不会骗我了吧?”
尽管没有直接看向蕾内,海因里希还是能感受到她那将信将疑的目光有些刺人。
“……总之这次会好好听你问的。”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之后,海因里希总算勉强让自己的呼吸节奏稍微慢了下来。他定了定神,重新望向蕾内的脸,发现之前那气鼓鼓的表情已经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而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似乎有点微妙的神色……
“那么……海因是那种大家一般叫作神谕者的人,对吧?”
虽然看上去陷入了选择困难似的,但最终,蕾内还是下定了决心,两眼发光地把最最好奇的问题头一个抛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