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只有她的世界,砂砾,碎石,狂风,枯骨,秃鹫……

白天的沙暴让她遍体鳞伤摇摇欲坠,宁静的夜晚却又是那么冰冷刺骨……

它们想摧毁她,杀死她,吃掉她……

凡是想帮她的,都先遭受了更暴虐的风沙和秃鹫,退缩,或是死,无一例外。

郁晨曦靠着床头蹲坐在床上,不停地在笔记本上重重叠叠写着什么,力道大得连笔尖都穿透了几层纸。

“晨曦,出来吃饭了,我熬了小米南瓜汤。”

“好,来啦!”

郁晨曦把笔记本锁到抽屉里,整理好睡衣对着镜子看了又看才放心地打开门出去。

“最近很忙吧,不过也多注意休息啊。”郁之华想伸手揉揉女儿的头,然而却被她有些惊恐地躲开了。

毕竟也大了吧,郁之华一边在心里这么安慰着自己,一边拉开椅子坐在餐桌旁。

郁晨曦欲言又止,坐下后盯着碗中的小米南瓜汤出了神。

李倾璇和郁之华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不解,不仅是老师反应来说她上课经常走神,就连这放假第一天他们就发现了数次类似情况。

“晨曦,晨曦。”

“啊……”郁晨曦慌张地应了一声拿起筷子夹菜吃。

深秋的天气已能感到阵阵冷意,自从郁泠依出国留学,郁晨曦步入高三,家里开暖气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郁晨曦打了个喷嚏,伸手去拿桌子另一侧的纸巾。

“胳膊怎么磕着了?”李倾璇瞥见郁晨曦露出的手腕下方有一小块青紫,皱着眉头担忧地问道。

“不小心磕桌角上了。”

郁晨曦攥着纸巾赶忙缩回手,狼吞虎咽地吃完饭丢下一句“我去复习了”就跑回卧室把门反锁。

难得的双休日,明明家里有着三个人,却又像一个人都没有。因为那扇时常紧闭的房门,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演绎着不同的沉默。

为什么都不说话?郁之华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他想去打破这种沉闷的气氛,但却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题开口,自己唱独角戏想来也是于事无补。

“你姐这次寒假要回来了。”收到郁泠依发的信息,郁之华立马去给郁晨曦汇报了消息。

“嗯。”

仍是没什么兴致。郁之华败兴地躺倒沙发里,他这个女儿本来就特别文静,这一忙起来更是话少了。

郁之华这么想,但李倾璇就不是了。自从她在昨天晚餐时看到郁晨曦胳膊受伤,直到现在她都在怀疑自己女儿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她也试探地问过,不过答案都是否定的。

她不信,这是来自当母亲的一种直觉,可她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更不可能直接冲进去检查她身上还有没有其他淤青。

作为一名母亲,对于教育、安全等问题的新闻和文章她自是没少关注,那些校园欺凌事件她每次看到都无比心惊。

李倾璇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将要回来的大女儿,如果这是真的,那她大概也会埋怨自己吧。甚至,会去找晨曦的同学打一顿。

她要是想做什么,她是劝不住她的。至少如今李倾璇自认为是拦不下郁泠依了。

“要不请几天假吧?”周一早上,李倾璇看着收拾好准备去学校的郁晨曦问道。

“啊?我没事,上课我会注意听讲的。”

李倾璇很想说她并不是在意这件事,但还没等她开口郁晨曦就关上门走了。

跟还是不跟?李倾璇犹豫了一下。

“放心吧,我觉得晨曦如果有事会给咱们说的。”郁之华一边调整着领带一边说道。

李倾璇自是希望会这样,然而校园欺凌的想法已经率先占据她的脑海,她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将此事淡忘。

除非,了解真相。

为了防止产生变本加厉的欺凌,李倾璇再三思索之下还是选择先向班主任打电话交涉了一番,然而所了解的却是除了自己女儿比较沉默寡言,但和班上同学相处都还挺不错的。

假象。一定是假象。

“我说啊,你稍微放松一下,你可能也有些敏感过头了。”郁之华把车停到李倾璇送到公司门口,劝说安慰了一会儿才驱车赶往自己的上班地点。

郁之华说的话李倾璇有一半多都没去听,她不明白,不论真假,这明明就是一件大事了,查明原因难道不重要吗?

李倾璇木呆呆地站在路边,她想起自己小时候逃学被母亲丢到门外罚站,那时的天,差不多和现在一样冷,只是那时她穿的是灰扑扑的大袄,如今却是上千的风衣。

“喂,李老师,啊是,麻烦您能让晨曦接下电话吗?”

郁晨曦默默地将桌斗里被开膛破肚的麻雀用纸包起来扔掉,拿着课本站在垃圾桶前抖了抖一言不发地回到座位上。

郁晨曦吃痛地颤了一下,低着头不敢吭声。

“呀,抱歉啊,手滑了。”后座的女生把玩着手里的小铁夹子,言语和神情中只有戏谑和讥讽。

“还愣着干什么?”女生漫不经心地说道。

周围的学生对此情形视若无睹,或者说是司空见惯早已麻木。

郁晨曦弯下腰捡起被弹落的铁夹子,刚伸手捡到时身下的凳子忽得被人抽走,失去重心的她顿时磕到了桌子上。

几声毫不掩饰的大笑。

被撞到的桌子不满地晃了一下,本就站得比较靠边的矿泉水瓶气恼地一歪身子朝郁晨曦身上砸去。

“呀真的抱歉,我忘记盖盖子了。”后座女生捂着嘴装作很无辜的样子,但眼中的笑意却愈发强烈。

郁晨曦一声不吭地坐好,用纸巾擦着背后湿了一大片的衣服。

班上的气氛压抑得令人抓狂,唯有几名女生毫不在意地说说笑笑。所有人都知道能救他们的只有上课铃和老师的出现,但也清楚能救郁晨曦的恐怕不会存在于这里……

她抓住血迹斑斑的碎石,试图用它们砸向不知疲倦的秃鹫。

风改变了方向,带着她投掷出去的碎石朝她袭来,刹那间戈壁上只剩下她绝望的惨叫。

午后还是有些暖意的,不少学生在校园里说说笑笑很是惬意。

宿舍楼的背面倒是格外阴凉,废弃的洗手池里丢着几根烟头,四名女生围着郁晨曦有说有笑地讨论着什么,时不时往宿舍楼前瞥一眼似是在观察着有没有人过来。

“跪着。”

郁晨曦没动。

一名女生不耐烦地朝她膝盖上踹了一脚强迫她跪下,“让你跪着你就跪着,墨迹什么墨迹。”

郁晨曦低着头,视线中只有几双鞋子和几对脚踝。

“那就这样吧。”一名女生拿出手机,手指快速敲击输下一大段文字,其他几名女生看完后起哄地发出一阵揶揄的笑声。

“诶,叫你呢,念了。”

郁晨曦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文字,唰地脸红到了脖子根。

“你他*聋了是不是,念。”

“啊烦死了,要我说咱们还不如拿着照片卖钱。”另一名女生把烟头丢进干涸的水池中,重新点了支烟叼在嘴上。

郁晨曦双手抓着衣摆,脸色忽得由红转白,然而却仍是没有开口去念手机上那下流肮脏的文字。

有人不耐烦地抽了她一巴掌,鲜红的五指印倏地显现在白净的小脸上。

站在最前面的女生啧了一声走到郁晨曦身后,粗暴地用手扯紧着她的头发踩在她的背上。

郁晨曦被扯得生疼,咬紧牙关紧闭双唇。

后背的衣服被人往下扯了扯,郁晨曦哆嗦着闭上双眼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哟,都准备好了啊,那这可不能让你失望啊。”

站在郁晨曦身前的一名女生点了支烟递给郁晨曦身后的女子,只见她吸了一会儿便将闪着火光的烟头摁在郁晨曦露出的背上。

郁晨曦头上冷汗直流,但愣是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哎我也来我也来。”先前早就开始抽烟的女子把嘴上的香烟摁在同一个位置。

“*,真他*无聊。”一名女生烦闷地朝郁晨曦肚子上踢了一脚。

“啧,走吧走吧,下次换个。”

郁晨曦蜷缩在地上看着四人离开,背上被烧烂的地方时时刻刻都在拨弄着她脆弱的神经。

没人会发现她,能帮她的只有她自己。

郁晨曦撑着满是灰尘的地面缓缓站起身,靠着墙边喘了几口气把身上的土拍掉。

风沙卷席着碎石将她的衣服撕裂成条,伤口还未结痂便再次被撕裂,一道道血痕布满了她的赤裸的身体。

滚滚黄沙散去,炙热的阳光火烧火燎地打在她的身上,无处可藏。

每周三学校餐厅都会做小米南瓜粥,虽然说是小米南瓜粥,但其中的南瓜可谓是少之又少,且与其说是粥,倒不如说是汤。

好不容易排队盛到饭的郁晨曦独自坐在餐厅角落里,汤有一股烧糊的味道,和家里熬的小米南瓜粥没有一点可比性。但起码也是一种安慰。

像是一个在庙会游荡的幽灵,郁晨曦觉得此刻的自己与整个环境都那么的格格不入。

显形会找来嫌恶和挨打,隐匿便只得无依无靠,难见天日。

“哟哟哟,这不是郁晨曦小美女吗,来抬头笑一个?”

四名女生端着餐盘坐在郁晨曦周围,上来便是各种的言语侮辱和挑弄。

郁晨曦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饭,任由周围四人自娱自乐。

几人见郁晨曦根本没反应,闭上嘴互相看了看都是一脸疑惑,自从这周开学郁晨曦好像就有些不同,仿佛对她们所有的那个威胁已经毫不在意了似的。

她不敢给别人说,这一点四人倒是能够确定,然而郁晨曦变化的原因她们始终是没有头绪。

一名女生在郁晨曦把碗端起来准备喝时突然扔进去一撮土,吓得郁晨曦忽得松手把碗掉在了桌子上。

坐在郁晨曦身边的一名女生爆了句粗口,恶狠狠地瞪着郁晨曦,揪着她的领子把她的脸拽到自己被小米南瓜粥洒上一片的裤子上。

“*的给我舔干净。”女生十分恼火,不等郁晨曦有动作便按着她的头给自己擦了擦。

由于位置比较偏,加上郁晨曦身后就是墙壁,几人的施暴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被女生硬拽着的郁晨曦全凭双脚保持着稳定勉强不摔倒,头皮的疼痛和脸上湿哒哒的感觉让她备受煎熬。

“啊!”郁晨曦浑身一颤叫了出声。

“不想被发现就安静点。”女生冷笑一声松开手,赞许看向坐在郁泠依身体另一边的女生。

对面的两人显然也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笑着往旁边挪了挪不去挡住郁晨曦的正前方。

“吃完饭你就可以走了。”刚才的女生呵呵一笑,拽着郁晨曦被脱到一半的裤子彻底给它拉到底。

浑身发颤的郁晨曦拿着筷子赶忙往嘴里扒着午餐,只要她的前方有人往这边看过来,差不多一半的可能性是会看到她褪下的裤子和裸露的双腿的。

好在中途四个女生没有再去为难郁晨曦,在强烈的羞耻和恐惧下郁晨曦艰难地将最后一口汤咽下。

看郁晨曦吃得也差不多了,四人端着几乎未动的午餐从这边离开,等她们走远后郁晨曦立马穿好裤子,心神不定地环视了一圈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几只乌鸦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呼扇着翅膀落在几具枯骨上,还未来得及宣告死亡就被滑翔而来的秃鹫夺去了生机。

狂风大作,漫天的黄沙顷刻间便掩埋了乌鸦的尸体,连同几具枯骨一起葬在她的脚下。

桌面上的卷子突然被抽走,郁晨曦扭头看向与自己同桌的女生。

“借点钱。”女生撕开一小包槟榔丢进嘴里,翘着二郎腿伸手去扯郁晨曦的头发。

郁晨曦刚从衣兜里拿出钱包,后座的女生立马伸手给夺了过去,拿了好几张才把钱包重新扔给她。

“*下次多带点钱。”女生嘁了一声烦躁地踢了一脚郁晨曦的凳子。

声音并不算小,全班学生都听得一清二楚。

郁晨曦看着重新被丢到面前的卷子,一声不吭地继续低头写着。她讨厌自习课,讨厌这个只能默默忍受的自己。

坐在周围的四名女生互相传着小纸条,偶尔发出令人反感的刺耳笑声。

其中一名女生忽然起身去把教室门关上,搬着讲台上的凳子守在门口。班上学生见此情形心里顿时一沉,纷纷停下正在做的事保持缄默。

坐在郁晨曦身后的那名女生轻咳一声站起身,拍了拍手张口道:“手头有点紧哈,当然啦,肯定不会抢各位的钱嘛。”

女生说到这儿顿了一下,郁晨曦的同桌立马心神领会,拖着郁晨曦给拖到了教室后面。

“咳,一个个排队来啊,一人一巴掌,心疼的话还麻烦给二十块钱做下补偿啊。”

郁晨曦被身后的女生按着跪在地上,揪起头发被迫抬起头看向讲完话走来的女生。

“我先做个示范,另外提醒各位同学,快下课了呢。”

说罢,郁晨曦眼前一黑只觉得一侧的脸火辣辣的疼,想来女生是铆足了劲用了全力。

班上一阵死寂,谁也不想去做那个被记恨的人。

“我说,快下课了。”女生声音冰冷,扫视着众人的背影一字一顿地说道。

有人站起身,哗啦一声带掉桌子上的几本书,随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随即又有一大片人站起身朝教室后走来。

郁晨曦的头发散乱地搭在额前,冷笑一声翻动眼皮看着已经聚集了好些的人。

“啪!”

“啪!”

“啪!”

……

郁晨曦的头像是拨浪鼓似的,嘴角也渐渐渗出了血丝,然而十几个人过去了,一旁女生的手里愣是一块钱也没有。

“啧。”女生有些不满,但动过手的学生倒像是劫后余生一般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啪!”

“啪!”

……

郁晨曦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动了手,只觉得自己的脸大概很肿,肿得地连之后的疼痛都无法感觉到。

口腔散发着腥甜的味道,这让她想起了小时候掉牙时流过的血。

身后的女生松了手,郁晨曦身体一歪头猛地磕在地板上。那一瞬间她再次感受了什么叫做疼。

下课铃响了,教室里的学生揣着餐卡逃出教室,或许是迫于几名女生的威压,自始至终没人去关心一下瘫在教室后面的郁晨曦。

她站在万丈深渊的一小块浮空台面上,深渊一侧荆棘丛生,一侧沼泽遍野。无前路,无后路。

景色忽变,笔直的小路上布满晶莹剔透的玻璃碎片,道路两旁尽是沸腾的殷红血池,她迈步向前,即便双脚被玻璃扎得鲜血淋漓也没有一丝痛苦的呻吟。

她就只是往前走,往前走,将周遭的一切都抛在身后。

没等到国内开始放寒假郁泠依就坐飞机回了家,独自拎着行李箱打车回到小区,掐点算准了三人回来的时间,刚上楼便看到了正要进门的郁之华。

“爸!”

郁之华楞了一下,扭头看向抿嘴憋笑的郁泠依,犹如置身梦境似的晃到她的身边。

闻声从屋里退出来的李倾璇跑过去抱着郁泠依死活不撒手。

“好啦妈,你再这么抱下去晨曦就吃醋了。”

郁泠依从李倾璇的怀抱里钻出去,用手指擦了下眼角的泪珠前去搂住木呆呆地站在门口的郁晨曦。

“晨曦,我回来了。”

郁晨曦局促地坐在床上,听郁泠依开玩笑似的诉说着她在国外发生的一些糗事。

郁之华提着七八个塑料袋从外面回来,换好衣服就去厨房和李倾璇一起下厨做菜。

自己叽里呱啦说了一会儿也失去了兴致,郁泠依双手垫在脑后身子往后一倒躺在床上。

许是因为一年多没回来了,看着自己妹妹的背影郁泠依总觉得有些陌生,然而令她不自在的是,这个身影看上去甚至让她感到发毛。

像是一头蛰伏的巨兽。

这个念头把郁泠依自己也吓了一跳,琢磨半天只好归结为是自己又在胡思乱想。

“你买了小柜子啊。”郁泠依翻身看着书桌下的白色三层柜,伸手拉了下第一层的把手却没有拉开。

“噗,还挺神秘的。”瞥见郁晨曦的神色略显慌张,郁泠依会心一笑,坐起来把头枕在她的肩膀上。

“有点不想再回去了呢……”

郁泠依声音越来越小,突然紧皱眉头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下鼻子。

借着郁晨曦洗澡的时间,郁泠依把李倾璇拉进卧室上下打量了一番。

“作妖呢?”

郁泠依朝客厅看了看把门关上,严肃地盯着仍是一头雾水的李倾璇,“晨曦有没有什么事?”

李倾璇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便想到自己最近一段时间也一直忧心的事情。

听到卫生间仍有水流声,李倾璇赶忙言简意赅地小声把自己的观察和担忧说了出来。

郁泠依蹲下身捂着额头,她是和母亲持相同观点的,正因为如此她现在憋闷得难受,如同喑哑一般发不出一丝声音。

人善就要被人欺吗?郁泠依咬着下唇,左手指甲扎在掌心中的疼痛让她更为怒火中烧。

水流声停止了,郁泠依冷静下来靠着门思考到底该如何在找出证据的前提下保护好郁晨曦。

拖鞋的趿拉声很急促,仅过了大约两秒的时间便响起了卧室门被关上反锁的声音。

“你们应该早点察觉到的。”郁泠依说罢摇了摇头,“我不是在怨你们。”

有了郁晨曦的话题在前,两人也没什么心情去东拉西扯,郁泠依道了声晚安回到自己卧室里开始想办法着手调查。

“所以这就是你的办法?”孙岚冷笑着把手中的煎包和米粥搁在桌子上,绕到郁泠依身后拿梳子给她梳着头发。

郁泠依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两眼一闭靠在椅子上睡回笼觉。

站在后面的孙岚自然想不到这个让自己又是请假又是买早餐的家伙已经再次进入梦乡,独自一人啰啰嗦嗦地说了半天,等辫子都辫好了才听到郁泠依细微的鼾声。

孙岚扯了扯嘴角,一脸愠色地将本来属于郁泠依的早餐吃得一干二净。

毕竟对郁晨曦的事情也有些在意,孙岚嘟哝了几声打开电视看着新闻。比起前一段闹得沸沸扬扬的贪污受贿案,最近的新闻算得上是平淡得不能再平淡了。

枯燥地盯着屏幕看了将近一个半小时,餐厅才传来郁泠依睡醒发出的呻吟。

“诶?你怎么在我家?”

孙岚撇着头翻瞪了郁泠依一眼,要不是因为……

算了。孙岚闭上眼深呼吸,良久才出言给郁泠依了些提示。

“啊对,早餐呢?”

“你出国出得脑残了吗?”

不为所动的郁泠依气鼓鼓地叉着腰,“你又偷吃我早餐!”

“郁泠依!”

狼吞虎咽地吃着亲自下楼买的早餐,郁泠依含糊不清地给孙岚讲述着她的推测和线索。

“你是被饿了几天狂吃泔水的猪吗?”

郁泠依翻着白眼不和这毒舌女犟嘴,即便她不理亏也难以从孙岚那里讨到什么便宜。而且自己的吃相着实有点不大好看,要是被秋……

“你又发春了?”

“苏南!”

“强调一下,小女子姓孙名岚。另外你能吃完再说话吗,吃个饭跟吐了似的。”孙岚微蹙眉头,嫌恶地抽出几张纸抛给郁泠依,搬着凳子又往后退了几步。

郁闷地吃完早餐,才听孙岚开口说道:“阿姨既然看到了有伤痕,那你这当姐姐的就去扒呗,你俩以前又不是没一起洗过澡。只要能确定是人为的,我还是建议报警。”

郁泠依把香皂放回盒子里,双手冲洗干净后拿着毛巾从卫生间出来。

“她在躲着全家人,硬着来对她不好吧……”

孙岚抬起眼皮,“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更快速有效安全的办法吗?我觉得阿姨的猜测可能性很大,毕竟向来暴力欺凌事件的受害人无非就是过于柔弱、没可以倾诉的人以及被人拿隐私要挟等等,所以你要想着想以前一样直接冲进去打一顿我倒觉得更脑残。”

说到这里,孙岚停下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调整了下眼镜腿的位置继续说道,“你们都是能承担法律责任的人了,以暴制暴反而会站不稳。”

“法律?”郁泠依轻呵一声笑道,“又没校园欺凌法,判来判去就没什么实质作用,还不如打……”

“郁泠依你就这么想被判刑?”孙岚冷眼看着她呵斥道,有时她就搞不懂这个女人的脑子到底长到哪了。

被孙岚这么一喝,郁泠依闭上嘴不再吭声,心里却对孙岚的话不以为意。

“算了,我就是被你拉来想办法的,至于最后你想怎么做我管不着。”孙岚拿上外套准备离开,临出门前转身又补充道,“先完全调查清楚再说吧,别太冲动了。”

郁泠依低着头靠墙站立,孙岚的语气虽然不是特别好但说的话都很清晰,只是如果换成自己母亲来说,她觉得自己可能连听都听不进去。

目的达到了。郁泠依蹭着墙蹲下身子,但对于直接检查妹妹的身体她觉得还是有些不妥——她早已不再是孩子了。

自郁晨曦开学一周的时间里,郁泠依成天窝在家里尝试着各种类型与口味的蛋糕和面包,做多的时候就把孙岚叫到云江一高校门口全塞给她。

以至于李倾璇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到厨房看看用不用买面粉,然后揪着郁泠依的耳朵就是一番嗔怪。

郁泠依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早知道还要被勒令大扫除她就不埋头做蛋糕了。

门外堆放着清理出的三个大纸箱,里面皆是些没用的杂志、垃圾、废卷子等等。郁泠依打开窗户让冷风灌进来,软趴趴地挂在沙发上呼出一口浊气。

客厅地上乱七八糟地摆放着一片物品,全都是些从犄角旮旯里搜刮出来的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东西。

要不是这次清理,郁泠依都不知道自己小学的日记本竟然还被留着,如今再去看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稚嫩,羞耻得她恨不得一头撞死。

“喂,妈,阳台上箱子里那些东西怎么处理?”

“什么东西?”

“呃……我和晨曦小学和初中的奖状什么的。”郁泠依挠了挠脸,日记这种东西还是接着被尘封在记忆里比较好。

“留着!等哪天我老了还得全靠这些东西来回忆呢,还要给我孙……”

郁泠依把电话挂断丢在一边,这种话题她实在是应付不了,相比起来还不如继续打扫卫生轻松。

郁泠依蹲在地上扒拉着那些过往的回忆,从小学到初中,每一学期她和妹妹起码都能有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

在小学毕业照上看了好半天郁泠依才将自己和郁晨曦从一个个小脑袋中间给找出来。

“噗嗤。”郁泠依忍俊不禁地看着当年拍照时自己满脸的不情愿,和其他同学一比更是明显,那小脸恨不得皱成一根苦瓜。

初中毕业照就好认得多了,郁泠依拿过郁晨曦学校的合照举在半空,用手指捅着照片里那个面无表情的死冰块。

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后,郁泠依翻出李倾璇用来存放她俩照片的相册,按着先前塞入过的照片的时间依次往后放着。

满月时候的照片;几个月时候的照片;生日的照片;玩泡泡的照片;出游的照片;惹祸低头认错的照片……

“这个……”郁泠依疑惑地往后倒翻了一页,将最上面那张的照片取出来用布擦拭了一下。

大红的幕布,灯架上还挂着“南江省第十七届初中英语朗诵大赛”的条幅,舞台上站着两女一男三名学生以及几位身着正装的大人。中间的那个是她,当时她拿了一等奖,不过好像并不是怎么开心。

郁泠依盯着自己身边那个散发着一股冰冷气息的男生,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拿二等奖的面瘫竟然是秋冥!

“我,去。什么鬼情况……”郁泠依拿过郁晨曦的初中毕业照和朗诵比赛的照片反复对比,不论怎么看那个男生确确实实就是秋冥。

她先前一直认为最初接触到秋冥这么个人应该是在初三那场联考,被各班老师拿来当范例激励学生,甚至她们班班主任还要来卷子的电子图给她们参考,那个少见的姓名写得格外工整,而卷面的整洁程度和答题的正确率直到如今都是她一直努力的方向。

当初联考结束好一段时间秋冥这号人在她们学校都是一个不小的话题,除了语文作文扣了一两分外那几乎就是全科满分啊,任谁不羡慕嫉妒。

郁泠依坐在地上脑子一片混乱,她还曾因为好奇秋冥到底是个什么丑八怪而偷偷摸摸地去翻郁晨曦的手机相册——虽然一无所获。

“还真是个丑八怪……”郁泠依无奈地笑了笑,她还记得秋冥之所以有“丑八怪”这个称呼是因为当初班上很多男生因为羡慕嫉妒而认为“人丑不得不多读书”,久而久之带得全班人对秋冥的印象都改成了“丑八怪”。

“原来早就见过你了。”郁泠依枕在沙发垫上,仰起头打量着手中的照片。

大概他也不认得我了吧。郁泠依环臂搁在双膝上,垫着下巴有些失落地想到。

为什么会喜欢上他呢?

“过来吃饭了,一回来就见你蹲那儿,想什么呢?”李倾璇摆好筷子冲着蹲在地上的郁泠依说道。

郁泠依拍拍屁股去洗手吃饭,不出所料仍是一大锅小米南瓜粥。

“为什么你这么喜欢做这汤?”郁泠依盛了三碗汤依次端出去,翻了几下锅把炒好的菜倒进盘子中。

李倾璇怪异地瞄了她一眼,“你真没一点印象?”

“啊?”

郁之华绷着脸笑了下,随后立马干咳一声自觉地闭上嘴。

看李倾璇皱眉的样子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好原因,“你俩以前小时候就不喝其他汤,边喂边往外吐,就你姥姥那次做了小米南瓜你俩才喝下去。”

郁泠依狐疑地观察着两人的表情,这事她是真一点印象都没,可这种缘由未免也有点太……

“咋了?要不我以后时不时换换?”

郁泠依摇摇头,她只是突然的好奇罢了,在吃饭的事情上她倒并不怎么挑剔。

夹了一筷子肉末,郁泠依边嚼边想着心事。

悦耳的众鸟啼鸣铃声,李倾璇探身从架子上拿过手机。

“谁啊?”郁之华问道。

“杨老师。”李倾璇匆匆答了一句滑动接听电话,“喂……”

电话另一头很是嘈杂模糊,坐在李倾璇身边的郁之华大概是听到了什么,腾得站起身低头看着她耳旁的手机。

郁泠依慢慢放下筷子,屏息凝神地看着对面如临大敌的两人。

蓦然间,郁泠依反应过来所谓“杨老师”到底是谁了——郁晨曦的班主任。

一种不好的猜想在郁泠依心中升起,顿时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响。

咣当!

郁泠依起身冲进房间换衣服,慌乱之中扯断了几根头发,疼得她又气又急。

李倾璇和杨老师的通话在一片静默中结束,已经换好衣服的郁之华拿上车钥匙先行下去开车。

“泠依……”

“你闭嘴!晨曦不会有事的!”郁泠依只觉得喉咙里噎得难受,声音尖锐得仿佛不是自己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的,胸口上下起伏着,心脏像是要刺破胸腔似的。

李倾璇擦去不知不觉间流出的眼泪,强颜欢笑地点点头去卧室换衣服。

郁泠依扶起被自己起身带翻的椅子,失神地看着淌到地上小米南瓜粥。不知为何,她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愤怒和悲伤,反而平静得令她自己都感到恐惧。

签完一系列的协议后,郁之华跟着护士去抽血,自从听到电话内容后,他感觉自己的弦已经尽数崩断,他对自己之前的盲目乐观和不在意很是自责,一路上他多次设想过假如当初自己赞同妻子的想法,是不是就不会出现今天这种情况。

害了她女儿的,也有他的一份。

从手术室出来的医生面色格外难看,就连随后出来的护士脸色也是有些发白。

虽然伤口较深切到了动脉,不过好在发现抢救的及时,人算是脱离了生命危险。

护士看着李倾璇二人欲言又止,被身后出来的另一名医生拍了下肩膀只好保持沉默转身离去。

带着生活用品和郁晨曦换洗衣服回来的郁泠依和郁之华推开病房门,走廊的灯光冲破黑暗打在李倾璇身后,地上明晃晃的水渍和水盆似乎在昭示着先前发生了什么。

“别开灯。”

许是察觉到了郁之华的动作,李倾璇沙哑地喊了一句。

“你先出去。”

郁之华和郁泠依对视了一眼,不明白她指的到底是谁。

“之华你先出去。”

郁泠依接过郁之华手上的袋子,避开水渍走到床边将几个袋子放在地上。

郁之华出去关上门后病房里陷入一片压抑的黑暗,良久,李倾璇抓住郁泠依的手伸进被子里。

“你摸到了什么。什么都别说。”

闻言,郁泠依放松下来任由李倾璇拖着自己的手,指肚传来的尽是些粗糙的、形状大小各异的、让人毛骨悚然的触感。

登时她便明白过来医生和护士出来后为何会呈现出那样一副神情。

她想把手抽出,然而李倾璇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死死地锁住她的手腕。

每一道伤痕都在向她们控诉,都在一刀刀剜着她们曾经鲜活的心脏。

郁泠依的背上被冷汗打湿,僵直的小腿渐渐有些发软,她低头看着昏迷的少女,逐渐清晰的面容上是一副与世无争的乖巧的神情。

她做错了什么,郁泠依很想大吼出来。她想质问这个社会,这个世界,为什么这样懂事省心的女孩却得不到应有的善良,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为什么恶人总能气焰嚣张,为什么,为什么要对她的妹妹下手。

李倾璇没有去看冲进卫生间呕吐的女儿,只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如同雕塑一般坐在凳子上。

“泠依,去叫你爸进来吧,我有些话想跟他说。”

两个人擦身而过,打开门,关上门,里面是浓稠的黑暗,外面是刺目的光明。

期末考试过后的第一天,李倾璇收到了郁晨曦班主任杨老师寄来的信件,里面写明了施暴者的四名女生的信息以及在校外负责威胁的一群同伙,将他所能调查到一切信息详细地写了整整三页。最后是深表愧疚的道歉以及一支记录了班上学生陈述的录音笔。

李倾璇看了一眼坐在卧室床上的郁晨曦,把东西交给郁泠依后再三嘱咐她看好妹妹。

郁泠依目送着李倾璇出门上班,把东西放好后坐到床上陪着郁晨曦。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周有余,然而郁晨曦只是整日坐在床上一言不发,除了郁泠依,谁都进不去。

“晨曦?晨曦?”郁泠依在郁晨曦面前挥了挥手,但仿佛面对的是空气一般,郁晨曦连眼珠都不曾跟着转动。

无奈地叹了口气,郁泠依出去坐在门口,拿起那几张信纸阅读着。

学校把事情压了下去。最先闯入眼帘的是第三段的第一句,用红色水笔写下的这句话。郁泠依咬着嘴唇从头开始看起,时不时往房间里瞅一眼生怕郁晨曦会做出过激行为。

“迫于几名女生的花巷街的男朋友的威胁,学生们都不敢将事情告诉老师和家人……”

“据班上学生所说,之前转走的那名男生其实曾想录下证据,然而放学却被那群混混打到了住院……”

“学生们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威胁和恐吓,但实际上受到欺凌的只有令爱一位……”

“曾胁迫学生进行掌掴,给她们钱便可免除施暴行为,然而学生们没有一个掏钱。整整四十多巴掌……”

“校方唯恐名誉受损,当晚救护车来后便召集人手封锁消息,除了当时赶到的两名老师和令爱的室友,甚至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据令爱的室友所说,四名女生曾先逼迫令爱并拍下裸照,后以此要挟她进行施暴……”

“……作为一名班主任,对这种事情的发生却毫无察觉……”

郁泠依三下五除二地把信纸叠好塞回信封里,她做不到仔细地看完全部内容,而如今,这封信也只能作为一个单方面陈述的证据,与其要一个真相,她更期望郁晨曦能好起来,甚至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郁晨曦仍是僵硬地坐在床上,整个人没有一点的生气。

“晨曦,午餐喝小米南瓜粥吧?”郁泠依深呼吸语气轻松地问道。

郁晨曦小幅度撇了下头,过了好久才徐徐点了点下巴。而这样的动作平时甚至几个小时也不会见到一次,只是从喉咙里发出重低音一般的“嗯”。

打开电视,频道上正播放着本地的新闻,前线的记者采访结束将话语权交给演播室的主持人。

郁泠依站在电视前盯着屏幕下方的简介栏,“男老师凌晨跳楼自杀……”

“……唉,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接下来让我们来看下一条新闻……”

郁泠依抓起茶几上的手机,点开网页搜索相关消息。

已经写出报道的媒体不多,几篇文章里基本也都是重复的内容,但有一点是清晰的,这位跳楼自杀的老师,就是那位姓杨的班主任。

郁泠依蹲下身扶着电视机柜急促地喘着气,抬头一看才发现郁晨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站在了卧室门口,木呆呆地望着电视上早已转走的画面。

“晨……”

“啊——!”郁晨曦抱着头发出刺耳的尖叫,朝着墙上一下下撞击着脑袋。

“没事了!没事了!晨曦!晨曦你看着我!我是你姐,我们在家,没事了!”

郁泠依冲过去护住郁晨曦,用大过尖叫的声音边喊边将她搂住。

尖叫声渐渐弱了下去,浑身发抖的郁晨曦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抱住郁泠依,宛如婴儿似的蜷缩在她的怀抱里。

“放心吧,姐姐在呢,姐姐陪着你,不走了,不走了,谁都不能再欺负我家晨曦。”郁泠依抽了抽鼻子,轻轻抚摸着郁晨曦的背安慰道。

她什么都不要,什么都可以不要,只希望他们一家人都能好好的,好好的。

几周后,和家人商量过的李倾璇将四名女生和那些混混告上了法庭。

尽管首战告捷。

尽管法槌的声音是那么清晰洪亮。

然而在他们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的悔改之意。

然而她却感受不到任何的畅快与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