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所拥有的唯一的人生。我想与你共度我的人生,但不会阻碍你的人生。——《小小巴黎书店》

上班,下班,上班,下班,下班……

在人群中穿过一个个路口,在地铁上踩过一块块光斑……

起床,洗漱,吃饭,加班,催婚……

每天的日出都是那么枯燥,每天的日落都是那么惆怅……

“不是我说你,都快三十的人了,别净给我扯皮,今年还没找到男朋友你就甭回家了。”

电话直接被挂断,甚至不留给她一丝去辩驳的机会。

手机锁屏仍是万年不变的抹茶色兔子,部门群和公司群的消息不一会儿又攒下了几十条,应用推送的消息更是占据了半分江山。

宫寒雨端起马克杯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伏在桌子上看着九年前的那张毕业照。

照片里将近一半多的人都已经记不得是谁了,剩下的要么是关系好的,要么就是关系极差的。

自从毕业之后也就没再聚过了,曾经宁超倒是在班级群里提过一次,不过应该也是不了了之。

除了特别熟悉的朋友可能会再见面,想来大多数人都将过往停留在了过去。

毕竟她也是这样。

宫寒雨把电脑设置成待机状态,躺到床上打开空间相册翻找着图片。从高考的那个夏天开始,她就再也没见到过他,仿佛连带着他妹妹一起人间蒸发了似的。

她等了六年,可不论是电话还是信息都没能等来。

“李安琪。”

“啊?怎么了怎么了?”

“那个……你能不能敲键盘声音小一点。”宫寒雨打开门朝坐在客厅里疯狂打字骂人的合租室友说道。

“呃,好的,抱歉。”

宫寒雨关上门趴回床上,这几天周围铺天盖地地都在进行和某男星粉丝的网络战役,她这个没参与什么圈子的人在公司那群同事间仿佛就是坨空气。

客厅里敲键盘的声音小了一会儿便又开始噼里啪啦地暴虐起来,宫寒雨捂着额头烦闷地拿出耳机塞上。

在现实里唯唯诺诺在网上重拳出击的人恐怕就是她们那类了,宫寒雨撇撇嘴在歌单里快速翻看着曲子,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有什么想听的。

工作上还有一堆任务没完成,欺负没什么特别能力和背景的新人大概都成了一种常态。

好在任务量多但工资并不算少,七八千的底薪倒是给了宫寒雨不少的安慰。

然而想在云江买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宫寒雨很想大吼一声发泄一下,念及外头还有个室友的存在只好作罢。

“万恶的有钱人。”宫寒雨小声地吐槽了一句,和外面那个身居高位月薪上万的富婆比起来她简直就是刚从海里跳出来的小虾米。

虽然不知为何李安琪却选择了找人合租这样一件高风险的事情,但对她而言这无疑又省下了不少的钱。

想到这里,宫寒雨倒是再一次对外头那个暴躁得骂人的室友有了一丝丝的感激。

不过只是转瞬即逝的感激罢了。

“恭喜啊。”郑苓儿给宫寒雨倒满啤酒,抓起铁盘里的一串烤羊肉串就张嘴啃。

宫寒雨抿了一小口啤酒从兜里拿出几张餐巾纸塞给郑苓儿,她成天盼星星盼月亮的总算是转正了,然而真到了这一刻却又没有什么过多的喜悦可言。

“吃呗吃呗,没有什么事情是吃一顿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是两顿。另外你付钱。”

郑苓儿吃得满嘴是油,挥着手又让老板加了几串肉。

“你每次来找我除了蹭吃蹭喝还有别的吗?”宫寒雨捏着塑料杯微笑地看着郑苓儿,溢出的啤酒洒得她满手都是。

“别别别别别,您冷静,冷静哈,我付钱。”郑苓儿讪笑着拿起一串烤肉塞到宫寒雨手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唯一还保持着长期联络的也只有眼前这个仿佛根本长不大的女人。

“迷上我了?”

“去死。”宫寒雨翻了个白眼,“只是感觉你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变化。”

郑苓儿朝周围看了看,三两桌食客把酒言欢,应该是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们这边。

“啾!”攥着纸擦了擦手,郑苓儿迅速地戳了下宫寒雨的右胸然后把手缩回去。

“我踢死你啊!你变态啊!”

宫寒雨晃着铁签嘟哝了几句,换了个新杯子给自己添了半杯啤酒。

四处飘荡的香气趴在行人肩头,领着忙碌一天的他们在热闹的小街上寻找属于自己的味道。

“大概就是合法萝莉的命吧。”郑苓儿叹了口气,抬头对前来放烤肉的老板说了声谢谢。

萝莉,宫寒雨觉得她对这个词一直挺模糊的,公司里技术部那边好几个宅男都被说是萝莉控,而且听她们的描述总觉得萝莉控好像跟犯罪分子似的。

应该没那么严重吧。宫寒雨呵呵一笑,她自认为自己应该不会是萝莉,如果要说的话,大概郁晨曦和秋韵或许也是?

秋韵……

“怎么了?”郑苓儿看着情绪忽然低落下去的宫寒雨问道。

“苓儿,你……嗯……”

“说呗?这可不想以前那个风风火火的你。”郑苓儿咽下一块大腰子,就着啤酒喝了几口发出一声畅快的声音。

“你有秋冥的消息吗?”

郑苓儿整个人一滞,留在嘴里的一块五花肉好半天才又嚼了几下咽进腹中。

“你怎么和他断开联系了?”郑苓儿别过头轻咳一声试探着问道。

宫寒雨摇摇头,放下手中的烤香菇说道:“高考完后来本来打算去找他的,但他家里没人,打电话也没人接,秋韵的也是。”

酒瓶互相碰撞,锅铲互相厮磨。

又来了一桌食客,老板赶忙招呼着给他们上菜。

郑苓儿用食指轻轻摸了摸耳垂,一口撸掉铁签上的肉含糊不清地答道,“这事我改天再给你说,放心好了。来来来,接着吃,我难得回来一次你得让我吃饱啊。”

直到郑苓儿再次离开,宫寒雨都没能知道秋冥和秋韵到底是怎么了,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她还是没能开口将她叫住。

就像几年前她看到当餐厅服务生的余心乐,纵使心中有很多疑问想得到解答,但终是化成良久沉默后的转身离开。

工作上的事依然不少,时不时还要留下加班到半夜,母亲的催婚电话改成了一周一通,并成天托她的老友到处物色女婿人选。

“妈我说了你别再给我发了行不行,我要是遇到喜欢的人保证努力好吧。”宫寒雨烦躁地打断母亲的话,因为负责第一轮的同事就出错了,结果导致他们后边的人都得把文件重做,问题还偏偏赶上她最近生理期,简直崩溃得要死。

“你别给我扯这些没用的,你知不知道你王阿姨都快抱孙子了,我养你这么大想要个孙子都这么难吗,大学四年愣是一个男朋友都没给我带回来过,你到底想什么呢,读书读傻了是吗!”

宫寒雨挂断电话丢在床上直奔卫生间,原发性痛经带来剧痛加上生活上的各种烦躁让她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瓷砖墙上。

客厅里传来李安琪发牢骚的声音——这是她每天回来第一件要做的事——宫寒雨双手抱着脑侧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劝告自己不要冲动。

“*!这群渣渣竟然还敢骂我!姑奶奶我非得整死你们!”

“忍着忍着,她付的房租多,我赚了。”宫寒雨闭上眼睛反复默念着,只要她再干个一两年就能付了首付,房贷大不了省吃俭用慢慢还。

客厅里李安琪完全解放了自我,一边骂一边飞速敲着键盘。

好不容易摆脱了卫生间,刚一回到自己的卧室拿起手机却又发现母亲打来的七八个未接电话。

“喂。”

“我说你几句就给我挂电话,啊?打半天没人接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到底有没有把结婚放在心上,这是人生大事啊!你一个姑娘家七老八十还不结婚是想反了?”

宫寒雨张开手又缓缓握拳,自从大三那年邻居家那又胖又丑的同龄女性找到了男朋友,自己这亲娘天天就跟吃枪药似的,甚至让她干脆毕业后直接回老家找个人嫁了算了。

要不是家里还有个爹站中立,她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得被她给五花大绑逮回去。

“都什么封建思想……”宫寒雨小声嘀咕了一句把手机搁到一旁,任由电话里母亲滔滔不绝地把她贬得一无是处不忠不孝。

盯着有些晃眼的电脑屏幕,宫寒雨心想自己和那些贫困地区的孩子有什么区别,以为有了学历有了奋斗就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结果到头来还是要被扯回随波逐流的道路上去。

而他们起码是有梦想的,她呢……大概梦想就是用来被玷污的吧……

宫寒雨砰地一声把电脑合上,她连逃跑的可能性都没有,没钱她能去哪,没了这份工作她又该怎么找到下家,难不成仍广撒网等待那大海捞针般的可能性?

“都去死吧。”宫寒雨用枕头把手机盖住,蹲在床角用手扣着脚趾。

如果她不是独女就好了。

社畜。

她喜欢这个词,让人感到格外轻松的自嘲。

宫寒雨接过店员做好递来的炸鸡块,热乎乎的金黄色鸡肉闻起来就令人食指大动。

“哈……”舌尖被烫了一下,宫寒雨含着嘴里的鸡块一路小跑进公园。

起码还是畜,不至于连畜都不如,虽然一直被压榨但好歹食料也算充足。

长椅不知是第几次翻新了,喷泉也是重修的产物,一些花草树木栽了死死了栽,一直也看不出来什么衰败景象。

宫寒雨坐在长椅的边缘,靠在椅背上有些怅然。当年有风和丽日,有心上人在旁,而如今却只剩一片灰茫茫的苍穹。

尽管也会偶尔夜深忽梦少年事,不过也就起床喝杯水就完事了,像她这种人要想梦啼妆泪红阑干那大概就得下辈子投个好胎了。

撇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宫寒雨捧起袋子专心吃着已散发掉部分热气的炸鸡块。

一场秋雨一场寒。

无处安放的寒意化作雨水洒在深秋的世界里,不急不慢,淅淅沥沥。

负隅顽抗的寥寥树叶用生命讴歌着理想,言罢,却仍被北风扯下甩在潮湿的地面上。

宫寒雨站在单元门前甩掉雨伞上的水珠,打开手机再次确认了下地址无误后走到楼道内坐上电梯。

门铃或许是坏了,宫寒雨敲敲门有些局促地等待着。

“宫寒雨?”

开门的女子楞了一下看上去很是不知所措。

“原来你还记得我啊,我还怕你俩把我都给忘了。”宫寒雨佯怒地说道,眼神瞥向仍是一片安静的屋内。

秋韵干笑一声请她进来,刷了个杯子给宫寒雨倒上热水。

“阿姨他们又去上班了?”

“嗯,大概也快回来了。”

气氛再次冷了下来,宫寒雨捧着杯子偷偷打量着身旁的秋韵,多年未见,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越长越好看了。

“他不在家。”

宫寒雨感到有些尴尬,她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生怕问出口的话听起来却像是在质问。

两室一厅,虽然不知道为何不是三室,但应该少的就是不在这边住的秋冥。

“抱歉。”

“啊?”听秋韵突然来这么一句,宫寒雨更是显得慌张了。

“以前没接你电话。”秋韵别过头低声说道。

“啊那个没事没事,我不介意的。”宫寒雨觉得自己脑子里都快成浆糊了,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秋韵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出声问道:“郑苓儿告诉你的?”

“是啊,我也是几个月前才知道她有你俩的消息。”

不知是何缘故,宫寒雨总觉得秋韵似乎不太高兴,但好像并非是针对她,而是从内到外的情绪低落。

“她……还说了什么吗?”

宫寒雨耸耸肩,“她就给我了你们家地址。对了,话说你怎么遇到苓儿的?”

秋韵起身走去厨房,良久,端来保温壶给宫寒雨的杯子里添满水。

“都有家人在同一个地方,碰巧遇见罢了。”

宫寒雨没再追问,她不敢肯定秋韵刚才是不是哭了,毕竟声音听起来似有几分反常。

“你等我一下,我换下衣服。”

宫寒雨应了一声,转头打量着这间房子。

阳台上的角落里摞着几个黑色的储物箱,几盆绿萝放置在小花架上。电视机柜上放着两罐颜色单一的折纸星星,三角形的银色钟表靠墙立着。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置物架上搁着两瓶红酒和一些零碎物品……

宫寒雨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劲,或是说有点怪异。

“走吧。”秋韵穿着一身黑色运动装,里面似乎还套了件粉色卫衣。

宫寒雨背上包跟在秋韵后面,临出门前回头又往屋里看了一眼,或许是因为站位的不同,再次看到那整洁的屋子时她终于恍然。

太过干净了。

“咱们是去哪?”

秋韵家里一尘不染的样子让宫寒雨心中有些发毛,加上公交车行驶的路线是往市中心外去的,宫寒雨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安。

秋韵摇摇头不说话,只是抱着从楼下花店买的一大束雏菊。

直至公交车走到终点站秋韵才领着宫寒雨下去,在路边刷了两辆共享单车并擦干净上面的水珠后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好在路上的车辆行人并不算稀少,放松下来的宫寒雨恍恍惚惚地忆起了当年初中毕业他们一起去雾影山的场景。

只可惜那样的情景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有了。

“诶等一下。”骑了一会儿宫寒雨突然叫住前面的秋韵,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周围唯一一个可能和花扯上关系的地方也就……

“我们,是要去公墓吧。”

尽管心里十分期待着秋韵能给出否定答案,但现实却恰恰相反。

宫寒雨有些腿软,这个时间马上都要天黑了,现在去墓地……

“别自己吓自己。”秋韵的声音把宫寒雨从幻想世界中拉出来,骑上车继续朝前面走。

宫寒雨咽了口唾沫,上前几步拽住秋韵的衣角,虽然她也知道鬼灵精怪魑魅魍魉这些东西时不存在的,但知道并不代表完全相信。

“小韵,这这这这天快黑了……”

秋韵回头瞥了她一眼,“那我送你到公交站。”

冰冷的眼神让宫寒雨想起了当年的秋冥,那个最初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男生。

可秋韵是要祭奠谁?而且似乎还是临时起意要来的。

眼前这个比自己矮半头的女子仿佛变得有些陌生,和以前那个活泼灿烂,脸上总挂着甜甜笑容的少女大相径庭。

身后一辆汽车匆匆驶过,音乐电台的摇滚乐声撕裂这压抑的死寂。

“我跟你进去。”宫寒雨绷着嘴唇握紧衣兜里的手机,她相信秋韵,可她更害怕这样的秋韵。

雨后的空气混杂着泥土和植被的芬芳,几只蝙蝠无头苍蝇似的盘旋在空中。

“一点变化都没。”秋韵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啊?什么?”

“以前去鬼屋把你吓个半死,如今来个陵园还是把你吓个半死。”秋韵含着些笑意揶揄道。

宫寒雨不忿地娇嗔一声,不过这样的秋韵才像是她之前所了解的那个秋韵,挺……

“过来吧。”

秋韵的话打断了宫寒雨的思绪,只见她蹲下身从衣兜里拿出手帕仔细地擦了擦石碑和石台,把先前干枯的鲜花拿走放上今天买的雏菊。

宫寒雨正要上前查看碑上刻的是谁的名字,却听秋韵柔声说道:“哥,晚上好。”

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奔头顶,宫寒雨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甚至把什么巫术、献祭、养尸等等的可怕想法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秋韵看傻子似的看着宫寒雨,随后便继续转向墓碑双手合十小声呢喃着。

宫寒雨呆站在原地,神智恢复清醒的她才清晰地认识到摆在眼前的是一个怎样残酷的事实。

“今后,还请不要再来找我……和他了。抱歉。”

宫寒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公墓,怎么骑着车骑了几公里碰上出租车的。

她想和秋韵吵一架,但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辩词去践踏这段暂且还没有裂痕的友谊。

是她自己找上门的,是她想知道实际情况的,是她放不下过去。

可秋韵也犯不着那样吧,宫寒雨缩在被窝里咬着嘴唇,秋韵说得让她感觉仿佛自己有多么不要脸似的。

她等了六年多,什么都没等到,自己还成天傻乎乎地幻想着有一天她会走进他的人生。

也许从那年夏天开始,一切都注定不可能回到正常轨迹上了。

“妈,你随便找吧,哪个你看着行就哪个吧,哪天结婚你和爸随便定吧。”

宫寒雨坐起来靠着墙拨通母亲的电话,电话中广场舞惯用的口水歌歌声一如既往的刺耳聒噪。

“你们不是那么想让我结婚吗!我现在同意了!同意了行吧!爱谁谁谁!我回去结婚行吧!”

宫寒雨挂断电话把手机随便扔到地上,抱着头把哭声全部卡在喉咙里,只剩游丝般的呜咽从唇齿间滑出。

客厅里李安琪打游戏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走到宫寒雨的卧室门口敲了几下,见没人回应便回了自己的卧室。

看着镜子里倒映出的自己的脸庞,宫寒雨闭上眼嗯了一声作为对理发师的最后回应。

她听到了剪刀的开合,听到了那心如刀割。

她剪不断那三千烦恼丝,只能剪短以此得以喘息。

她要活着,向前走。但也只是活着,向前走。

于是从她将再次看到那片天空起,就只是宫寒雨了。

可她又谁都不是。

再见了,云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