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山谷里泛起霞般暖色,当树叶踏上归途,我们就知道,残酷的北风神快要醒来了。每当他驾着银色的雪橇从空中呼啸而过,大地就会变得萧瑟起来;再过上几个星期,树林里就什么也听不见了,除了女妖哀怨的哭声。不过别担心,此刻他还在老远老远外的冰窖里打瞌睡呢;只是老远老远地,他冰冷的气息就能让你打上几个寒颤。

如果你钟情明艳的色彩,又有意饱览野外美景,那就赶快抓紧时间吧。

在这一带,你恐怕再找不到比奥西恩更好的向导了。他是半神之子,暮秋森林的小主人,他就住在林间的水潭边上。奥西恩的父亲喜欢旅行,有时甚至会去上几年;他会去到那些截然不同的国度,带回来世界各地的异宝奇珍。临水的小屋里铺着另半壁人间来的羊毛地毯,上面绣着藤蔓与团花;案上的瓷器透着翡翠色的光,墙上挂钟滴答滴答;水晶瓶里盛着香水,橡木桶里装着琼浆——甜蜜的家。

奥西恩是梦的旅人,他能在睡梦中遨游天际,畅游四海,访遍所有灵魂所向往的去处。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天赋,唯有造物主的宠儿方能享有。尽管在屋檐下就能环游世界,但奥西恩更喜欢呆在林子里——没有四壁的禁锢,他能够更加无拘无束——尤其是父亲出远门的时候,比如说现在。

对他来说,森林就像一座更大的房子,一个更大的家。尽管还没有长出父亲那样强壮健美的犄角,但他对这儿的一切已然了如指掌。他认识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眼泉;他知道在哪儿能发现红红绿绿的可爱浆果;他甚至能够沿着河岸带你找到仙子们嬉戏的园地。林子外头的人根本不相信有仙子,可他们的确存在。今天早晨,村里的孩子布瑞安就看见了一个。“哦,那不过是只肮脏的蛾子,要么就是个讨厌的苍蝇。”他那富有科学精神的老师如是说,因为这听起来就是最合理不过的解释了。事实上,许多孩子都见过仙子,只是到了一定岁数就只能看到蛾子和苍蝇了。大人们看不见仙子,或是其他诸如此类不合逻辑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早已经被理性驱逐出了他们的大脑,而这个了不起的征服者就像乡村教师的金牙一样闪闪发光。

如果快乐就是财富,那么奥西恩就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人了。但是他们总也无法理解他的快乐:花上几个钟头与那可笑的云雀一起唱歌,或者成日成日地和那些蠢笨的野兔、松鼠们一块玩耍,这究竟能有什么意义呢?倒不如多打几件铁器卖钱呢。也许这有些道理吧,毕竟在林子里瞎逛通常什么也得不到,哪怕是一个便士,可是今天例外,因为奥西恩真的找到了宝贝。

他又在森林里挥霍了整整一天大好光阴,更过分的是,他还打算在外头过夜——这对奥西恩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了。他在河边松软的草地上停下来休息,等待着薄薄暮色中的启明星如约而至。对于爱做梦的人来说,这儿再好不过;枕着满地辟芷幽香,任凭月光爱抚脸庞,小河在你的耳边轻唱,歌声倾诉欢乐和忧伤……正当他就要扬帆起航,忘却全部真实的时候,一缕突兀的颜色就像微风一样悄然而至。那好像是一团浮在水面上的光,奥西恩察觉到;它是如此陌生,既不属于夜色,也不属于梦境,它打破了一切的浑然一体。

“那大概是彩虹尽头遗落的一罐黄金吧,粗心的妖精先生很快就会找到它的。”奥西恩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可当舒缓的水流把光源送到他的身边,四下里被照得像白昼一样。奥西恩目瞪口呆,对他来说,即便是看见通体洁白的独角兽在河畔闲庭信步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可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就像是太阳不小心滑进了河里。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发光物从水面捧起,双手感觉到柔软和湿润,还有那带着温暖的轻微跳动。那不是什么金子,也不是失足落水的太阳,而是一只天鹅。

刚一离开水面,耀眼的金光就消失了,只留下微弱的荧光,像一层淡蓝色的薄纱轻轻披在天鹅身上。多么美丽的生灵啊——修长的颈项、鲜艳的喙,还有雪白的羽毛……只是修长的颈项低垂着,鲜艳的喙正在失去光泽,雪白的羽毛也沾染了鲜红。多么美丽的生灵啊,可它奄奄一息,哀婉地呻吟着,那荧光也在渐渐黯淡下去,就像灵魂离开躯体。最后,天鹅死了,一支箭直挺挺地插在它身上,夺去了它的生命。

奥西恩不禁悲从中来,为天鹅的不幸,更因为美的凋零。

他把天鹅轻轻放下来,为它祈祷,祈祷他的灵魂能够赶上迁徙的伙伴,到达南方温暖的湿地。伤感与惋惜交杂在一起,结成了三滴泪珠,一滴滑到唇际舌尖,他品到了早已忘却多年的咸苦滋味;一滴掉进了草丛,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一滴落在了天鹅的余温尚存的羽翼间,奇迹遽然而生。

五彩光芒中,金色的里拉琴新生般幻化成形——一头是小巧的头和喙,一头是六片重叠的羽毛;它巧夺天工,栩栩如生,优雅的弧线有如天鹅的颈项,蓝宝石眼睛光彩熠熠;琴柱与琴身的每一线纹理都有如奎尔卡山西麓之清流,反射着繁星的光。

这一定是天鹅捎来的礼物,奥西恩相信,它来自天堂!

一些日子过去了,野外的精灵已经漫山遍野地铺上了红色的毯子。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是这么做,那位北方来的主人显然不喜欢这样的色调,他总是大叫大嚷着把它换成干净的灰色和白色。

这些天,奥西恩与天鹅琴形影不离,他被迷住了;黑夜的妖娆,白昼的热诚,都再不能打动他一分一毫——他被迷住了!

琴声珠圆玉润,美得足以让赫尔墨斯嫉妒,令俄耳甫斯倾倒;可又像是哀怨酿就的醇酒,美妙但令人痛苦。他想弹些欢快的调子,可每当指尖接触到那雨丝般的琴弦,就着了魔一样多愁起来。那缕缕的忧愁随着旋律流淌升腾,编织成抑郁的乌云,囚住了奥西恩的天空。

他曾听说过那些关于灵魂的传言。

或许,天鹅的灵魂从未离开,他揣测着;或许,它有许多哀怨要诉说,可他爱莫能助……

奥西恩向前迈着步子,朝着北风吹来的方向。

他曾听说,北方的荒地上住着一个女巫。传说她有着灰色的皮肤和枯枝一样的手指头;传说她还有着吓人的黄色眼睛,如铜铃般大;传说她的声音就像渡鸦的嗓子一般干瘪而无趣。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生得如此怪异,也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或许,正如旁人所猜测的那样,她就像邦巴迪尔先生一样老。当然,这些并不重要,要紧的是,她懂得怎样与逝者的魂魄对话。

他翻过一座荆棘丛生的小山坡,又走过一片幽暗岑寂的大森林,这才到了那片满是欧石楠的荒野上。一大片平地中间蓦然出现了一座孤零零的大屋子,与周围景致格格不入。那是座带着花园的精致小屋,藏青色的房顶,胭脂色的墙;奥西恩只在梦中见过这样的房子,当他神游在波罗的海沿岸的可爱小镇上。花园里杂草丛生,好像许多年没有人打扫了,好在黄铜门牌上的黑字依旧可以辨认:“克莱万”——这一定就是女巫的大名了。

假如不是看见二楼猛然拉上的窗帘,奥西恩多半会以为这是座废弃已久的空屋。奥西恩壮起胆子拉动铃绳,在忐忑中等了足有十分钟,可房门始终没有开启的迹象。或许那位离群索居的女士不愿被生人打搅,但奥西恩不能就此离去。隔着房门,奥西恩高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每一个字都充满殷切的热忱。当他说完自己的愿望,门后才传来了吱呀吱呀的开锁声。门开了,但门后没有人,只有一个透明的小瓶子和一张便条被放在了积了一层灰的小地毯上。

“在深夜的月光下喝一口,你的愿望便会实现。”字迹小巧但有些生硬,似乎沾染着某种似曾相识的馨香,就像是成熟饱满的琼瑶浆果实。“谢谢……”奥西恩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尽管谁也猜不到克莱万小姐要如何实现他的心愿,但那种熟悉的芬芳就如同月光的怀抱一样,让他无法产生一丝一毫的警惕和抗拒。

夜的深处,瓶中的液体发出了神秘的光。透过瓶壁,奥西恩看见无数微小的光点在水中游弋。一打开瓶盖,这些活跃的小精灵便沿着细长的瓶颈钻了出来,直飞向天际,汇入璀璨的银河之中。奥西恩赶紧盖上盖子,生怕所有魔力都随着繁星的指引而去。他小心地尝了一口,那味道就如夜本身一样难以用言语来描述。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觉得自己变轻了——变得像清晨的薄雾一样透明。

正如克莱万小姐所说,奥西恩见到了天鹅琴的灵魂。那是一位忧郁的少女,她遥望着山的那一头,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地方……

每当残酷的北风神乘风而来,越过遥远的斯堪的纳维亚,花儿总是把自己藏起来,野兔和蝴蝶销声匿迹;再过上几个星期,所有的色彩都会被暂且遗忘,留下的只有寒冷与枯萎,还有那条河——河永远不会离开,现在它是柔软的绸子,到时候就成了剔透的水晶。不论是绸子还是水晶,她总是环抱着爱侣的腰身,永远装点着他,不离不弃。

小河装点着山谷,而新娘装点着河。

迷人的新娘,她顺流而下,静静地躺在水面上。微合的眸子,就像寒夜的星一样冰凉;残破的花环轻绕螓首,雪白的缎子紧贴在身上;黑发如丝,玉指纤长,美得像梦一样。她也正是做梦的年纪,然而冷漠的河水却要把她带走,带走她的长发、她的身体,还有她明媚的梦想……她本该拥有一切,拥有王子迷人的微笑,还有他无尽的爱,可是现在,一切都成了残破的幻象。

婚礼的前一天,那是她第一次穿上这袭洁白的裙子。她是如此完美——完美得足以让墨涅拉奥斯的新娘都相形见绌。她任凭幸福的灵魂带着颀长的身体,在小河奏响的金色乐章中起舞。她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看见了爱人喜出望外的神色;看见了白色的圣堂和金色的宫殿;她看见了她自己,与毕生的挚爱一同策马奔驰在那辽阔的希望之地。

新娘全然陶醉在美好的憧憬中,以至于对悄然来临的危险浑然不觉。这时候,有人猛然上前推了一把,使她跌进了冰冷的河流中。寒彻骨髓的河水顿时涌进了她的耳鼻,模糊了她的视线,刺痛了她的每一寸皮肤。她记不清后来发生的事情了,只依稀记得看见了姐姐惊惶的脸孔,闻到了黄玫瑰熟悉的香味……

当她恢复意识,已不知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何处。她觉得身边的一草一木,甚至是天上的云都如此陌生;她的身体不能动弹,感觉却像在飘;她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她已经死了,嫉妒的姐姐杀死了她。

“神会惩罚她的!会把她扔进深不见底的冰窟,会叫她万劫不复!”

这就是新娘最初的想法。她从心底里诅咒自己的姐姐,恨她受到了四月樱草的蛊惑,恨她变成了狰狞的曼提柯尔。可是新娘的愤怒、她的震惊、她的憎恨,就像是挣扎的手脚激起的水花,剧烈而短暂,不久便都平息下去了,正如她早已停止了抵抗。

仰望着太阳、月亮和星辰,她漂流了七个昼夜。这七个昼夜对她来说就像七年,甚至是七个世纪一样漫长,长得足以让整个世界改头换面,长得足以让人忘却一切。在时光的河流中,所有记忆,甚至包括死亡,都可以被稀释、冲淡,变得微不足道;但爱以及失去爱的痛苦却像河岸上的泥沙一样越积越多,直到占据了她的全部。她无时无刻不在祈祷着,如果让她再见到王子,哪怕只是一瞥,她也愿意冰释一切,甚至可以原谅冷酷的姐姐。

也许是她的祈祷起了作用,第八天早晨,一位异乡来的魔法师正好路过这里。就像许多了不起的施法者一样,他拥有与灵魂对话的神奇能力。魔法师被新娘的爱所打动,于是复活了她,把她变成披着金光的天鹅,好让她能飞回到王子的身边。

谢过了好心的魔法师,天鹅展翅翱翔。当她越过村镇,教堂的上空回响着庄严的圣歌;可是她无心聆听,只想快一点飞回到王子的身边。当她飞过林地,沾染着灵感的微风在树冠之上轻灵地舞蹈;可她无心感受,只想快一点飞回到王子的身边。当她飞过田野,丰收的喜悦掀起阵阵金色麦浪;可她无心观赏,只想快一点飞回到王子的身边。

可不幸的是,贪婪的猎人盯上了她,想把她献给庄园里的老爷。天鹅受伤了,她没能躲过罪恶的飞矢。尽管爱的力量支撑着她,使她得以飞离魔爪,可是她也耗尽最后的力气。她坠落下来,又一次落进了那条河里。她满怀的希望在转瞬间化成了泡影。

天鹅漂流着,海神的儿子在空中俯瞰着她,腰带上的三颗宝石闪烁着嘲讽的光。死亡再一次迫近,可是她感觉不到恐惧和疼痛,有的只是失落、遗憾和无助,直到奥西恩发现了她。

“请把我送回到他的身边吧。”新娘的灵魂央求着。

“可是他看不见你,也摸不着你啊。”

“不要紧,只要能陪在他的身边就足够了,那是我唯一的愿望。”

善良的奥西恩应允了。他白天赶路,晚上就与新娘的灵魂做伴。他们每一次见面都是如此愉快,他悉心聆听她的倾诉,也与她分享游吟诗人的冒险故事;她唱起动听而忧郁的民间小调,他的锡哨就为她伴奏;她忍不住哭泣,他就为她擦干眼泪。随着魔药奇异的味道变得越来越熟悉,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新娘心头沉重的坚冰也渐渐化成了水,随着眼泪一起逃走了。她终于露出了微笑,这微笑就像是万里雪原尽头的一抹明媚春光,深深地烙在了奥西恩的心上。

他从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就像浸透了蜜一样妙不可言。白天,他步伐欢快,脸上带着痴痴的傻笑;每当太阳西沉,他的心就打鼓一样地砰砰直跳。他一定是恋爱了,就像那些美丽的爱情故事里说的一样。

他想要对她说,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就咽了回去,因为当她说起自己的爱人,眼睛里总是充满幸福和伤感。她是那么爱他,奥西恩知道,她的心早已被他占满了,再容不下别人。目的地越来越近,奥西恩如鲠在喉,每往前走一步,这种痛苦便加深一分。

“做我的爱人吧,我拥有的一切都属于你。”奥西恩还是忍不住表白了爱意。他凝视着新娘的脸,目光中充满着真诚与恳切,尽管希望如此渺茫。

“奥西恩,我的小鹿,我不能爱你。”新娘对他说,“我的心属于王子。他有着彩虹一般的迷人微笑,胜过天下的一切珍宝。”

奥西恩失望地低下了头,不过他并不气馁,他要为她找到最美丽的彩虹。奥西恩用了整整一天,收集了每一次雨过天晴后散落在林间角落的彩虹碎片,再找来夕阳最后一线余晖结成的金丝,把它们串成精美的坠子。“她一定会喜欢的。”奥西恩满心期待地等着夜幕降临。

“哦,奥西恩,我的小鹿,我不能爱你。”新娘说,“我的心属于王子。他有着最甜美的声音,就是没有灵魂的石像都会为之动容。”

奥西恩失望地低下了头,不过他并没有放弃,他要为她找到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他捕捉到了清晨第一滴露珠落地的声音,还有风经过树梢时的轻灵舞步,再把它们与夜莺、云雀和知更鸟的歌声一同装进独角兽眼泪做成的小瓶子里。“她一定会喜欢的。”奥西恩信心满满

“哦,奥西恩,我的小鹿,我不能爱你。”新娘说,“我的心属于王子。他的怀抱就像阳光一样温暖,他的肩膀就像山岩一样健壮。”

奥西恩失望地低下了头,不过他并不绝望,因为他相信真挚的爱情无所不能。他剖开胸膛,取出自己炽热的心,用它点燃了金色的火盆,再用这熊熊燃烧的火光勾勒出大地和山脉坚韧的线条和棱角。“她一定会喜欢的,”奥西恩欣慰地笑着,尽管他已被耗得精疲力竭,“因为我愿意为她奉献一切。”

“哦,奥西恩,我的小鹿,我还是不能爱你。”新娘说,“我的心属于王子。即便太阳熄灭,即便大海干涸也不会改变分毫。奥西恩,我亲爱的小鹿,请让我走吧,请带我回到他的身边,我会永远感激你的。”

金色的火盆熄灭了,奥西恩心灰意冷,而且羞愧难当。“天哪,我是那么自私,我怎能为了自己的爱去剥夺别人的幸福呢!”

当夜色渐退,奥西恩微笑着与新娘告别,他由衷为她祝福。然而新娘却忍不住为他流泪,她又感伤又内疚,她责怪自己如此冷酷地拒绝了少年诚挚的爱,可是她别无选择,因为她的心早有所属。

翌日,他们到达了山那一头的王国。

乘着凛冽的寒风,残酷的北风神已经来临,越过遥远的斯堪的纳维亚。

森林银装素裹,寂寥无声,只有女妖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格外寒冷。有人说,大地的心被燃烧尽了,春天再也不会来临;也有人说,我们的世界就要被冻成雪球了,任凭谁也活不成;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需要多准备些御寒的衣物罢了。

几英里外的树林中,奥西恩孤零零地站着,他的皮肤变成了灰白色。他一动不动,就像一尊水晶雕像。他微仰着头,伸出手掌,像要去接那第一片飘落的雪花。他没有回到水潭边的小屋,也再不能回去了;他再也长不出父亲那样强壮健美的鹿角;因为对他来说,时间已经结束了。

一位衣着体面的绅士路过这里,发现了这尊半神雕像。他先是惊异于工匠的手艺,然后露出了费解的神色。他见过许许多多精巧的塑像,可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作品:他是那么年轻而稚嫩,甚至还没有长出成熟的鹿角!旅人摇了摇头,他想起了年轻时代的自己——一个鲁莽而轻率的傻瓜!总是在不停地做着美梦,还不切实际地认为为了梦想可以抛却一切!随后,他留下了一个鄙夷的目光,便匆匆走开了。

一位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士经过这里,发现了这尊半神雕像。她先是惊异于工匠的手艺,然后露出了羡慕的神色。她见过许许多多精巧的雕像,可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作品:他是那么纯真,那么朝气蓬勃,脸上找不到一丝岁月的沟壑。旅人叹了口气,她想起了那日渐消逝的年华。多么幸运的造物!虽然不能远离这片死寂的丛林,却能保住那众生称颂的青春,直到永远!“倘若可以与你交换,我愿意放弃一切财富!”随后,她留下了一个流连的目光,便匆匆走开了。

一位精力充沛的冒险家经过这里,发现了这尊半神雕像。他先是惊异于工匠的手艺,然后露出了遗憾的神色。他见过许许多多精巧的雕像,可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作品:他一定是为了追求爱情而燃尽了自己火热的心。旅人叹了一口气,他想起了辽阔无边的海洋和巍峨雄壮的山峦;就算错过绮园里那鲜红色蔷薇吐露的芬芳,却还有无尽的大千世界在等你投入怀抱。随后,他留下一个惋惜的目光,便匆匆走开了。

新娘如愿回到了爱人的身边。

尽管恶毒的姐姐已做了王子的新娘,可她并不在乎,对她来说,只要能陪伴在他的身边,只要能默默地守望着他,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她感激命运,感激神的慷慨,也感激奥西恩的无私。她的幸福和感激化成最美妙的音符,令所有人为之神醉。

然而天长日久,另一些事情也被她看在了眼里。

有一天,王子竟打了一个三秒钟长的饱嗝!这,这是多么地不庄重啊!还有呢,有一次,他居然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抠着脚丫子,还带着一脸不知羞耻的惬意——这与那些粗鲁的乞丐和流浪汉又有什么分别?这还不算什么呢,没人的时候,他还会穿上女人的衣服,对着镜子娇声娇气地自言自语!天哪!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那彩虹般的迷人微笑上哪儿去了?那令石头都为之动容的甜美声音又上哪儿去了?还有,那阳光一样温暖的拥抱,还有,那像山岩一样健壮的肩膀……

新娘的灵魂觉得自己受了欺骗,最残酷的欺骗。她咒骂这个丑陋的男人和他蛇蝎般的妻子,在她看来,他们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后来,天鹅琴开始走调,她的音色也变得越来越干瘪。渐渐地,她被人们冷落了,他们把她藏进了柜子里,除了黑暗里的臭虫,再没人愿意去碰她一下。许多年后,当人们重新想起她,却只发现了一堆骨屑和灰烬——不知什么时候,她彻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