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那是一九三几年的事情了,母亲在送别的人群里抹着眼泪,她的儿子,不幸的,也许是幸运的,我不知道,要去当兵了,年轻的小伙子们都挺着腰杆跟村里人告别,如果运气好,过个三四年就能回来了,包括秦安杰自己,总共有七十来个年轻人,大家都背着保护家乡的愿望出发了。

“阿杰,你一定要平安无事,活着回来。”母亲送别的时候一直在哭,他安慰母亲,自己不会有事的。

三年后,陆陆续续带回来了七十具尸体,回到家乡,母亲原来已经病逝了,二叔一家惊讶地看着秦安杰。

“你怎么回来了?”

就他一个活着回来的。

他不是逃兵,可他也是逃兵,战争没有结束,士兵却没有死在战场而回到故乡,就是逃兵,他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总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母亲三年前是站在这个位置的,如今却摆在老家的祖坟上。

母亲死后,有人看见他从江河边跳下去,有人说他死了,也许没死,可总之,也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叔叔,我们能不能坐起来?”小男孩跪在地上小声问叔叔,但是叔叔没有骨气地摇摇头:“主人家还没有原谅你,必须跪着。”

“滚吧,还跪着呢,几个馒头而已,快滚吧。”主人家在门口骂骂咧咧地喊着,吐了口唾沫。那个男人唯唯诺诺地点点头哆嗦着站起来,牵着小男孩的手,慢慢地走出街道。

一出街道,俩人离开欢呼雀跃,跳起来互相拍手:“太好了,没吃嘴巴子,白拿两个馒头,好样的。”

人穷的时候,饭也吃不饱,是什么都不重要的,两男人正高兴地从裤兜子里掏出馒头往嘴里塞,忽然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叫唤着。

“齐楠,你回来了。”

那个男人邋遢地笑笑,小男孩立刻飞也似地逃跑了,小男孩惊慌地叫着:“我跟他不认识。”

对齐楠桀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白衣干净的女人,年轻又美丽,干净的衣着。

齐楠桀捏了捏鼻子,像个傻子一样憨笑着:“小姐,我不认识你。”

陆陆续续路边就围着一些人看了过来。

“这不是安小姐吗?她跟那个叫花子好像认识?”

“谁认识他么?”

那个美丽的小姐忽然朝齐楠桀迈了一步:“你不认识我了吗?”

“俺真不记得。”齐楠桀:“俺姓顾,顾文远。”

那个小姐忽然两眼通红,摸摸鼻子,从衣服里摸出一个盒子,,她颤颤巍巍的手上全是肉眼可见的青筋,她苦笑着把盒子递给叫花子。

“赵家桥,十三庄,二十故里是书郎,牵其回首,路在河中央。”她期待的眼睛望着对方,希望对方能说出她想要的答案,可是那个叫花子害怕地看着周围的人,忐忑地接过盒子。

“小姐,我真不认识你。”

“不要叫我小姐,我叫安澜茗。”她的眼睛红润了,这个白痴即使慌张,样子也和许多年前一模一样。

“杰,你有好好的,好好的照顾自己吗?”

“小姐,我,我就是个叫花子,我哪认识你呀?”那个乞丐似乎是要哭了一般转身就要走,但是他刚转身,手就被那个小姐抓住了。

“杰,你一定是饿坏了,我带你去,去吃些东西,你最爱的玉米谷......”

小姐的眼泪哒哒的落了下来,那个乞丐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害怕地直跳脚:“我,我真不认识你。”

“小姐,这个,我一个叫花子,你给我梳子,还是,还是给块饼吧。”

那个小姐拿过递来的盒子,站在原地傻傻地笑了起来:“好,好,那你在这等我,一定等我回来,我去买饼,一会,我们去赏黄花,看夕阳。”

那个小姐看着周围的人,忽然痴痴地笑了一下,她似乎是太高兴了,转过身就去买烧饼,还不断吩咐叫花子等着她。

“买烧饼。”小姐傻笑着,抹了抹眼泪,忽然愣在原地,连忙转过身跑了回去。

“我弟弟呢?你们谁看着我弟弟了?”

“小姑娘,你弟弟,刚才从那条街跑掉了。”

工地里,一个推着水泥车的安全帽工人笑嘻嘻地跟老板说着闲话。

“嘿,你要干,就你这瘦柴骨。”

“老板你放心,我能行。”这个工人笑呵呵地讨好包工头,包工头一提公文包,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理他,丢了一句:“干不好不给钱。”

“老板你放心。”

那个包工头一边走一边骂:“我放心个屁放心,老子只是随便。”

齐楠桀的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在等着自己,一个叫芊和,是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娃,另一个嘛,则是清秀漂亮的小女娃,打小便是美人胎,细胳膊嫩腿,却比谁家小孩都力气大。

“叔,你能给我买个新书包不,我跟芊和衣服都互着穿,班上男生都说我像个男孩子,老捏我鼻子。”

“捏你鼻子,那时稀罕你。”

“叔,啥是稀罕。”

“就是,喜欢,喜欢你。”叔叔呵呵笑着,指指芊和:“你问芊和,他喜欢你不。”

“啊?”芊和忽然脸红了起来:“我才不喜欢男孩呢。”

叔叔一拍芊和的头,笑骂道:“人家长得比仙女都俊,还男娃。”

“那我也不喜欢芊和,芊和长得丑。”

“喂,不要乱说好吧,我承认我开玩笑行了吧,我喜欢你。”芊和一拍大腿说道:“说,你也喜欢我。”

“我不喜欢你。”

“叔!”芊和摇着叔的胳膊,惹得叔咯咯笑,齐楠桀看看顾黎,说道:“等明天发工资,叔就给你买新包哈。”

第二天,齐楠桀没有回家,直到很晚,芊和还有顾黎才等到他。

“叔,你上哪去了。”

“叔,我的包呢?”

齐楠桀摆摆手,一句话也不说,一瘸一拐地走进屋,这时候昏暗的烛光才照亮了他的脸。

“哎妈呀,叔你脸咋了,被猪咬了。”

“我还真的让猪给咬了。”

“那猪得多很呐,还要腿。”芊和连忙去端热水给叔擦脸,顾黎在旁边说道:“猪不咬人。”

“胡说,你都咬我。”

顾黎看了看芊和,嗷地一口咬了上去,直疼得芊和嗷嗷叫。

“别咬了别咬了,你不是猪,我是。”

“叔,俺包嘞?”

“让猪给叼走了,好了,这么晚还屁话,睡觉。”齐楠桀往床上一躺,破木床不堪重负地惨叫了一声,两个孩子把蜡烛吹灭,一个清脆的女声嘀咕着:“那俺以后不吃猪肉了。”

“希望它把包包还给我。”

在齐楠桀家,男孩子芊和是不读书的,反过来,顾黎却像其他男孩子一样去学校上课,这些孩子都挺早熟的,拔猪草的时候都晓得要偷朋友篮里的了。

“俺有两个女朋友,你没有。”在学校,芊和有时候也会蹲在学校门外的窗户下面偷偷听课,听老师之乎者也,一下课,大家出来玩,他也跟着玩。

“俺有女朋友。”顾黎摇着头解释道,那个男生笑话她:“你没有女朋友,你是女孩子,你没有女朋友。”

“乱说,我的朋友都是女生,怎么没有女朋友。”

那个男生笑道:“你晓得啥子是女朋友吗?”

“女的朋友?”

“女朋友就是。”那个小男生晃悠着得意洋洋地说道:“就是上床睡觉吃饭都一起的人。”

“那不是你马马么。”芊和问道。

“那是我姐姐!”小男孩说着,旁边一群人都笑话他,他气得叫道:“我有女朋友,你没有!”

“我有,我吃饭睡觉一起的,拉大便都跟着一个,喏,就是他。”顾黎指了指正蹲在地上看他俩吵架的芊和,一下子一群女生笑了起来。

“哦哦,芊和是女孩子,顾黎有女朋友!”

“我可去你奶奶的!”芊和气得脸红地要追着顾黎打。

夜晚,芊和坐在屋里看书,顾黎一边脱着小背心一边说道:“老婆,你洗澡吗?”

“滚,你不害臊。”

“要不要一起洗,我给你搓背,你摸不着的地方我给你搓,我摸不到的地方你帮我洗。”

“去你的。”芊和把被子往头上一盖,等他醒来已经是早上了,顾黎在床边洗漱,擦脸,还叫唤他起床。

“阿芊,我问过叔叔了,昨天我说错了,不能叫女朋友,更不能叫老婆。”

“你晓得就好,我是你兄弟。”芊和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被一脸砸了块毛巾,用力搓揉,紧接着就被掀开衣服朝咯吱窝那里伸过去一只手。

“要叫老公。”

“你好死了哟。”芊和挣扎着,还是被顾黎搓了个遍。

“你昨晚有汗臭。”

“谁叫你闻我,我哪里臭,你闻,我的脚,我脚,呕!”芊和把脚一扔:“这脚不是我的,叔叔把我脚给偷了,难怪我昨天蹲厕所感觉腿没了。”

“那下午叫叔叔还给你。”顾黎说道。

不记得到底是哪一天,明明是非常重要的日子,忽然叔叔就单独找着自己问了一番话。

“阿芊,你想不想当医生。”

“我想啊,可是医生不让我当,我适合当病人。”

叔叔拍拍芊和的头:“我觉得,你适合说相声。”

忽然叔叔就郑重其词地对芊和说道:“前几天不是去医院看医生嘛,检查报告出来了。”

“咋子,怀的是我的娃不。”

“你个是要死啊咋子!”齐叔啪啪就是两屁股瓜子,他叹了口气对芊和说道:“顾黎她,活不长了。”

直到许多年以后,回想起那句话,芊和才渐渐明白叔叔那句话的意思。

“阿芊,记住叔叔的话,你不要学叔叔,一辈子,做个逃兵。”

“哪怕,是做个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