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小炒是安屯镇的老招牌,老板是个刁钻的人,生意兴隆起也是对那厨师不满意,换了一任又一任,忽地看上了一个新来的女婆子,这人姓吴,是个寡妇,手茧子重脚底子厚,抄起大锅菜抡得一手好厨艺,小炒也是烧的人吃来津津有味,只是到了第三年,这上任最久的老厨师也出了问题,便是店里的员工都敢对她指指点点,原来是烧毁了几次菜,看着能吃清咸却不分。让客人骂了桌死菜。说是给死人吃一定叫棺材板跳起来。
“吴妈真是老糊涂了,把菜烧成那个样子,叫人怎么吃嘛,老板昨天说要炒她,怎么一点自知都没有,是我早就卷铺子走了。”
“她早这样了,每次都是把控不住清咸,估计自己也怕,叫我给她尝。她不是厨师吗?烧了那么多年不应该随手分量有数吗?”
“舌头坏啦,舌头坏了,她老年人口味不一样,烧的菜跟自己口味跑嘞。”
擦桌子的调侃扫地的,扫地的讲给洗菜的,吴妈是个憨厚的人,这并不妨碍别人奚落她,她受老板照顾,别人却不受待见,寻不得气出,这下有理有据人人落井下石,巴不得这个厨师换走。
“哟,吴妈来了,今天这么早的。”忽然擦桌子的那个叫了一声,门口走进来一个胖胖的老女人,老女人微微地笑着,皱起油润的脸,点点头,一脸喜意。
“是呢,你不知道,吴妈上次烧的菜可把我辣死,真难吃。”扫地的见着吴妈,笑了一下,依然若无其事地说着,把椅子从桌子上放下一一摆好。
洗菜的从厨房探出头来,叫了一声:“吴妈,来得早呀,对了吴妈,你学没学过厨艺啊?”
吴妈腼腆地摆手,咯咯咯地傻笑着:“没有,没有。”
一下子几个女人都笑了起来,洗菜的那个说道:“可是老板雇你整整三年可是最久的嘞,那些个厨师,原来还不如你,要不得客人伺候,把死人棺材板都给吃跳起来呢!”
吴妈也知道她们在笑话自己,但是一点也没气,反倒是跟着笑。
下午,吴妈没来上班,她上午是来辞职的,老板没准她辞,给了她医保卡让她去医院看看,她是舌头出了问题的,医院却说治不好,这明明只是舌苔厚湿气重的缘故,那个医生却说,要动刀做手术,可能是神经出了问题。
她家里是有个儿子的,只是这儿子从小脑子就有问题,家里穷也都是给儿子治了病,检查出来就是小儿痴呆,眼睛歪着鼻子歪着嘴也合不上,就是傻笑咯咯咯地笑,晚上踢被子,吴妈给他盖上他还要闹腾,最厉害的时候是疯儿子乱叫,往床底下钻,吴妈给他揪出来洗澡的时候,让孬儿子给打肿了肩膀。
只是交了好运的,吴妈买了个儿媳妇,话是这么讲,其实也是小女娃年轻的时候问别人讨的,不好的是这个孩子小时候不乖,时常闹,长大了以后叛逆过,后来晓得自己是做童养媳的命就再也没反抗过。
“阿芊阿芊,我们又来找你玩了,快开门呐。”小时候,礼奈就常和王佐在一起玩,虽然是讨王佐嫌弃的跟屁虫,被王佐嘲笑过好多次童养媳,礼奈都没哭过,她就是笑,跟收养她的吴妈一样。
“齐叔是不是又不在家呀,你们俩个,嘿嘿嘿。在洞房吗?”
“王佐早熟,恶心。”芊楠莜红着脸追着王佐打,礼奈就笑话王佐,但是很快又会被王佐欺负一句,你笑什么笑,你个童养媳。
现如今十年都过去了,王佐对小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感到非常惭愧,经常问礼奈:“礼奈呀,你是不是记恨我小时候骂你童养媳,你要是恨我就责怪我好了。”
“没有呀,佐。”礼奈会笑嘻嘻地调侃王佐:“你太敏感了,我从来都没想到,也不会放在心上。”
“礼奈,你现在要去看阿正吗?”
王佐问礼奈是不是要去安屯镇找吴妈,礼奈点头告诉王佐,虽然阿正躺在床上不能自理,但毕竟是自己的未婚夫,青梅竹马。
况且还有吴妈,吴妈刚打来电话,给学院老师传消息说需要人照顾,叫礼奈从学院回来,礼奈自然是要第一时间赶回去,王佐叹了口气道:“好吧,那你去吧,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好多了。”
“嗯,佐,我走了,不用送。”
“哈哈哈,不送不送。”王佐哈哈一笑,轻松转身飞快地跑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礼奈的视野外,礼奈站在学院门口,手里拉着行李箱,侧着身子看向远方已经消失的身影,眼神带着些许寂寞,随即便是嘿嘿一笑:“拜拜。”
就好像王佐站在那里同她招手一样,礼奈挥挥手,随后把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拽住行李箱拉杆,低着头走了。
按理说,今年他们都已经毕业了,是时候出去找工作了,礼奈没有继续考大学,她的成绩一般,读书也还算用功,只是文科不大好,专注力很差,理科稍微好一些,秦安学院的选课是任意选课制,六选三的模式,但是礼奈却是个纯文科生,按照她的说法,这样就彻彻底底与大学无缘,可以早早回到故乡了。
安屯镇就在和合镇过界的地方,相邻小镇,吴妈家距离王佐家其实有些距离,但是礼奈怎么会愿意和那个脑瘫一起玩闹呢,无理取闹起来甚至会非礼自己,即使他本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暴行是一种骚扰,流口水呼鼻涕。只是渐渐地礼奈就不反抗了,她忽然觉得平静下来就好,一切都可以笑着去面对。跟养她的吴妈一样。
小的时候,礼奈吵过一次,哭着叫喊:“要吃奶。”被吴妈一顿痛打扇耳光掌到墙角,吴妈那时候没现在这么温和,那时候的吴妈是个彪悍的暴躁女人,揪着礼奈的耳朵往墙上拍,臭骂你又不是我生的,吃什么奶,给我儿子都不够哪轮得到你。
那天是阿正被诊断小儿痴呆的日子,从那以后吴妈就经常说,日子苦,日子苦,但具体什么是苦对礼奈来说,她都不知道,后来吴妈突然就把礼奈送走了,临走前给礼奈一包奶粉,拍她头给她带了个铁项圈,叫她:“灵润呀灵润,吴妈养不起你,要是哪天知恩愿意回来,不要恨阿正,要恨就恨吴妈,吴妈是娘亲,活该下地狱,不要怪我的孩子。”
这句话是礼奈后来改了名字才明白的,她根本没放心上,因为令她惊喜的是王佐也在这个学校,王佐不告诉她原因,只说是自己要进来的。
“佐哥哥,你怎么也进来了,你咋知道我要来。”礼奈那时候还没改名,是个皮孩子,王佐说:“我是有个人原因的。”
“你是不是跟我一样被妈送进来的。”礼奈问,王佐生气地说道:“滚你的好吧,我跟你不一样,而且我那个是妈,你那个能是妈么。”
“那是什么,我那不是妈么。”
“你妈早不要你了,傻子。”
礼奈也生气,就掐着王佐跟他打架,被教官抓去两个一顿骂,礼奈那一晚上睡得好孤独,寝室里有好几个小孩哭,忽然窸窸窣窣门被打开,一个黑影钻到自己床上来,王佐这小子居然跑到自己寝室来了。
“礼奈,对不起,我好怕我好难过我想回家了,我们跑吧,我待不下去了。”
最后两个人没有跑,而是哆哆嗦嗦地讲以前的故事,王佐很能讲,讲着讲着就睡着了,礼奈第二天问王佐:“佐,咱俩跟阿芊和顾黎一不一样。”
“不一样,你跟阿正才是和阿芊他们俩一样,我跟晓茶才是和阿芊他们俩一样。”
晓茶这个名字听得礼奈云里雾里想不明白,礼奈问王佐那个晓茶是谁,王佐说是自己的青梅竹马,礼奈更糊涂了:“你的青梅竹马不是我吗?”
“你的青梅竹马是阿正!我的青梅竹马是姜晓茶,她是我爸的一个病人,算了反正你也不认识。”
第二天主教官严厉地指责了领队教官,两个领队教官又狠狠地惩罚了王佐和礼奈,作为同样被第一批淘汰的人,王佐和礼奈都去了秦安学院,就在这里度过了十年。
十年后,礼奈回到了故乡,她从此也许就要在这里定居了,回到老家见到吴妈,吴妈便是亲热地拥抱流泪,大叫着闺女太久没见,实在是认不出来,礼奈却还记得吴妈,吴妈苦笑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礼奈呀,吴妈现在可苦了,工作老板不要吴妈了,吴妈舌头坏了,赚不来钱,阿正的事,吴妈不求你照顾,只是看在我老婆子的面上,以后有救济的需求,你就念旧帮帮吴妈。昂?”吴妈的笑容依然是那么的熟悉,就是那种看不出苦涩与酸楚还是欢喜的表情。
“啊,嗯,吴妈,我在秦安的生活费可有不少是你给的。”礼奈拉着吴妈的手,吴妈激动地身子都开始抖,连道:“没有多少,没有多少。”
“吴妈,老师说你的舌头出了点问题,怎么了吗?我是学药灵师的,说不定能给你看看。”
“诶呦,没事没事,吴妈,老了,老了,舌头坏啦。”吴妈摆着手不让礼奈看,礼奈与吴妈说了好一会,话题谈到了阿正身上。
“吴妈,阿正现在也需要人照顾,对吗?”
“啊,不着急,没事没事,礼奈毕竟是长大了,有自己的选择了,吴妈不强求,吴妈能照顾得来,死不了,吴妈死不了。”吴妈正说着,里屋传来阿正的叫声,礼奈沉默了一会:“那吴妈你去烧菜吧,我,我想一个人坐这,考虑考虑。”
吴妈堆着笑脸点点头,踩着小脚出了门去,准备烧菜。
礼奈走进阿正的房间,阿正痴呆地躺在床上,人枯瘦黝黑,见着礼奈,认没认出来,礼奈端着水杯做到阿正身旁,阿正唔呀唔呀怪叫着往后退,看着礼奈的脸上满脸惊恐,剧烈地咆哮起来,啊啊啊地嘶吼像是受到了极大地折磨,见着什么恐怖的人。
很快吴妈便闻声而来,哄着阿正,但是阿正看着礼奈的眼神充满了畏惧,死活不肯出来,礼奈呆呆地站在原地,吴妈惊慌地拉扯着,阿正却开始哭了起来,像个小宝宝一样哀痛地哭了起来。
“吴妈,你回去吧,我来。”礼奈好说好歹,吴妈并不愿意放下,最后还是由礼奈推出了门去,礼奈一个人锁在了屋子里,和阿正独处在了房间里。
“阿正......”礼奈的手伸向阿正,阿正刚被摸到一下,像是被狠狠地掐了一样后怕地缩了回去,又是狂叫,咚的一下头顶到了床板,礼奈的手像是弹了一下一样缩了回来,另一只手按在阿正嘴巴上不让他发声。
“你怎么那么记仇啊,那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吗?”礼奈难得没有笑,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似乎是惭愧又绝望的,松开了手,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没关系,一会我给阿正送去。”吴妈和礼奈坐在饭桌上吃饭,礼奈面无表情地低着头,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甚至有些憔悴,吴妈勉强地微笑了一下,问道:“礼奈,你怎么了?是不是我的菜不和你胃口,不好吃吧?我回去烧......”
“不,妈,妈,没事。”礼奈拉住吴妈的手说道:“吴妈,吃吧。”
吴妈尴尬地笑着,说道:“要是当年阿正被检上就好了,只是他那个样子,干什么都做不好。”
“可能这就是我们家的命吧,灵润,啊,不是,礼奈。吴妈记性不好了,也可能是太好了,老忘不掉你那个名字,像个男孩,哈哈。”
礼奈听着吴妈的话,渐渐恢复了笑脸,点头道:“没事,妈怎么叫都没关系。”
“诶,好。”吴妈听着也露出笑容,就开始讲起小时候的事情,什么礼奈跑到外镇去,什么回到家发现阿正哭得哇哇叫。
“阿正小时候,总是吃什么都觉得没胃口,我那时候觉得奇怪,现在倒好,轮到我了。”吴妈忽地说道,礼奈发着呆,吴妈招手弄醒了恍惚的礼奈,礼奈微笑着说:“刚才想事呢,抱歉,妈。”
“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妈,我跟阿正的婚事,我答应了。”
轰的一声,大腿拱到桌子的声音,吴妈哆嗦了一下,颤抖地问道:“真的?,你再说一遍?”
“妈,我对不起阿正,我和他的婚事,我想通了,我不会在逃避了,我以后会好好照顾他。”
吴妈忽然一下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地就流了下来,流得嘴里下巴全都是,鼻涕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吴妈走到礼奈身前抱住她娇小的身子,哭着哭着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甩袖子擤鼻涕,夹菜给礼奈吃,喊着多吃点多吃点,忽然自己就呛住了。
“怎么这么难吃。”吴妈笑着说道:“哎呀,我这菜烧的,我好像是高兴坏了,都吃出味觉来了。”
礼奈微笑着,不说话。
吴妈忽然愣住了,又狠狠地咀嚼了几口,忽地又哭了起来,哆嗦地说道:“灵润,我,我的舌头,好像,不是,礼奈,我的舌头好像又恢复了,我有味觉了。”
“我能挣钱了。能回去上班了,礼奈。”
礼奈见吴妈哭了又笑,便跟着笑了起来,两个人陷入了无比的幸福中。
“哟,礼奈,你回来了,那里还好吗?吴妈怎么样了,陪我去吃麻辣烫不?”
“婚事订下来了,回来和你们告个别,以后可能都见不着了。”礼奈微笑着和王佐几个人说道:“别想我哦。”
“不想不想,哈哈哈礼奈要结婚喽。”王佐哈哈地笑着说道:“什么时候把阿正带给我见一下,你说你老是欺负他。”
王佐拍着芊楠莜和俆语风的肩膀,说道:“走走走,陪我妹吃饭去。”
芊楠莜和俆语风被叫上以后,同礼奈一起找了家麻辣烫店,一人一口大碗热腾腾地吃了起来。
“诶,礼奈不是不会吃辣吗?王佐,礼奈会吃辣吗?”芊楠莜奇怪地看着礼奈,又看了看王佐,王佐惊讶地瞪大眼睛说道:“诶,我忘了,平时都没关注,我不知道,哈哈好像没有这一回事。”
俆语风插嘴道:“礼奈好像不吃辣来着。”
礼奈摆摆手说道:“没有没有,其实没什么味道,一点也不辣。”
“说起来,辣其实是一种痛觉呢。”芊楠莜说道,点点头道:“可能是我们记错了,礼奈原来会吃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