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那个稀松平常的梦在脑海中浮现得愈发频繁,她这才发觉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就不曾做梦了。依照她对它的认识,自己的一切都能在那个梦中被找到。她的名字、她的外表、她的声音、她对服饰的喜好、她的兴趣所在......所有的元素都在那个梦中一一对应,它们混作一个故事,一首曲子,连她自己本身有时也会与这个梦混同。那个简单的梦如同她的发源地,并且为她指向某些不明了的解答。但她实际上弄不懂梦,只是觉得好玩,从而时常回想梦中回环着花草的四方庭院,庭院后的六角凉亭、亭柱间透出的森林一样高耸、密布的大厦、还有浸没着视野中所有事物的缭绕云雾,变幻、际会,阳光在其中发散。最后所有的景象都流向了那个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清晨。
庭院的中央架着一台钢琴,正对着那座亭子。一个个头很高的人坐在琴前,留下的背影被亭子的两柱框在其中。她是琴的主人,身穿透着肤色的薄纱、披着一头长发的女人,也许是男人,由于她婴儿一样细腻的肌肤很难辨明性别,更不要提年龄。甚至她的面相也像婴儿一样略微给人肥嘟嘟的感觉。她的眼睛游离,扫过身旁的树木、花草,然后透过凉亭望前方的大厦,随后露出微笑,弹起琴来。这是她的本分工作,她就是伴随演奏出生的,因而也陪伴着钢琴度过童年、青春,直到现在也一直对所有事情不闻不问,其他人呼叫她,她便前去为那些人演奏。她望见城市玻璃上映出的形象,就以此弹起几个音,不连贯、但往复循环的片段,正像镜像本身。琴声掠过,掀起一阵气流划过身旁的花草,溜至树梢颤动了几片新发的树叶。
一只蓝鸟停在枝头,扫视着四周的环境。借着琴声,它也啼响。她抬头望着这只闯入了自己空间的小动物,按下琴键的手指也随即停下。她仔细听着这只圆滚滚的小东西的啼叫。
“你的声音真可爱,像个稚气的小女孩。”她称赞。
“如果把你送去给他们唱歌,他们肯定会开心的。”
“我敢打赌他们绝对没听过。”
她试着敲响了一串琴键。稍作修改后又是另一串,但似乎并不能让她满意。于是她向枝头的方向伸手。蓝鸟似乎明白什么意思。它一跳一跳地向着她的方向靠近,然后振动双翅飞了过来。它停在钢琴上,跳着小步子转头张望,看起来并不怕人。她则全神贯注地倾听鸟的啼叫。那叫声是有些轻软的,跟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口中的嘟囔类似,只不过更尖一些。她尝试模仿着哼出一段,从喉部开始发音,柔和而浑浊,她哼起一段“吽”声的旋律,然后马上奏起钢琴。
“这样也许就对了。”她小声说。蓝鸟因钢琴的振动跃起,反倒直接停在了她的肩头。她不敢侧头去看,生怕自己的气息会吓跑它。她取出一张空白的乐谱,记录着刚才的一瞬灵感。
“说实话,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他们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找我去演奏了。也许是因为我没能写出好的曲子。”
“我不敢说他们是不是已经厌倦我了。”
“但我一定不能没有他们,我得去给他们弹琴才行。”她拿着笔的手停了下来。
“希望这曲子能让他们开心。”
她突然起了想接触这只小鸟的念头,于是缓缓侧过头去,颤抖着紧绷的手掌一点一点向着肩上的鸟儿伸出。她在心中祈祷,希望鸟儿能像刚才一样理解她的意思。
蓝鸟歪了歪头,跳上了她的手。她的心放松下来。
她端详鸟身上的羽毛,从身后过渡到胸前,那种惊艳的蓝色蓝得出奇,让她想起了晴朗时天空的,又像是海的颜色。这么想的时候,她看着鸟儿的身体,觉得它的羽毛也流动起来了。
“我有种感觉,像是你真的能听懂我的意思。”鸟儿依旧是扫视着四周的环境,像是毫无防备的孩子。
“可以的话,我就擅自给你取个名字好了。你是我最棒的观众,权当留作纪念。”
她在试着思考之前,一个词就已经浮现在了脑海中。“西里娅”,一种蓝鸟的名字。
“你是......西里娅。我的名字是......”她的声音模糊不清,只留下几声音调。
“明天你也会来听我弹琴吗?”
她把手伸向高出,在她的视线中高过了那座凉亭的柱子,高过了凉亭之后的大厦。她把鸟儿置在那团云雾之中。而鸟儿再一次明白了她的意思,它舒展全身的羽毛,振动双翼飞离了她蜷着的手。
灰白的天空下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留下身影,它时而振翅,时而滑翔,尽情地让气流穿过翼下的羽毛。它迅速地掠过一片黑压压的树林,那黑色与天空强烈地对比。鸟儿展开翅膀,无数的树木甩在身后。它掠过树梢,枝头颤动。几片树叶被拽下,它们被空气推得直打转。重力的作用下,白色的天空被远远拉向了上方,放肆交错的深色树枝像是在生长一样追赶着白色的边际,最终只有一小部分光线透过之枝间的缝隙,就照在落下的树叶的四周。泥泞的土地在冬天依然保持着些许湿润,在光线下蒙上了一层白色。几个脚印踏在上面,名叫西里娅的女孩跳着小步子行走在树林间,她丝毫不在意溅在自己短袜上的污点。光线在她蓬松的短发上渲出几个摇曳的光斑,她理了理前额的发丝,把刘海撇向一侧。西里娅蓝色的身影在的昏树木间穿梭,她袖下延伸出的流苏样的布条给人一种错觉,就像是蓝色的光点游离拖出的轨迹,伸展,然后随着西里娅步伐的停顿再缩短。回过头来时她即将走进森林的深处了,方向在此不再明了,四周皆是树木构成的迷宫。
她的身后传来呼唤声。她回头看向那个收束在最远处的门洞样的地方,光就从那里泄入。森林的入口晃动着三个人影,声音就自那里传来。远处,以西里娅的眼力足以能看清——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前,还有一个披着长袍似的人影被甩在后面。三人都是与西里娅同行的旅伴。
西里娅还能记起是怎样和她们相遇的。这样的记忆有些类似高台上刮过的风,触感细腻但有力,略微有些僵硬,她总能把这类东西理得很清楚。她想自己与他们的相遇是发生在一段时间以前,大概是几天前、或是几周。冬季的寒冷像是冻结了时间,让这种刺骨的感觉异常的漫长,无止无休地延续,以至于她很难判断具体经过了多久。但她认识她们的时间一定不长,因为她对于这三人知之不多。
西里娅回忆起一切开头的时间,回到她一直以来居住的小镇。
她很清醒,但那个简短的梦让那个清晨格外得疲惫。她想,这梦像是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这梦什么都没说,不明不白,她于是觉得一定还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忘掉了。西里娅趴在窗口望向屋外的街道,就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三三两两的路人摩挲着双手走过,还有几个赶着牛、马,他们的狗跟在身后,小贩们推着车走上了街头,忙着搭理自己的摊位,有个男人已经开始做着吆喝,吸引了西里娅的注意。这人她以前从未见过,或许是从别的村庄移居至此的。他的耳朵像是两个窄窄的小铲,末端变得很尖。西里娅猜测这人也许长的是一副驴的耳朵。一个女人路过他面前,被他滑稽的声音逗得发笑,那女人是一副动物的面庞,肢体也是毛茸茸的,她耷拉着双耳,尾巴下垂。西里娅猜测这大概是犬人,当她看到女人手心的肉垫时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街道的另一头传来的羊铃的声音把她的视线拉向远处,她能看到几家餐馆之上已经升起了炊烟。
就在这时西里娅回想起梦中的景象,安静的晨间,和她现在所处的环境截然不同。出于一些熟悉的感觉,她心中对那份安静更有好感一些。她想到那座庭院,修建得整齐的花草。还有城市,冷冰冰的,在浑浊的阳光中,玻璃的银光中映出金光。西里娅不断地回想,然后问自己:“在哪呢?”。
她想去见见那个称得上是雄伟的城市。能有回忆的14年间她第一次有了这种强烈而又具体的目标,像是把一张平展开、向四周无止尽延伸的纸张揉成一团一样一般得令自己兴奋。这样好似膨胀的触感是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她细细体味着。一种称为“独特”的力量一瞬间把她变得孤立无助。西里娅回想着梦的景象,她心中升起一种笃定的感觉,而眼前令人厌倦的一切都提示着她。
“在东边。向东方去。”
她没有理会街坊邻居的询问,说到底他们也没办法理解这样的冲动。西里娅背上一个斜跨包,越走越快,最后小跑着前往小镇的关口的方向。愈是远离这让人昏昏欲睡的街道,她就觉得愈发清醒。
但一个身影堵在了她的面前。这人身材高大,留着长发,两侧单独扎出两小簇来。她张开的手臂完全阻挡了她前进的方向。
“西里娅,你要去哪?”
面前站着的是拉斯可,住在这个街区的人都多少听过这人的名字,她被叫做善解人意的好邻居。西里娅和她打过几次照面,对她颇有好感,在自己趴在窗口观望时,几乎都能看到拉斯可和其他人谈笑。西里娅经常望着她头上勺子似的马耳朵,还有她身后束出的一簇尾巴。她觉得拉斯可似乎对于这种事情乐此不彼。西里娅很享受这种姐姐似的氛围,于是她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梦的事情,出行的事情。
拉斯可并不生气,她耐心地听完,沉默几秒,向西里娅提议一同前去。她招招手,呼来另一个个头矮一些的人。拉斯可嬉笑着把那人搂到西里娅面前,戳着她的脸颊,为西里娅介绍了这个滑稽地挣扎着的郊狼人。
“她叫拉特兰。算是我的朋友吧。”拉斯可先是强调说不要记混两人的名字,然后邀请郊狼也一起同行。起初她并不想答应,拉斯可贴上她有点类似狐狸的耳朵,双唇蹭着她耳朵上的绒毛悄悄说了什么,思索一阵后她才答应。她摆出一副架子,从嘴里嘟囔出几句辩解的话叫西里娅不要误会自己的立场,她说自己原本并不想做这种苦差事。
拉斯可摸向西里娅的肩膀,笑着跟她讲,“多给你带了个同伴,就当是我们在做你的保镖吧。”西里娅觉得心情欢快了些。
三人听了拉斯可的提议,采购了些必需品才出了小镇。西里娅回头望着镇上的一扇扇窗户,窗户内皱褶密集的窗帘都被自己甩在身后,放肆的自然的景象一点一点出现在了视野之中。她从包中取出水壶小口喝着,低头看着脚下形状不一的石子,不时踢开那么一块。拉特兰忽然停下脚步让西里娅险些撞上,她的水壶失手跌落,水撒了一地。只见拉特兰动动自己的耳朵,像是在寻找什么,她回头张望,很快确定了方向。
“你这家伙,离我们远点。”
西里娅看着那边的灌木,没有发觉任何异样。拉特兰却再次叫喊,“离远点,别跟着我们。”拉斯可似乎猜到拉特兰正在和谁对话,在她的印象中只有一个人会让这个人这么恼火。她附和一句:“你不用躲着我们,没关系的,出来就好了。”
似乎她的话起了效果,那树丛动了动,从中间钻出来一个身着棕灰色长袍的人。她头戴着兜帽,面容躲在阴影之下,只能见到有一束辫子留了出来。西里娅对她奇异的打扮充满兴趣。
“蛇啊,又打算对我们玩你那种吓唬人的把戏?”拉斯可率先质问。
被称作蛇的女孩没有答复,她摇了摇头,站在原地。拉特兰气愤地想要冲上前去,却被拉斯可伸手拦住。蛇这时才开口,她的声音非常尖锐,像是爪子刮擦墙壁的声音,让人不适。其余两人对这个答复感到吃惊,西里娅却在心中早已猜到她的意思,她说,自己也想一同前去。拉特兰更耐不住性子,毫不掩饰地展露对蛇的厌恶。西里娅并不知道蛇在镇上人心中的坏印象,她毫不关心面前的人曾经揭露别人的痛处,对别人施展恶戏。即使能从刚才拉斯可的话和拉特兰的态度中窥见一些端倪,西里娅也并不放在心上。即便是性格糟糕的人,也算不上什么,她只关心面前的人是否认可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她说:
“要是想的话,那就一起来吧。”
“喂,你是不是不知道这家伙有多讨人厌。”
“多一个人的话,也会更安全的吧。”
拉特兰不想和她争执,拉斯可对此也感到无奈。她们都默默说给自己听,毕竟西里娅才是旅行的主人,还是尊重她的想法吧。
最后说出来的只有这么一句,“被惹哭的话我们可别怪罪我们哦。”
西里娅前去招呼蛇,她褪去对方的兜帽,打着卷的一头乱发从中蹦出来。蛇回避着西里娅的视线。“走吧。”她说。
拉特兰把西里娅掉下的水壶递给了她,又一次小声提醒,“可别后悔。”
行走着的每一个人心里其实都清楚这不会是一趟轻松的旅程。西里娅走在最前面,拉特兰和拉斯可两人并排跟在她身后,拉特兰时不时回头瞟两眼身后的蛇,她低头看着地面,自刚才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那啥,闲来无事,跟我讲讲要去的地方呗。"拉特兰打破沉默。
“如果我的感觉没有错的话,一直往东走就能见到。”
“有意思,你没有个地图什么的吗?”
“没有。我是凭感觉来的。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见过那么一座城市,我就决定要去了。拉特兰你真的应该见见那样的地方。那种地方才能称得上是城市,那边的楼高得能伸进云里面,有几百座,或者几千座那样的大楼,而且全都镶嵌着玻璃。”
“这么说你可能去过那个地方,但是你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是这样吧。”
“有意思,毕竟十几年前发生了那种事情,谁知道呢。我还能记起来自己独自在别人后院里捉了只兔子吃,但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情。不过,那种地方,那么大的地方真的没有人跑去过吗?我感觉很可能呢。”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现在的人哪里愿意走这么远的路,镇子里能见到几家从附近搬来的新户都已经是稀奇的事情了。我想应该没问题的,西里娅。”拉斯可突然插嘴。西里娅回望她,她就对自己关切地微笑。
“没错嘛!西里娅,等我们找到那个地方,然后再一起回来。这样全镇都会围着你转了。”
“我自己倒不是为了这些。”
拉特兰咬着嘴唇试着掩饰自己的笑容,她的脑袋里早已经充满对“城市”的遐想。
她们的一侧都是连绵的山,另一侧则是树林,刚才视野被这两边的东西挤得有些狭窄,但路似乎逐渐下坡,能看到的东西也就逐渐开阔多了。远处是已经被杂草占领的荒废平原。
“这估计是座会吃人的城市。它在晚上深入你的思想,把你引诱过去吃掉。这座城市是个怪物,人走进去,就再出不来了。”这声音来自最后方,蛇像是说一句话要酝酿很久。
“你这家伙能不能别突然就讲些奇怪的传言?”拉特兰头也不回地答道。
“和你无关,我在和小鸟说话。”
“小鸟?”
“西里娅。”
“你知道我是什么?”西里娅对此感到惊诧。
“我懂得不多,只是在猜。你对城市的存在不也是跟我一样吗。”
西里娅被问住了,她突然觉得疲惫正从四肢爬了上来,她愣在原地。西里娅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只好试着抓住那种对一种事物确切的笃定感。她解释说,“我没在猜。”她能看到那种沉稳的感觉寄宿在自己的胸口,就在不算很厚的布料遮盖着的娇嫩肌肤之下。一片鲜红,炽热,而且在跳动。
“我没在猜,我很确定的。”她又重复一遍。
“说了多少遍,别没事就对着小孩子说些有的没的。管好你自己。”拉斯可皱了眉头,嘴角弯了下去。直到西里娅看向她的时候,她才恢复了平时的一贯印象——眯着眼睛露出微笑。
“我很相信你的。”她说。
西里娅点头,然后把注意力投向远方,她想找到能为自己的说法提供力量的的证明。她数着平原上高低不平的每一条痕迹,一条深色的道路把整个原野分成两半。她想象走在上面,用数十天走过整个平原,然后辨别每一根杂草。她想即使是看到一个路牌也好,得是能为所有人指明方向的东西。她看着阳光透过云层分布在平原上,像是天上来的洪流涌入水箱,浸没了空间。空气混在阳光之中,变得浓厚,像是块浑浊的玻璃。西里娅很难看透,她人在坡道上行走,魂已经飞上前去努力撕扯面前的这块紧密的空气,却无能为力。于是她把视线放到更远方,在平原的尽头有一片看起来像是灌木的东西。那也是森林,夹杂在地平线之中。西里娅辨别着其上的黑线,她感到很激动。
“快看!前面......”她奔跑向前,然后几乎在同一个瞬间跌到在地。她迅速爬起,拍了拍身上的灰,说,“我没事”,然后伸手指向了远方的一片树林。
“是......什么?”
“是建筑,或者......我不知道,你看那片黑线。”
拉特兰揉揉眼睛,望了过去。灌木似的丛林之上漂浮着密集的黑色线条,与地平线一起延伸。她隐隐约约能看到,黑线下方,每隔着一段隐隐约约有一座建筑从树林中探出,把线条支起。或者不如说这些线条就在建筑中穿行。
“好东西。”
“没错!我觉得,就快到了。就在那后面。”西里娅揉着自己蹭破的膝盖,声音逐渐洪亮了些。
“拉特兰,你不是会唱歌吗?”拉斯可舒展了下脊背,一边在身边环视一边说。
“你要听吗?”
“西里娅估计会喜欢。”
“真的吗?要听!”
拉特兰清清嗓子,拉斯可把目光投向树林,蛇叫住她,为她指出了一个方向。拉斯可小声道谢后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带回来一根粗壮的树枝,递给了西里娅。
“拿着,当个拐杖用,这回别摔跤了。”西里娅看到她的头发上挂着两片干枯的树叶。
“还没开始唱吗?”
“等你呢。”
拉特兰随口就唱起不知名的歌谣。她的声音震震,和说话时略有不同,有种狂风中雨水冲刷的感觉。歌谣的内容大体是讲一个失去家庭的小男孩在树林里遇到的奇遇。西里娅听得入神。
“啊,后半段忘记怎么唱了。”
西里娅扇动环在胸前的双手为她鼓掌。
“好喜欢。”
拉特兰则不以为然,她让西里娅也试试,却被拒绝了。西里娅说,自己不知道该唱些什么。总的来说,有歌陪伴的旅途就不容易陷入那种昏昏欲睡之中。
天气变得有些冷了。西里娅蜷在被褥之中,打了个滚,好让被褥把自己包裹成一个蛹、襁褓中的小宝宝。她抬头望着青白的天空,云层层遮盖,阳光透不过来。这样的一直都没有什么变化的气氛给人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她再抬头,让身后靠着的钢铁建筑进入视野——梯形的钢架勾出轮廓,其余短一些的钢条在边线中交错。在建筑的最上方钢架像是伸懒腰的人一样展开,而黑色的线条在其中穿过,直指另一座同样的建筑。
她身旁发出一些动静,拉特兰已经醒了。
“好些了吗?”拉斯可正靠在她的身边。
“睡一觉以后头好像没那么痛了。”
“以后还是别把作息弄得太混乱吧。”
“你知道我的,肯定遵守两天就放弃了。”
“真管不了你。头痛的时候就记得多休息吧。”
拉斯可起身拍打腿上的灰尘,她发现先前点的柴堆已经熄灭了。粗糙、黝黑的余烬堆叠在一起,但还留着点余温,估计火前一阵子应该还微微地燃着。
“蛇怎么不见了。”西里娅突然发现少了一人。
“谁知道,不用管那种人,看了心烦。”说罢拉特兰扯了扯被褥翻了个身。
“她跟这柴火似的。轻飘飘地就不见了,感觉像是个幽灵一样。”
“别说那种话。”
西里娅咯咯笑着,她看到见拉斯可正向着林子的方向走远,便披上被褥追了上去。拉斯可腿长,步幅很大,她跟在后面小跑着才勉强跟上。
“拉斯可姐姐,要去做什么?”
她一如既往地笑笑。她说,多备点柴火也好,毕竟天越来越冷了。
“那我......去给大家打点水吧。”
西里娅又一路小跑着回来,穿过钢铁建筑的两腿之间,然后怀里抱着好几个容器去了附近的一条小溪。在那里一个蹲着一个身披长袍的身影。她回头看了两眼逐渐走近的西里娅,然后又自顾自地用手中的树枝戳起小溪里的石头,她的身体有些哆嗦。
“你在这啊。”
“你们那边不是不欢迎我嘛。”
“我很欢迎的。”
“不是还有其他人嘛。她们看我就心烦,我就还是回避着点比较好。虽然看你们反应很有意思,但被揍可就不好了,我还是很有分寸的。”
西里娅蹲在她的身边,开始一个个地往水壶中灌水。溪水很清澈,但异常地刺骨,她感觉自己的手已经消失了。
“我觉得你改改那种说话方式就好了。长相也很好,懂得东西也多,会很受欢迎的。”
“已经很难改掉了,家里养成的习惯怎么可能改掉。再说了,就算我自己改掉了,其他人能不能也改掉对我的印象,我可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过她们不愿意听的事,所以......哎呀,你看我又来了。”
“没关系,我很相信你的。”
“别跟马儿一样说话,柯尼可连自己都管不好。哼,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少相信点东西比较好,会很难受的。”
从溪水边回来的,和去时一样只有一个人。西里娅放下水壶,心里似乎还待在溪水旁,她被溪水冻僵得手似乎印证着这一点。她总觉得对一个人待在那里的蛇有所牵挂。虽然刚刚她问了,要不要一起回来,蛇很明确地拒绝了,她说自己不怕冷。但怎么可能呢,西里娅能看到她颤抖的身子,更何况她穿得比自己还要薄。西里娅虽然如此想,但是又怕害得现在正在一旁休息的拉特兰不高兴。
“这种事情只能让她们自己解决了。”
“在说什么呢?”
拉斯可搬了一整捆干燥的木枝回来。西里娅连忙解释自己只是自言自语。拉特兰听见声音,也爬了起来。她盘踞着双腿,用手扯着被单把自己紧紧团成一团。
“终于能暖和一些了,谢啦。”
她看着拉斯可轻轻跪在柴堆前面,细心架好刚才带来的树枝,然后撕出一片棉团开始生火。擦出的零星光点飞溅在空间中,总是没办法引燃,拉斯可呼出的白气覆盖在她的脸上,湿润,但很快就让她感到了空气的寒冷。
“说起来,我做了个梦。”
拉斯可只是吭了一声,埋头专注于打火。
“啊......这么一说好像又记不清了。总觉得是一个让人生气的梦,而且梦里好像是有很多人。不过现在能回想起来的就只有那种情绪了。”拉特兰侧向身旁站着的西里娅,她问:“你有做梦吗?”
西里娅摇了摇头,反复解释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拉特兰却不信,她打趣地说,“说什么没做过梦,肯定只是你忘记了而已。”
她只能承认。的确,有些东西确实很容易遗失在记忆之中,经常只是自己不再需要它们的时候才在无意中回忆起来。西里娅又萌生了另一种想法,听其他人的记忆,或是说,听其他人的梦也好像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拉斯可,你有梦到什么吗?”
“我?”她笑了起来,火星把她的脸照成了西里娅觉得陌生的样子。她说,“我倒是有,而且不像某个人,我还能记起来。”
拉斯可开始叙述自己的梦。她说梦见自己在平原上奔跑,不是自愿在奔跑,而是因为其他人而被迫奔跑。她记得那些人在旁边追赶着自己,然后大吼。于是她越跑越快,在即将离开平原的时候,耳边响起了号声。身后的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个自己,一模一样的自己。在被恐惧和惊讶的感情填满的瞬间,她发现自己也逐渐消失。梦就在此结束。
几乎在话语声落下的瞬间,棉团燃了起来。橙色的火光温暖且耀眼。
“啊,我们的火绒只剩一点了,得早点出发了。”
“等蛇回来吧。”西里娅说。并不如她所想,拉特兰这回没有对此说些什么。她只是默默地看着浸没在火光里的拉斯可,仿佛被刚才的梦迷住了。拉斯可被染成橙红色,在整片灰白的天空中格外显眼。
然后蛇回来了,带着一包浆果。饿得不行的拉特兰居然也对她道谢。
蛇又提起了关于梦的话题,拉特兰不想继续理睬,但她依然自顾自地说着。她解释起梦的成因,然后谈起了自己。她说自己也不曾做梦,并且也从没有回忆起梦境。蛇笑了笑,说回忆经常不是很靠谱,很多情况下人在生活中看到梦里元素的一隅,思维就与梦境沟通起来。但人看不完整,在清醒时喜欢根据自己的意志给这些回忆添油加醋,用自己想要的解释去补全整个梦境,甚至还以为看到的就是全貌。所以,她如此说,有时我们会觉得自己梦见自己变成了别人,但谁说那个人不是自己?
她说着看向了一旁正在烤火的拉斯可,仿佛是在询问她。拉斯可似乎有些生气,她放大了声音,说,“你懂什么”。蛇继续谈论着人回忆的不可靠,西里娅也因此思考起自己的那个梦,她问自己,“真是如此吗?”接着蛇说出了沉默前最后一句话,她说:“而其他时候,我们也会在恍惚中做了别人的梦、利用了别人的梦。梦是连在一起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分明看向了西里娅。
西里娅感到心中的那种笃定感像火焰一样燃尽、消失了。正如那感觉和火焰一样鲜红、炽热。不知从哪里来的小鸟从身边飞过,翅膀的扑腾声和树叶的簌簌交织在一起。
蓝鸟一如既往地停在那棵树枝上,钢琴的主人也同样坐在琴前。她们歌唱、演奏、摇摆,兴许也在舞蹈。这清晨宛如一副永恒的图像。演奏者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她不再试着叫出鸟儿的名字。她们在持续不断的乐声中释放出无休止的极乐,逃脱于身前城市的条条框框,不再去思考自己所服务的那些人。对于与鸟亲近的人而言,她的心总是吊在空中。她已经忘记心中藏匿的秘密,它们不再重要了,她有了新的目标。她感觉得到仿佛有一对扇动的翅膀在体内横冲乱撞,而那鸟似乎也是蓝色的。演奏者神情恍惚地让琴声酒精般地把自己浸透,蔓延至整个庭院,被幻乐所包裹,像个襁褓中的孩子。但鸟儿无法理解演奏者所弹奏的音乐。对于它来说,人所讲述的任何事物都会逐渐模糊、忘却,那些记忆如同这云雾中的城市一样,会轻而易举地在一声话语中化为齑粉。失去了城市的支撑,庭院的线条扭曲又虚假,像是个编造出的谎言。
依旧是泛着灰白的天空,雨倒是理所当然地下了下来。一行人对此感到惊喜,因为原本那一成不变的天空实在让人厌倦,千百遍地印在脑中。西里娅尤其如此,她变得开始有些讨厌白色了。但除此之外的只有忧虑,她们正在赶路的途中,冬天的寒冷已经有些过分,雨淋在身上可是再糟糕不过。西里娅把自己的被褥给了衣着最单薄的蛇,拉斯可则把被褥披在了西里娅身上。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没关系的,我觉得不冷。”但谁都知道她其实很逞强,西里娅也明白了,这是她一贯的做法。
“有火把就好了。”
“抱歉,点火用的工具被我弄丢了。”拉斯可垂着头。
“别太在意啦,等需要的时候再想办法也不迟。”
“希望这雨能早点停下来。”
“看云的厚度应该持续不了多久,要是能刮风就更好了。”蛇突然插嘴道。
西里娅领着同行者走进了树木密集的区域,似乎能多少躲避一些雨点的冲刷。
“那啥,小鸟你淋雨的话不会很糟糕吗?”拉特兰有些好奇地问,她甩了甩头发上挂着的雨滴,有几颗顺着额头流下,刺痛着她的眼睛。
“应该不会吧。”
“你不是哈比吗?羽毛淋湿应该非常不妙才对。”
“不、不是哈比。”西里娅展开双臂,她的湿透的衣袖紧贴着手臂缓缓滑下,露出她光滑的肌肤,像是玉石一样。她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她衣袖上的布条一层层垂下,好似羽翼的外形。拉特兰仔细看着女孩的衣装——宝石般的蓝色,上衣的衣物恰到好处的剪裁,紧紧贴合她的身体,高出的领口保护着她的脖子,而整件衣服从胸口下方分叉,贴在身体两侧。在分叉处一件白色的裙装被缝了上去。西里娅用系带将两片分开的衣物串联,拉紧,像是束腰。耷拉着的两条系带的末端甚至长过了她的裙子。
“不是哈比,大概是别的什么。因为其他人认不出来,我才做了这件衣服。”
“其实我也没亲眼见过哈比。但说来奇怪,你是真的什么特征都没有。”拉特兰搔搔自己狐狸样的耳朵。她说,“不过我懂你啦,因为耳朵太像狐狸我也被错认过。”
“据说最初的人是不会和其他动物长得相似的。”蛇开口了。
“去去去,又开始讲你听到的那些传说。”
“可是,我想听。”西里娅想起了自己的梦。拉特兰见状只好同意,她也不太好在外人面前把气氛弄僵。拉斯可正想抬手制止,见如此也放下了。
蛇闭眼思考,雨水打在她的兜帽之上,不断地颤动。“最初的人,就叫他们‘原人’吧。他们像是与其他动物分离了出来,不曾具有任何特征。光滑的皮肤,耳朵像是贝壳一样长在头的两侧,也是光滑的,他们甚至没有尾巴。”蛇停顿了一段时间,才开口,“据说我们现在的技术都是师承于那些原人......”
蛇继续说着,西里娅的心思却早都回到了内心。她没有去听后半段。凭着对原始人类的一知半解,她做着丰富的想象。她想象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而她会去用手指感受钢琴的每一个琴键,黑色的、白色的。
一阵节奏不同的水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蛇和西里娅一眼看出这大概是先前见过的溪流。它已经变得比之前要宽得多,水很清澈,但她们敬而远之。蛇望向溪流的前方,微微歪斜的溪流在远方似乎与前进的方向相交。
“恐怕到时候得跨过去了。”
“实在不行绕路也可以,身体要紧。”拉斯可补充道。
道路至此变得模糊,她们觉得自己正在上坡。拉斯可看到身后的景象变得开阔了,与溪水也拉开了一些距离。她抬头看天,然后与西里娅异口同声地说出:“雨好像快停了。”
蛇毋须看天,她低头盯着脚下的路。她只用数清楚兜帽上传来的敲打声就已经明白。
拉斯可放下了垂着的心,一阵头晕趁机涌了上来,她觉得自己像是踩上了阶梯,抬起脚,却什么都没碰到。落下的那一刻,她的重心被湿滑的泥土送得倾倒。但拉斯可没能调整好僵硬的身体,一脚歪斜地从坡地的侧面滑了下去。
“柯尼可!”西里娅在回头的瞬间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拉特兰扑了出去,将手伸出和喊出她的名字几乎同时完成。她用尾巴做着平衡,紧紧抓住了面前女孩的手腕。拉斯可也乘机用另一只手抱住了身旁的一棵树。
她被拉了上来,但却反常地带着愠怒的表情。
“能不能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记住了,我是拉斯可才对。”
“你能不能对我态度好一点,是我把你救上来的。”
拉斯可沉默几秒。
“抱歉。”
西里娅不明白她们在说些什么,蛇从身上取下淋湿的被褥,反复拧干之后递给了西里娅。她叫西里娅把毯子给面前这个满身泥巴的人。
“不用你可怜她。”拉特兰像是把心里的委屈撒在了蛇的头上,拉斯可点头收下,或许也是因为递给她的是西里娅。
“暖和多了,谢谢。”
她们继续向着坡上前进。西里娅快步踏上了坡的顶点。她看向身后,地面的尽头出层叠出一层平原的淡黄色线,其下是一条黑线,余下的视野几乎被绿色覆盖,森林尽收眼底,一条溪流从山的另一头拐过来,混进了林中。
在漫长的下坡途中,拉特兰率先发现,或者是与其他人一起发现,几丝阳光透过斑裂开的云层,拉出几条斜斜的光柱。天空依然是一片灰白。
西里娅向着刚刚踏入森林入口的同伴们招手,然后喊着他们的名字。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在前面,她喊她们“拉斯可”和“拉特兰”,一个穿着长袍戴着兜帽的人影甩在后面,她喊她“蛇”。
她依稀记得在走进这片更加暧然的林间之前,自己定是在远处看到了闪耀的银光。
而不久后一切光芒都沉进了晨间的雾中,在湿冷的地表泄出,从每一棵树奄奄的呼吸中弥漫,是那片灰白的天空终于开始吞食这片空间。一行人被卷入它巨兽般的口腔中,被黏滑,湿润的雾气舔舐。然后在坚硬树木组成的齿缝间迷失了方向,那些树的枝头,已经没有了任何叶子。
在这片雾气里前行异常的沉闷,被寂静笼罩中,前进十步也像只前进了一步,像是永远在原地打转。当然,又谁说不是呢。那股寒冷自肌肤流向头脑,像是能麻痹她们存储记忆的机构,把记忆封存在这样一个浓雾的箱型世界里。踏出下一步时就已经忘记自己曾在身后留下过脚印。每一步都像是第一步。大家都像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变。拉特兰说这种感觉像是自己曾经在夜里漫步,自一个村落走到另一个村落,没有人收留他们一家。不知走了多久的路才走到那座小镇。但,她说自己好像都快忘记夜晚究竟是什么样了。
“我们还在前进吗?大概没有了吧。”蛇挤出一点力量去思考。这片雾让她第一次有了做着梦的感觉。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一切都可能发生。
拉斯可觉得自己的耳朵中涌现出一些嘈杂的声音。或许是由于这片寂静,湿润的土地甚至连脚步声都湮没。她说,然后她们都说:眼前是同样的一片灰白。她们是被那片颜色捂住了双眼。西里娅这么想,她身后的人也都如此。她能听到它在说,在耳边轻语:不要去看,就这样就好了。
在近乎令人窒息的重复机械运动中。拉斯可感到一种错觉,温暖、光芒的东西涌了上来,扑在自己面前。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奔跑,身边的树就像是流过的身影,这些身影携带着成千上万的梦与自己擦肩而过。她仿佛能看到它们。西里娅也是这样觉得,她不做梦,但她能看到梦。她离那些梦非常遥远。她觉得自己能看到在远方那个钢铁琉璃的城市中每一个安心躺在床上的人。在正对着落地玻璃的床上、在吱吱作响的金属双层床上、在一个巷尾蜷缩着的纸箱中。还有在庭院中,一架钢琴旁婴儿样蜷缩着的身影。
每个人都向着一个方向,她们觉得身边那些运动着的树木就是自己的同伴。她们出于本能地越走越快,愈发想要脱离这片森林。但呼喊着伙伴名字的声音却愈发得微弱了。就像失去了视野后,连声音也被夺走了一样。
拉斯可听到有人呼喊,然后向着那个方向靠了过去。站在面前的不是拉特兰,是别的什么人。她与拉斯可的面容是那么相像。那人比拉斯可更要高大,同样的微笑,同样的暧昧的眼神。
“柯尼可。”她说。拉斯可没有感到诧异,她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
“你变得越来越像我了,连名字都是。”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
“不用道歉,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她露出了拉斯可标志性的笑容。
“你生气了。”
“不,我没有生气。我知道这会是小柯尼可会做的事情。你那么的依赖、迷恋,我知道。而且,这是理所应当的不是吗?一个人消失了,就要有另一个人去补充这个位置。”
“对不起。我不能没有你。”拉斯可,又或是柯尼可,她流下一道泪水。与雾气混在一起,她甚至感受不到眼泪。连她的感情都像被冰封了。
她的身影和树木混在一起,究竟是两个她,还是说,总共有无数个她。她看不到拉斯可的身影,一时又觉得除了自己,身边有无数个拉斯可。她只是一匹永远被放作次位的小马罢了。
然后她竭尽全力、声嘶力竭地高叫。喊不出任何成文的语句,词句、音调乱作一团。好像声音能将她从噩梦似的场景中拉扯出来一样。
拉特兰被吼叫声所惊醒,她发觉自己深陷泥泞之中。她立直尾巴要从中挣扎而出,却无能为力。她的家人,哥哥和妹妹在身旁抱着树木才将她救出。一丝喘息之余,她凭着麻木的记忆继续着行走,就像一直以来一样。从她的家庭因为长相被赶出村庄开始就一直如此,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唱歌,用以安慰妹妹,纾解哥哥的忧郁。家长带着她三番五次的迁徙,被那些外表华丽的人们不断占领着家。拉特兰有一种想法,只要走在路上,就是永远不变的家。一旦居住下来,那种久久困扰着她的不安就浮现。她坐不定,总想要做点什么。永远在路上,她想。
一个声音出现在她脑海里,一个男人的声音。
“没错,只要发现这片城市。保护了那个小姑娘,然后再回去。你就是备受敬仰的人。所有人都会听从你的意见。你是领导者,是中心,再说大点,那就是王。有了权力就不会被欺负。”
“就不会被欺负。”那个男人又强调一遍,逐字地。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那么喜欢西里娅。”
“难道你出发也是因为青睐她的外表吗?你其实很讨厌这样走来走去才对。你喜欢的是安定的生活,因为......”
“都是因为拉斯可她......”她抢着说道。
“你一直都是这样想,你想要自己的声音被听到。在拉斯可身边当个小跟班其实也很不爽吧?”
“别说了,再说了,你是谁?”
拉特兰捂住双耳,捂住自己的眼睛,捂住自己的身体。她觉得这杂音来自于这雾气,拉特兰想尽一切办法避免接触到这湿冷的雾气。她发狂地挥舞着手臂,像是在做着什么祈求的仪式。但这毫无帮助,她听到声音是出自她自己脑中。拉特兰讨厌这样的感觉,她小声地呼唤着拉斯可的名字,想要扑在她的怀里。
西里娅这才发觉同伴已经走散了。她下颌战战,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然后大声地哭喊其他人的名字。混乱的脚步似乎惊起了一片鸟群,她躲避着向她不怀好意地伸手的树枝,脑中用语无伦次的句子三番五次才凑出一问疑问: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如此多的鸟栖息?然后,她模仿着拉斯可的样子作出回答:是迫不得已吧,这大概就是它们的生存方式。等到被无序的思绪冲乱了头脑,撞在树干上时这种恐惧才消逝,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被包裹在薄薄的蛋壳之中,做着一个幼稚的梦。
演奏者似乎无力继续演奏。清晨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这么真实,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从一场梦中苏醒了。像是个初生的孩子,身边的一切都在刺向她的身体,想要伤害她。她想要继续刚才的梦,却愈发清醒。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庭院离那座城市是多么遥远。那些人真的需要她的演奏吗?她只是个被抛下的工具。而且,让那些人再无心思欣赏音乐的痛苦事实,让那座城市所有人都同样忧虑的事实也由他们的口传进了她的耳中。他们并非讨厌音乐,只是无心再去聆听了。那话只有五个字,却打碎了她全部的梦。
她无心再去弹琴了。她哀嚎着,想要看到一丝救助。
这时枝头的蓝鸟啼响了温婉的声音,约定的声音流遍了整座庭院。趴在琴上的她被惊醒了。
将手搭在拉特兰肩头的人并非拉斯可。她的手冰凉,轻轻地捏着拉特兰的左肩。她感受着身后的气息,她知道是谁。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她甚至觉得与此人的相遇十分安心。
“蛇。”
“不骂我两句吗?”身后的人嬉笑两声。
“算了......有人陪着我就好。反正那些话也不是你说的。”
“也许呢。”
“肯定不是你,是一个男人,现在我的记忆有些混乱了。我觉得以前揭我伤疤的人好像也不是你了。像是别的什么人,和你一起。”
蛇没有说话,她把手放下,拍拍拉特兰的背,然后把她扶了起来。
“说实话我也不觉得我们能走出这个地方。我不害怕,但我已经没什么要去实现的了,就算我走出去了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存在又有什么用?”
“走走看吧。去带小鸟走走看吧。”
“你这么肯定我能找到她?”
“‘如果想的话,那就来吧’,你也相信她的,对吧?”
拉特兰再抬头的时候,蛇已经消失不见了,就像她来的时候一样。拉特兰能看到她长长的尾巴拖行的痕迹,从自己的身后一直延伸到前面的一片令人讨厌的灰白之中。
一串嘶哑的歌声推动着粘稠的浓雾在树木之间碰撞。有着歌的旅途不会让人觉得昏昏欲睡,拉特兰一直这么认为。她依旧唱着那首森林的歌谣,用震震的声音,撼动着雾气。
西里娅听着歌声,不禁也开口了。她的声音温暖、柔情,活似一条空中漂游的丝带,划过人的双耳,卷起了人的身体,在树木之间游动,潜入深邃的雾气。她们一唱一和,寻找着对方,而她两种声音的交汇之中发现了第三种声音,像是从地下传来,富有节奏的碎裂。
那条溪流从自她面前流过,昏暗,但又似有似无地反射着几分光泽。银色的光,把它从深黑的泥土中区分出来。西里娅走到它的面前,感受着那近乎静止的溪流散发出的寒气,比身边流动的雾更要凛冽。几株未能开放的水仙就生长在它的旁边,它的表面结着一层粗糙的霜,而花茎像是被刺穿一样,沉默地低头看着这条冻结的溪流。
她想起蛇所说的话,然后想起了那闪银光,还有拉斯可的话,她记得她说:“我很相信你的。”,还有她的微笑。她觉得像是从拉斯可那里得到了一种允许,允许她也能像她那样笑着。而且她还想起了钢琴的声音。
一抹笑容划过西里娅的脸庞。她紧握了双拳,一脚踏上了冰面。冰面碎裂,她的腿在一瞬间感受到了水流,然后像是已经流走一般失去了知觉。西里娅再次抬脚,一步,又是一步。她手脚并用地在刺骨的水面上攀行。水浸透了她羽翼般的衣袖。她觉得在水中前行似乎比一成不变的天空下前行更为迅速。泥土的触感一闪而过,她知道自己终于跨了过去。迷雾的尽头仿佛也在眼前。
城市发散出的浑浊光线撒在西里娅一人的身体之上。一排排建筑直指头顶灰白的天空,她觉得自己仍然在一片森林之中,一片更加庞大,一旦进去就无法出来的森林。这城市的景象却让人失望,它静止着,是一副毫无生气的绘画。西里娅漫步在深黑色的街道之上,透过已经失去色彩的招牌之下的橱窗看到城市中的人被定格的生活。华丽装饰着的长裙、几何造型拼接出的浮夸夹克、被啃食出空洞的毛衣、还有倒得到处都是的透明瓶子和未能吃完就散落在地上已经腐烂殆尽的食物。
她愈是走在其中,那种揪住胸口的感觉就愈是强烈,正不断地瓦解她微笑中含着的平静。西里娅的脸色逐渐失去色彩,逐渐变得和天空统一。她怀疑自己也许会摔倒。
然后她走进了一片开阔的空地,圆形的一片从建筑中分划出来。有树木和灌木丛,枯死的;还有规则摆放的长椅。几只叫不出名字的小动物从她身边跑过。西里娅找了一个似乎没有人坐过的椅子坐了下去。她的脑中浮现出一片阳光照着的街道,还有那些人——那些什么特征也没有的人,最简单的人。她看到人们摩肩接踵地相互穿梭而过,几个售卖食品的小贩推着车在街道的一角叫卖,有一个人的声音很是洪亮,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能看出他是个外乡人,说着不同口音的话,穿着打扮也是一股异乡的风格。接着一个女人走过,被他滑稽的口音逗笑,便与他交谈起来......她觉得自己现在也像是在那个阳台之上观望。
自己是多么愚蠢,需要别人提醒多少次才会明白这样的道理?西里娅方觉得自己直到现在为止也像个习焉不察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忧虑,所谓的目标也是自己为玩乐找出的借口。西里娅问着,自己究竟是什么呢?她把身体贴上了冰凉的石椅,伸展脖子看向了远处。几只小鸟在破碎的玻璃前筑了巢,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
演奏者听到蓝鸟的声音。她擦了擦自己眼泪,愁颜一转成了微笑。
“你来了。”
蓝鸟啼叫着落在了她的面前,它把一张乐谱踩在脚下。演奏者有些痴迷地听着鸟儿不遵循章法的声音。那个软弱又稚嫩的声音,就像是从她心底发出的。蓝鸟像是一个初生的孩童一样无忧无虑地啼叫,揪住了她心底方才藏匿的秘密。因为无法躲避而不得不去面对的恐惧,像是在空气中游离不定的星火。演奏者如此爱着鸟儿的声音,如此熟悉。她觉得看着鸟儿自己才能明白那份躁动,自内心深处涌现的焦虑。她看着蓝鸟,也在自己的心中孕育了一只扑腾着双翅叫喊着的鸟儿。
“现在,你大概更像是我的朋友,我的知音。”
她活动手指,按下了琴键。
蛇觉得心脏跳动地如此厉害,就像是将要撕裂胸腔独自生长。她自言自语道,“我被人相信了。如此地信任我。平时的自己也许会嘲笑,说什么‘你又在骗自己了。’但这样的感觉是这么的真实,我被相信了。虽然是在别人因涌上的情绪而感到无助的时候趁虚而入,说到底我只是另一个人的替代品。我稍稍利用了她的恐惧满足了我自己,而她也因为我的存在填满了自己的心思吧。我的内心动摇,甚至开始依照她的想法去希望旅途顺利。然后我发现,自己一开始就在背地里这么想过,只是从未说出来。因为猜到了结局,我就害怕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就这么要放弃了吗?”
西里娅顺着声音看了过去,这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她已经猜到,然后看到一个身披长袍的人站在不远处。
“不错吧,你梦想的城市只不过是一片荒废了的废墟。没有人,没有传说中最后的聚集地。”
西里娅只是点头。
“我说过了,他们都已经消失了。”
她回想起在那场雨中蛇所说过的话。蛇带着些许悲哀的语气谈到“原人”,她说他们或许是在十几年前意外地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没有人见过再见过他们,只有少数人记忆里留存的幻象。蛇猜测,也许他们真的只是所有人的一场集体臆想,每个人都借以创造出更加伟大的形象来自哀。
“你已经早都明白了,对吧?”
西里娅依旧只是点头。她一跃起了身,深深地吸入,然后长长地叹息。她忍住自己将要溢出喉口的呜咽。她觉得自己感受到了触碰溪水的那种无法忍受的痛苦,像是不存在了的手仍在向着身体呼救一样。那种幻觉,还有流动的寒冷,自由地穿梭在体内,势不可挡。拉斯可、拉特兰还有面前的蛇都在呼唤她的名字,钢琴乱奏,在混乱的旋律中重复着她的名字。她想到那个梦,梦却抓不住,风一样从手中溜走。她看到一片光彩变得灰白,然后又闪耀起来。因她讲述的话而更加闪耀,像是用火星点燃了将熄的蜡烛。她把藏在心里的那种恐惧拿在手中去看,于是那种笃定感又从心中升了起来。这是一种心中的不确定被证实的感受,一种得知了真相的安心。她心想,是悬而未定的猜测终于落在了地上。
她说:“是啊,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在跨过那条河之前其实就已经预见了。”
蛇久违地不再表现出那种嘲笑样的表情。她看着西里娅脏得不成样子的短袜,衣裙,还有她挂着污泥的四肢。
“不去问问为什么吗?”
“嗯。你们所说的话,还有我的梦,我看到的东西。记录在脑海里的时候就已经指向了这个答案。但......”
蛇看着西里娅已经通红的眼角,听她说出:“果然我还是想去看一看。”
蛇看向向远处屋檐之上的鸟群,小声说:“我经常会嫉妒,因为自己生来就没有飞的资格。”
西里娅循着直觉向着城市的一角走去。鸟群哗地飞起,爆发似的填满了天空,然后涌进了街道。
西里娅能在心中看到这样的景象:
演奏者试着谱写新的曲目——她感到快乐,像是心中的蓝鸟与面前的它一起歌唱。
群鸟扑动的翅膀之下透出西里娅奔跑中的小小身影。她仿佛是驾着群鸟飞行一样穿过无数的街道,最后停在了一座四方庭院前。
张扬的野草与树木枯死在庭院的四周。一座四方的影子立在整座庭院的正中。孤独的钢琴上黑白的琴键已经磨花。西里娅好奇地敲下,然后聆听着清脆中略带迟疑的声音。这声音放纵地向四周背离,迟缓地散去并分出颤抖的影子。它偶尔在连贯中短暂地生出几个停顿,但所有的声音无不杂着嗡似的震颤。那种不和谐的声音,似乎已经逝去。西里娅觉得这已经不是记忆中那种驯服的干脆,但一种自然的感觉从中流露。
她仔细聆听整排键盘依次序组成的合奏,随后将手停在了一个熟悉的地方。她轻轻地敲响,接着是另一个音,然后又是一个。
奏响的三声熟悉的曲调。即使她的记忆已经和这架琴一样偏移。她十分确定,这便是那名的发音。温柔、又迟疑的三次声响。
琴键没有弹起,最后的音在颤抖中延续。西里娅放松了双肩,深深地呼吸。
最后的回忆从心中浮现。
“过会儿他们就会来找我了,所以......再陪我说些话吧。”
她说,然后侧过身面对了树。蓝鸟在枝条间跳动,轻声鸣叫。演奏者搔搔自己已经剪断的头发,她回想起第一次见到面前这只小鸟的情形。然后又回顾她能看到它的这段时间,还有现在的情形。蓝鸟总是毫无顾虑地表现着自己愉悦的心情,永远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幼童,她有时觉得自己也是如此。她的脑中反反复复在忽闪着这些画面。
“说起来这种事情其实我是会害怕的。只不过有了追求的感觉实在太好,好到能盖过其余的心情。”她有些出神地望向蓝鸟。
“可能因为只是不想像星火一样被湮没,总之就是不想变得那么......充满不确定。”
演奏者拿起一张画满标注的乐谱。
“反而结果确定的时候会变得最平静。看到你的时候我才明白,而且现在都,稍微有些难去想象如果到最后都没能明白的我是什么样子。”她笑了出来。
“这个”,她举起手中的几张纸,“也是第一次有了想要留下什么东西的意思。”她将乐谱摆在了琴的顶盖上。
“遗憾啊,还差一点,不过也足够了。毕竟是没人会去听的东西。”
她沉默了一阵,然后说:“现在我有那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怎么说,像是掺杂了面对着恋人、亲人、朋友一类的很复杂的感觉。我一想到,就觉得心被揪住了。”
刺耳的铃声响了。
她先是不作声地听着持续的铃声,然后从口中发出呜似的声音。她起身走到了树下,说:“该走啦。”她深有所感地低声讲述,告诉它自己要去哪里。她口中的字缓缓吐出,蓝鸟却什么都没听到。
不久后穿着制服的人来了,临行前,她像是想起什么又折返了回去。演奏者把蓝鸟接在手中,她说自己昨日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一只小鸟拍动翅膀学会了飞行。然后她把手伸向高处,置在那团云雾之中。鸟儿一如既往地振翅,接着飞向了远处。
一只小鸟飞在空中。它的身体乘着风逐渐膨胀,像幼雏挣脱自己的外壳;一片片澄蓝的羽毛被被剥落,飘洒在空中,似雨。肌肉扩散,骨骼延伸,血肉连接成型,湿润了它的身体,一块白皙的皮肤显露出来。它的双翼生长,握紧了拳头,双腿紧绷。她舒展了脖颈,面向高空,任自己天蓝的、浸透的发丝在气流中颤动。羽毛片片在空中稀疏地展开,从小小的身躯中化出一个人形,一副少女的躯体。最后她睁开了眼。
西里娅倒在地上,她抚摩着身后刺穿了衣物的双翼。忍了许久,她终于开始哭泣。西里娅在心中埋怨,为何自己到现在才想起来,她到现在才明白,太晚了,什么都已经迟了。就连这座城市也早已人去楼空,留下的只有一副空壳,一片死寂。
她还能想起自己懵懂时的回忆。接受着作为那人的观众、友人、恋人、家人,混杂在一起的全部的关系。钢琴的边缘透出未能遮住的光线,西里娅呆呆地看着,在短短的一瞬她想到了自己能去做的事情。她知道只有自己能完成。这时头脑中一个熟悉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她能听到她温柔的声音,“西里娅,你也变得足够坚强起来了”。
在半边灰白的天空之下她站起,微笑,擦干眼泪,深呼吸,正在消逝的梦境被她握在手中,旋律在头脑中响起,碎片的言语汇聚成一个个有形的句子。她交叉了十指,放松地跨开双腿,然后轻轻地哼唱。一阵风摇摆了她的短裙。
一只青蓝的小鸟拍动翅膀起飞,背对了身后的阳光,光线被它的身体分成了无数条。
拉特兰在溪流旁发现了侧坐着的拉斯可。一见到她,她就扑了过去,两人都倒在泥泞的地上,浑身印得脏污。她们沉默着,然后坐了起来。
一道阳光突破了浓雾,在其中晕开。然后是另一道,随之而来的是无数道光,她们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从东边地平线涌来的纯净色彩。
它钻进了云雾,穿行,然后把城市抛在了身后。茂密的森林边缘点点出现在她的面前,溪水贴在其中,在一侧的山脚拐远。很快将绿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黄的平原,一条大路,从它微小的影子下掠过。黑压压的山峦浮现,它飞不了太高,索性俯冲而下,嵌入了谷中幽密的树林,在迷宫中回环往复。晨星似的影子最后消没在了天空的尽头。
仿佛这片广阔的空间也被层云笼罩在了狭小的四方之中。但现在风就要刮起来了。
拉特兰贴在她的耳边轻语,她说:“我永远都听你的,柯尼可。所以接下来,就由你带路。”
女孩点点头,接着拉起她的手一同站起,迈出了步子,向着东边前进。
西里娅唱起了歌。她发声,在悠扬明快的“阿”声中延续那人未完的曲调。而接下来她所唱的已经是只属于自己的歌。余音,像是河中的冰晶泛滥到了天上,然后化作雨水冲刷而下。雨穿过缭绕的云雾,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浸润。女孩的声音逐渐放缓。停顿,沉默,她吸气,然后语句加速,每一种情感都迸发而出。她用一段最为歇斯底里的歌唱试着给自己带来一丝小小的慰藉。以及这个城市,死去的房屋、消失的人和被抛下的灵魂。
在一种夹着遗憾的希望中,她仿佛看到——
在接连的喀拉声中,溪水冲碎了冰封,曲曲折折地在林中流淌。树枝在天空前散开,繁密,在末梢生出嫩芽。云层破开一道碧蓝的大口,几排飞鸟就从中掠过。无边无际的平野上栖息着数以万计的角马,绿草它们身下已经长出了簇簇。竹林自雨后的山坡上拔出,一夜之间变得高耸。太阳自西方的尽头落下,黑夜、星星点点、满月、残月、又满月,海潮一涨一落,然后从东方浮起一片新的橙红,白日,云朵在风中游移变幻。一晃暴雨成灾,昏暗的水流满溢而出。一转又落叶,狂风呼啸,大地被白雪覆盖。
时间迅猛地驶过,没有什么一成不变。她早已不再做梦了。
西里娅感到疲惫,坐在圆形广场被掸去灰尘的石椅上小睡。伸长着腿,放松了肩膀,却怎么都睡不着。她轻合住的眼睑下能看到那人的身影,身后是更多人的身影。西里娅设想这些人在面前的这个城市生活,带着各式各样的面孔、耳朵,还有尾巴。她看到一只鸟似的人正冲她招手。
“这就是你想留下的吧。我终于......弄明白了。”她不禁说出了口。
脑袋被人轻轻敲下,她睁眼时看到的是蛇的面孔。远处,拉特兰和拉斯可正喊着她的名字。她起身招手,用轻软含混的声音作答,然后向她们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