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每当我的屁股回忆起自马桶上而来的微热触感时,我总是会想起那个比打娘胎里钻出来还要对我意义非凡的日子。但那天是哪天?昨天?前天?有没有可能就在今天上午?我不太清楚,就好像是随着时间的积累,上一天上一时乃至于上一分钟于此时此刻我的距离一直在无限延长。在唯一的通讯工具最后一项生命体征消失前我就未兆先知——我无力再去像个正常人一样去用一个脑子承担一组一二三四来计时六十秒了。

为当下自己的下场而深感后悔?呵,拥有这样想法的人,你真该庆幸我因不知是慨叹你一生的可悲还是唾骂你人格上的无耻而哑口。我不是战场上哭爹喊娘的逃兵,虽然身体里的血液并不一脉相承,但我自认我的灵魂是自欧洲的贵族身上所流传下来的,这绝不应有错。所以当我坐在马桶上,手与脚被缚在四面墙壁组成的方寸空间里时,恍惚间我看见各各他的景象。自那时候开始,我便真真正正领悟到:我姓甚名谁,我所应言之语为何,我所当行之事...其又是何事。

1996年秋天里的高加索市区,分别来自不同称呼却同样顶尖的两所大学的一对男女正为他们爱情结晶的诞生而欢欣雀跃,重重思索之后,他们决定引经据典地为这个孩子取一弘一毅两字,一笔一划间皆是父母二人望子成龙之心之所在。但那是他们口里说出来的故事了。这个拙劣的谎言自我幼时起便欺瞒于我,细细算来为此蒙蔽双眼的时光一共有三年有余。若不是他们口风并不像其他人一样严密,兴许我余下的一生都将背负并为这个充满恶意的谎言所拖累也说不定。正因如此,注定并不相似的我们才会在新世纪的伊始激怒本应爱着的互相。深信名牌大学之教授于名牌大学之教授身上所留下的细胞不应结出平庸果实的父亲处在气急败坏的边缘,攥紧的拳头快要化成人脸上的淤青所以我的左脸先知先觉地感受到巴掌大小的隐痛,那时候我的父亲告诉了一个令我难以想象却有一部分真实到令人发指的事实:我来自垃圾箱,来自贫民窟里,为贫民的粪便与生活用品所充实的臭水沟里的垃圾箱,是妓女和一群黑人狂欢过后留下的非人的秽物。被父母怀着最后希望送往大洋另一岸利坚国的头四年里因为头一回不知自己母胎为何而产生的不安感里又囫囵吞枣地度过了四年学习生活。直到04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总算苦尽甘来似的有高大健壮的壮年白人敲响我班级大门并喊出“终于找到你了!”一类的话。也就是自那之后,我便同假冒我父母的卑劣下贱之辈断了联系,并一直和在AIC工作的亲生父母住在一起了。

“令堂辞别人世,葬礼将于明日举行,请节哀。”

信上没有日期,没有署名,甚至没写上一个人的名字。倘若不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我记忆力超人,也许我会忘了自己还有个假冒的父母存在从而把这封信当作又一对穷途末路的中年男女为从一个有点财富而又害怕深陷丑闻的年轻人身上摇几块钱所谋划的骗局。我不知道这封信是何时写下,何时到达利坚国,又是何时被送到我家门口的。虽想此时此刻另一个“母亲”可能早已下葬多时甚至还没有下葬,我的老板还是接到了我有关七天假期的申请并愤然应允。四天有关朋友妻子,酒吧还有白粉的使命过后拖着疲惫不堪得身躯我才勉为其难沿着神秘的号召踏上了重归旧土的轮船。

“你听过有关大海声音的传说吗?”拄着拐杖的老人蹒跚走到我身旁坐下,我讶异于此人竟能与陌生人如此理所应当地对话

“不感兴趣。”

“不同人相信世界上不同的宗教,就像有人信基督教有人信佛教一样,在利坚州大陆上的原住民曾相信大海是唯一的神明。它用以同世人对话的方式便是用它的声音去呼唤去指引。”

如同魔咒一般的话语不知怎么便引导我的思想至早晨决定上船那阵子的莫名其妙,一瞬间交缠着而至的不寒而栗降临到我的脊椎上险些要刺激到我的腿部神经。我真从未这么厌恶过一个长者,一时间他脸上的皱纹就好像流动了起来似的有什么生物居于表层皮肤之下。我强压住抖动的双腿以掩饰厌恶的姿态疯狂向窗边的方向移动只为了能在不足一米长度的双人座椅上离这个可怕的疯子远上哪怕那么一厘米一毫米。海洋与清新空气的声音很快便使我的灵魂平静下来。

“你能听到大海的声音吗?”短暂沉默后,他说。

“······”

“你能吗!?”

我本不想回答他甚至不想将我的头部朝他挪动半分,但他与我之间的距离早已跨过了社交甚至是恋人的范畴。或是说,至少在他的唾沫飞溅到我的嘴唇上之前,至少在看见他那副青筋暴起眼珠圆睁的面目之前,我还如此平静。

“是!是!我能!你满意了吗?疯子,离我远点!”我这样说。

直到四周的乘客一同抬起低下的头向我投来刺人的目光,我才看清此刻老者的样子好像将我引诱至绞刑架上的迷路羔羊一般。

欺压无力老人之名所带来的羞愧对我运用到极限的面部肌肉无能为力,所以我再度将我的头伸出靠近大海的窗框,蔚蓝一片望不到边的平静海洋无论何时何地总能使我感到舒适。

“别试图去抵抗它的声音...你的行为无异于掩耳盗铃,”

我的恼怒可见已经到了一定地步,强压着想要挥动双拳见见新鲜血液的冲动,我起身机械地向着离开的方向行动。

他猛然伸出好像比常人更加粗壮的手臂抓住我的大腿。

“无论如何你都已经难逃一死了,好好听听他的声音为自己寻个好去处不好吗。如果你...一意孤行,那就不要怪神没有赋予你拯救自我的机会...”他咬着牙就像模仿我接下来的语气说道。

“放手...你给我...放开...”

“滚开!”

试图去从手掌与我腿部间的缝隙解开拷在我身上的枷锁,接着发现无济于事。试图去用击打在手臂上的拳头卸下衰老人类的力量,接着发现这不过雕虫小技。直到我发现我的大腿好像被类似章鱼手上吸盘一类的东西紧紧缚住之前我都还没有要向他挥拳的准备。

解放欲求的下场是一发不可收拾。

“松不松手...松不松手...松不松手...”

“松开!”

王国时期夹在城门口的大炮一击击碎本牢不可破的城门发出巨大的声音。不知是谁往这里丢了一颗闪光弹,一拳重击过后我同他的脸上都浮现出五官丢失的茫然。

“你...”他的喉管为什么东西所哽住,一下子发不出声来。

“我...不是...我...”

我真是如此?倘若我是个英伦绅士那我为何...

没等我的思考进入更深邃的地带,他猛然从座椅上站起扑倒了我,高大的身躯竟遮挡住正午时分太阳所投下的阳光。应声倒地时我感知到的不是钢铁船舱的疼痛而是天鹅绒床铺的舒适。

......

黑暗。

无边黑暗。

手与脚,眼与口,浑身上下都被长着吸盘的奇怪软体控制住。

感受不到眼球的存在,奇怪的软体捣弄我积水眼眶里的神经,沿着丝丝缕缕朝着更深处的大脑挪动。

呼吸道与喉管都为之所填满甚至扩张,死亡被拒之门外的时间里我的身体好像被迫承受了万万千死者曾承受过的所有痛苦。

深入,向大脑皮层;深入,向五脏六腑。直到体内各处为无尽的吸盘充实,我终于发现。

我是个章鱼。

然后它爆炸了。

“啊啊啊啊啊!”

一觉醒来首先看见的,是客房的天花板。

能呼吸到再平常不过的空气,身为人存活下去。

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