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自月亮悬浮之时就淅沥地下起。
她倒是在白日就依稀预感到了往后将是雨夜。与老爷子一同环顾营地,修补围墙时,关节处传来了酸涩的肿痛感。陪伴她已久的风湿总是如约到来。
昔日居住于庭院,她这种时候往往都叮嘱佣人快些收起衣物,自己则抱着女儿们——往往是苗,因为那孩子比姐姐年幼得多,体温很烫——蜷缩在炉火旁,等待雨滴坠落在瓦片上的清脆声响,以此入睡。
“老爷子啊,夜里得下雨呢。”
她搓揉着手肘,躬身让他扶着自己肩膀起身。昔日葛莫家的家主轻轻应了一声,沉默地捏起拳头,捶打后背。
他曾是那个年代最受瞩目者中的一位。她犹且记得他身披华服,持杯独酌,静立在厅堂一角,守望着不过与他同龄的人群欢声嬉闹。他是日后将掌管南境的贵族后裔,是几个权利极点中象征寡言、理性与沉稳的存在。
而如今的他已满头银丝,皮革外衣并无纽扣,裸露出肚腹与外翻的肋骨。粗绳勒紧小腹,近乎抵到半腰,之下拖着一条粗布长裤。干皱的面容缺了营养,透出血管内淡淡的灰黑色。逃往森林深处后,他越发寡言。她曾多次怀疑,他是否和她一样,终究认为所有一切都是自己的罪过。一如既往,她爱他,他也爱她,但让他开口总不简单。
因此,他俩只得各自自责,各自产生又吞食独立的悔恨与罪过,却从未想到:即便是最激烈的争吵,最终也能将两人再次连接起来,共食那份苦痛。
静静站立着休息了片刻。老爷子向她点点头,又问:“真要下雨?”
“真的。咱脚踝疼得厉害呢。”
“那么.......”
他试探性地看向柴堆后的小屋。她知晓他的意思,在他转身朝瞭望台上走去时,自个儿踮着脚尖,从一堆木条中间穿了过去。
昔日居住者遗留的柴垛上生了苔藓和蘑菇,已风干成了细碎的浮尘。若有毛皮,倒也能找来盖一盖。他们缺乏伐木的工具,如今生火、修补围墙,都只能从其中找出尚未腐败发软的木材使用。
奈何,一切略微可以防水的毡布,已经全部堆进了小屋之中。她的女儿正裹得严严实实,于铺上作着遥远的梦。
门板吱呀一声开启。她走了进去,首先便跨过熄灭的火坑,躬身抱了抱睡得像个婴儿似的苗,并在其额上留下一吻。因心绪纠结而未得姓名的两人则互相紧抱着,蜷缩在床与墙角构成的缝隙中。她一手抱住一个,暗自怀疑如此羸弱轻薄的躯体是否真属于活物,但在感到他们微弱的鼻息呼于颊边时,还是将他们留在了苗身侧。
“乖。咱快忙完了,晚些时候来和苗一起。小心些,别压到孩子......”
小小的苗一声不吭,像是尚且在睡梦中,身子却向另一边挪动开了。若是乖乖听话还好,但她心里明白,这不过是出于本能的嫌恶。
叹出一口气来。她自然也不指望苗能略微敞开裹在身上的毛毡,让那两个孩子能略微感到母亲的体温。伸手轻轻挑起苗的发丝,抚摸过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兽耳。她曾有一瞬希望,她的女儿能像是小时候那般抓住她的袖口。但苗仍在又沉又重的梦中,在心灵之渊最深处的僻静之所思慕往日的一切。
她离开了床铺,将门板后的木桶用双手抱起,出了小屋。这是个常年被污油浸润的厚重树桩,中间的凹槽被锤子砸开,又用刀子略微挖深,以便倾倒灯油。
再度穿过柴垛,来到围墙边。树桩子摇摇晃晃地上了绳梯,被顶上的老爷子绑在手腕,拉上了瞭望台。这平台不过是在一棵不知是死是活的光树干上钉了几块板子,垂下一条绳梯。最上边倒是又盖了一层树枝和草茎,能够略微遮风挡雨。
将油桶放到两脚之间,细长的兽尾悄悄探出,他盘膝面向森林。她在底下将他的背影和苍穹一并纳入眼中。远处雨雾翻滚,森林顶端亦沙沙作响,如海浪摇曳。正是风雨欲来之时,身后砂砾纷飞,阳光尚且照得发梢瘙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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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定定立在原地,看着远空喧嚣与所爱的他摆动尾尖,心中不期然生出了一丝羡慕。
狭小的营地被森林重重包裹,其内唯一空旷些的地方也被腐败的木材填满。待到阳光更加稀薄后,只会越发觉得胸口淤堵,似要被林海淹没。若想要在如此深渊中寻到一丝解脱,唯有登高而望。若风向得当,兴许能自树梢晃动开的一瞬瞥见与海面相触,染了水色的天际。
那一角通向世界,古国、北境,或是更遥远的雪国。海洋链接着自由,直到冰海的尽头。
而除此之外,另一种喘息——浮上水面透口气的方式,也许是效仿她的女儿,沉入更加深入的场所。在那昏睡中追忆入云高阁。
但如此情形下,梦境已然形同毒品。一旦睡下,便难在找到醒来的理由。他们三人的作息略有相错,便是因此。总得有某人唤醒某人,担任终止美梦的行刑者。
还是睡下吧。她下定了决心。小屋简陋又破败,待到夜幕降临,雨水落下时,定然将在风中摇摇欲坠,因受水滴击打而哗啦作响。她也向苗作出了承诺......
回到小屋,将门栓轻轻拴上。她在围裙上擦过双手,随即走向墙角的床铺。蝇虫在低矮的天花板上蛰伏着,在她走过时漫不经心地发出嗡嗡声。她躺在床铺外侧,将两个孩童放到苗身后,自己一手将苗环住,把四人连为了一体。
女儿的额头抵住胸口。她贴近苗的发梢,深深地呼吸。少女默默睁开眼睛,茫然地盯着她。
“乖。”她向女儿露出微笑,“睡吧。”
“.......嗯。”
微不可闻的回应。两人一同闭合双目。在体温交融,风声渐大时,她久违地作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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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总是那样的水色。那种气息、冷彻的光华与淅沥的声响,在梦境中濡湿了一片,深深渗入五感。
阳光明媚,清澈的雨水自瓦片滑落。这是密尔清朗的雨季。是让喜爱雨水与爱戴阳光的人都一并欣喜的日子。
诗人或是学者定然有更多称谓来比拟如此天象,而她们的孩子,则把称这为‘彩虹雨’。因为同时存在的雨与阳光定然将那高阁之间的半空染出七色。
透亮的琉璃足有两层之高,构成了高阁朝向市街灯火的屏障。它被青色屋檐遮掩,仅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雨雾。那之后的深处,有楼板把空间一分为二,阶梯通向高台,书架、圆桌和围栏放置其上。她们就在围栏之后,手上或拿着一本几乎未翻过页的书籍,或是漫不经心地操弄针线,倒是小圆桌上的点心和茶水确乎有所减少。
而她们的孩子,那三对出身各异的姐妹,则在之下的地毯上玩耍。
那地毯又厚又软,是带着奇异灰蓝色的材质。它一直铺设到琉璃幕墙前,翘起的绒毛贴在幕墙上,阳光透过时,便如同几簇由甜甜的芋头泡沫长出的嫩草。孩子们都还小,在上头摸爬滚打,和在原野历险别无两样。那毯子足以埋没稚嫩的裸足,在躺下时遮掩住半边娇小的身躯。
高阁中的光线向来充足。即便在深处,阶梯之上,她们喝茶的所在,也尽是浸染着特有的光泽。那是烈日的耀光,在投下之时却给云间清雨消了热度,打在玉与翠的瓦片上静默无声,再穿过那层琉璃,只剩下了异常柔和、乃至略带冷意的天光。
一日早晚,分刻不同的雨、日与云全被尽收眼底——那琉璃澄澈,是组成高阁顶层庞然四方中的一方,放眼望去,可见之外自上而下的屋檐青瓦层层叠加,亭台楼阁如山间险峰相互迭成。雨化作清溪,在这人造山峦中寻涧流下,最终在街道两侧的渠内成了奔流,直汇入海湾。
晨间,云雾弥漫,自琉璃看出,只见得一片浓白。风吹过时,青翠的翼角在雾海中突起,如龙尾翻腾。临着深夜,便看到万家灯火齐明,近处是贵族们的庭院与色泽各异的晶石灯光,远处则是狂欢的烟与火。滩涂上亮若白昼,近旁的海湾映出焰色,宛若燃烧。
这是这片土地自古老的狂欢节被遗忘后就再未出现过的喧闹。那时,圣女的到来为南境正是带来了如此巨大的希望。兽与人的血在丛林内变质出仇恨,部族、城邦间的战争频繁惨烈。圣女自那伟大国境内前来,只为了将这一切仇恨与纷争停息。
她尚且年幼,面蒙白纱,头戴枝叶般的金冠,声称要找到为所有族群认可,拥有最高贵血统的南境之王,并以此构建出‘理想国’——
因而,权贵们汇聚向圣女停留的密尔,等待着她的决议。各地的无家可归者、贫民、浪人亦为朝拜而来。街道上搭满了枝干和树叶建成的棚子,信徒横躺其中,等待圣女经过,为自骑士团包围中一睹其容貌而不惜数日不眠。
她们这些跟随丈夫前来的夫人们,所能做的无非也只是等待。在高阁更深处,整个南境的权利全都聚拢于厅堂,每一日争论着世界的一半该何去何从。
但某种意义上,却是她们最先目睹、并确信了未来。
是因为那些孩子。
雅木家两个发色亮丽如花的女儿来自内陆城邦,银猫家族的双胞胎则是稻之国的公主,而后便是她的苗与雨。她们六个年岁相近,最初见面时都怯生生的。后头吵了架,磕磕绊绊地和了好,彼此间便变得异常要好。
到了黄昏,三对小小的姊妹已经亲密得不肯分开。她们在那能陷下半个身子的地毯上滚来滚去,任由着依恋耍赖。
母亲们怎么劝也没法让几人挪身,最终也只能拿来毛毯,让那六小只一并钻了进去,在琉璃与夜空前入睡。
........
真是怀念的光景。睡梦之外,自己的嘴角想必已然翘起。
而意识到此为虚幻时,她感到心脏开始缓慢地、缓慢地振颤。
回忆继续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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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孩子们仍旧聚拢在琉璃前的原野。两只银猫鼻尖贴近琉璃,手掌搭在其上,看着雨滴从穿过彩虹落下。苗被雨怀抱着,靠在雅木家的姊妹身边。六人都裹在一张毛毯中,安安静静地自清晨的余梦中醒转。
忽然,紧盯着天际的猫儿轻吁一声,围坐在苍穹之前——或肩膀相触、或双手紧握,或互相怀抱的孩子们,都一同将目光投向了幕墙之外。
那副情形近乎庄严。大人们见她们一同屏声,也同样凝神注视。但向外看去,母亲们所看见的——无非是一如既往,那厚重苍穹下的雨与彩虹。而孩子们仍旧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半空。
她们那日所见的事物,以及低声细语,避开耳目许下的誓言,母亲们仍一概不知。
只是......被各自珍爱的她们,生有不同色泽、形态各异的耳与尾,或来自深宫大殿之内,或生于亭台楼阁之中,如此喜悦地聚集在了一起。琉璃之后,光耀焕出的彩色尽情绽放,她们一同注视着那光彩内大人再无法看到的某物,露出了笑容。
那定然只能是预兆,是奇迹。
正因为如此,那个时候,身为母亲的她们才会坚信,理想的国度真能建成。它将把纷争不断的南境聚拢起来——那被天光七彩映照的稚嫩背影,日后将有更多不同的耳与尾、将有更多诉说着不同理念的混血、纯种或是人族的孩童加入其中,互挽着手臂,一同许下更加广阔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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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美的预感,在年少的贤王现身时更加鲜明。
他是南境之子,是出生于泥滩低舍之间,却终得了圣女垂青的王子。在她们所不知的另一侧,贤王以其澄澈的嗓音,将厅堂内的来客一并拖进了梦想。纷争止息,南境开始以他为结点成为整体。
而在一切落定之余,王亦来到了琉璃之前。她们年岁尚浅,全然不知母亲殷切观望的目光意味何物,只将年岁不大的他当作玩伴捉弄。王面容丑陋,唯独品性与嗓音近乎完璧,这般美德尚不为幼童知其价值,也足以让他与她们结成忘年的友谊。
琉璃幕墙前,六人挺立,一人躬身盘膝的背影至今仍烙印于脑海。闲暇渐过,她们唯独知道,长龄的同伴有一日局促不安。而世界的一半便聚焦于此。
他在瞩目之下亲吻了圣女的脚趾,受领了王座。一切心愿的开端——理想国的时代就此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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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纹泛起,景象慢慢碎裂。
她明白梦境已到尾声。
理想国在贤王受刺死去那刻就此崩溃。和平的幻梦澄澈无比——自高空坠落之时,定然碎裂得遍地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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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近乎要将小屋压垮。
她在醒来的一瞬,因如此庞大的声音而茫然无措,一时间感到通体寒冷,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惊涛骇浪下的海床。
她发现屋顶仍然牢靠,自己怀中满是所爱之物的体温,紧绷的身体再度放松。
手臂被两个婴孩轻轻攥住,她从苗的后背收手,在一片黑暗中听着雨水滴答,摸索着找到了墙壁,而后一点点挪动起身。
尽管不见任何动静,但她知晓女儿已经醒来。瞳孔伸展,两人在寂静的黑夜中互相对视片刻,相顾无言。
“........”
苗的嘴唇轻微蠕动,终究一言不发。她看着她再度闭上了眼睛,转身走向木门。
推门的一瞬,雨水倾泻而入。星光与月色似被森林吞噬,狭小的营地之中,唯有瞭望台上燃起了火光。
烟气在雨中升腾,焰色被雨丝印染,朦朦胧胧,又异常庞大。
如此雨夜,若有迷途之人,定然能瞥见如此显眼的,黑夜中唯一的光亮。
是否会有人来访。来访的会是何人。他们之后能否继续活下去。
全都无关紧要。
事已至此,只能作为学者们口中的宿命论者,皈依命运而活。
只要是改变即可。只要是能将这蔽狭、沉闷、溺毙的一切惊动的即可。
她——他们无非是再想再度喘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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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老爷子已然挺起身躯,她亦能听到之外雨水飞溅的足音。
她慢慢靠近门栓,显露出微笑,静静等待着新的宿命。
听得来者喘息,刀锋入鞘。她轻微屏息,也将拧出利爪的手腕缓缓放松。
......也许有一日,
他们能够有新鲜的食粮,
或送别又一位来客,
或得到了救赎,
或成为了被吃下的一方——
也许就是今日呢。
这般想着,她卸下门栓,打开了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