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梦,一个冰冷而苍白的幻境,一个令人惊惧的可能性。它隐约出现在阿克斯心底的深处,悄然述说繁星间流传的密语。它述说着厚重回忆,古往今来,它诠释了知识二字的真谛。它或许是美好的,但还没好到能让阿克斯接受它。
在那最终的黑暗里,他窥见自己,在无人知晓的世界边缘沉沦。浸入那座海边的乡镇,见证它被自然吞噬,而它也终究吞噬了自己。
如此冰冷,如此现实... ...
阿克斯从梦中惊醒过来时,他正躺在沙滩边缘,入目一切俱是惊人的银白。那些白明明是月光,却像尸体浮现的死亡之色。他嗅到空气中传来腐臭的气息,下意识觉得它应由雨水带来,可空气中只有海浪的气息,并没有雨。
他转头,对上一处篝火,以及篝火旁的两道目光。
其中之一是个披着残破斗篷的长裤少女,而另一个则是位壮实却面容沧桑的老者。阿克斯来回打量两人,随后把目光停驻在少女身上。
他忽然想起来了。
他想起这里的白夜,想起自己在白夜里遭遇的一切。
在那恐怖的最末,是她救了自己。
但在白夜之中,少女的目光也冷得很。直让阿克斯已分不清,那骇人杀意到底来自少女还是恍惚落下的白雨。
“谢谢你。”
阿克斯开口,老者与少女却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那目光中的平静,简直让人不寒而栗。但阿克斯无暇理会这些事情,他掏出自己的手册,仔细记载了自己的见闻。他是个调查员,而他忠实于此道。
“一个隐蔽于世外的村庄,保留着祭祀异神的传统。他们为山中的古老者哀泣,而家里隐藏着来自深海的馈赠。他们的传承自何时而来已不得知,但那是从未失落的,他们真切存在着,被夹在了我所目睹的现实缝隙中。他们不会见客,可他们仍会挑选有幸入访者。先是一阵低语呼唤蛊惑了我,再是无人的白夜,而次日,我在日光下忘却了前一个夜晚。我猜想,他们的时光被割裂开,而那些人只能存在于日光的边缘... ...”
“别记了。”
老者突然冷冷开口,他把一片木材丢入火中,表情变得有些苦涩。
“我不知道你从什么时代来,但我想从那打扮看上去,并不是一二十年的问题了。”
“那是什么意思?”
阿克斯放下笔,疑惑的目光在两人间徘徊。少女低头看火,连那光也是银白的,映照出她冰冷却落寞的侧颜。老者苦笑两声,把某串东西丢了过来。阿克斯一把接住,才发现那是士兵的身份牌。
“1938... ...”
阿克斯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上面标示出来的军阶任命日期。
“在那之后的世界大战中,我成为了空降兵的指挥者,一阵阴差阳错到了这里。”
“已经过去八十二年了。”阿克斯看着老者,而对方耸了耸肩,指向少女。
“那么对于她,一个人类的寿命怎么也已经结束了。她来自19世纪,是最初抵达这里的。”
阿克斯猛然回头看向少女,对方依旧表情冷淡,添火时没有任何情感起伏。此时的他才注意到,少女身上的斗篷样式老旧,发霉腐朽,表面遍布无数细孔。
与她那平静而仍旧稚嫩的模样不同,她的衣着早已败给时光摧残。
阿克斯头皮一阵发麻,大脑随之颤动起来。他确定了,他坚信了,老者的话语全无谎言。
年轻的调查员突然感到一阵呼吸困难,他怔怔站起,看向海边连绵不断的山脉。银亮的夜光没有照亮它,它仍旧沉睡在一片昏暗中,那漆黑连绵完全包裹了这片狭小的银色世界,把这遗世村庄变成孤独的光芒。
树林似乎与山脉结合,在黑暗中变得永无止境,却又在白月前退缩,远远伫立在这萌受光芒的沙滩外。它们一路沿向黑山,让人无法看清完全。阿克斯不禁开始回忆,自己进入的林中是如何模样。在日间,自己曾在树林中行走。窥见过枝芽垂挂的奇怪饰物,也见识了被漆成全白的植物。它们似乎早已死去,全无生机,那尸骸就这样蔓延了漫山遍野,可他却记不清那样子了。他想不起来山是如何模样,想不起来自己从哪处进入此地,想不起来那车站,还有山林还未显露狰狞的入口。
而另一边呢?
阿克斯回头望向大海,它是平静的,也是银亮的,它同样朝着远方蔓延,一直抵达黑暗的边缘。这海似乎庞大,却又渺小得不得了。在那黑暗边,阿克斯无法得到答案,而在那银亮中,阿克斯更惧怕得到答案。反正它就这样,反正它就这么平静地躺在沙滩边,即便它明明泛着光,却同样让阿克斯感到了迷惘。
世界忽然变得很小,就像地球只剩下这座海岛。再无都市向它伸手令其交通顺畅,再无嘈杂的列车行走于铁轨上,再无山外的世界,再无海外的对岸。
阿克斯叹了口气,他突然无法确定自己还能否见到明天升起的太阳。他想起自己曾被某人推入山中深渊,但那瞬间他所窥见的,却已记不清了。
是否那就是答案呢?自己抵达了世界的边缘。
2
“听见扭曲的真相,你似乎没有怀疑,看来也经历了不少呀。那么,你会恐惧吗?”老者看着阿克斯,声音里多了点关怀。
“我不确定。”年轻的调查员喝了口茶——那是少女以架在篝火上的小壶所煮出来的。尽管陈旧,却醇涩润喉。
“你会习惯的,也许你也会忘记日光。”
听着老者的话,阿克斯下意识看向他。此刻这位年轻人才看出来,原来老者身上穿着的正是一套军装。尽管已经过时,却仍是他印象里的模样。
“啊,如果你也成了这永夜居民。就要警惕那些危险,这里不仅只有白月,亦有更加奇诡的夜晚。似乎,那影响着这一切的对象,它们中也有不同意见... ...”
“它们已经死光了。”
一直沉默的少女忽然开口,打断了老者的话,她看向阿克斯,目光坚定。
“就像曾追猎你的那些一样,我确定了它们的死亡。”
少女的声音温软,带着异国腔调,很能讨人喜欢。可那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以极冷酷的表达,陈述了她击杀异物的事实。阿克斯想起她昨夜拯救自己时挥舞出的刀光,便知晓这不是少女的吹嘘戏言。
她忽然站起来,直直走向通往山林的方向。
“山野中愚昧的祈祷不会再有了,那些扭曲的愿望已被我清光... ...”
“她确实做到了。”老者叹了口气,“我刚认识她时,还是个青年。而那时的夜间,除我们外还有一些人。但他们受到了某些影响,在黑暗中吟唱异端的语言。那一切,正是她憎恶的,而她确实很会付诸行动。从青年到白发,我见证了支零破碎、却又无比真实,让我烦闷不已的时光。”
“我相信,她真的做到了。她击杀了我所不能视、不能听闻的三个对象,她令深海沉默,使星月陨落,让大山永眠。但肯定还有什么错了,或是忽略了。像她那样一位人类中顶尖的,难得能与那些缥缈庞大的古老对象为敌的人,一定是出了什么微小而看似不值得在意的失误。但那又怎么可能呢?她可是最好的猎手,生来就是为了猎捕那些威胁。可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呢?到底是哪里... ...”
老者看向海洋远方,脸上满是落寞与茫然。阿克斯不能肯定自己知晓那情感蕴含的故事,但他多少理解了一点。
“其实,我昨夜就已来到这儿,但我照样苏醒,见到今天的日光。”
明明应当对此燃起希望的,但老者却没有反应,仿佛阿克斯说了什么毫无意义的事情。
阿克斯转头看去,对方正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看着大海,目光却透过它看见别的景象。
他喃喃开口,述说起了八十多年前。
“我的故乡,八十年过去了,大概也不会变。年久失修的路灯,照亮了那个山脉中孤单的村庄,我们的家园。汲取着同一条水,房屋互相依偎,每个人都似乎沾亲带故。孩童出门时,最喜欢看到那自己人铺垫的小路,它用讲究的砖瓦从村口定下起点,正是过去想给马车贵人看的景象。当我走在那乡野间时,随手可以摘下路边无名的野花。它们就长在村人赖以为生的河流边,随着我童年里不知何时消失的旧时水沟一起,慢慢从我记忆中远去。我的记忆凝固在那里,在我离开家园的那天。”
“你会习惯的。”老者忽然转头看向阿克斯,他笑了笑,用手掌拍在阿克斯的肩膀上。“只是忍受孤独罢了,也许总有一天,我们能得到答案。”
阿克斯看着老者脸上的皱纹,无法想象白夜中的八十年时光。
“只是孤独?况且,我不认为需要那么久,只要再给我几天调查... ...”
“不... ...”老者的眼神突然变得怯弱,嘴唇颤抖起来。他猛然推倒阿克斯,一把按住了这年轻人的肩膀。
“没有几天了。”
老者神色癫狂地说。
“你无法想象,但你会被迫接受这一切黑暗的想象。”
阿克斯下意识挣开对方,却被老者惊人的力气压制。在未知的恐惧中,他开始猛烈挣扎,可老者却又突然放开了他。
阿克斯怔怔看着老者,对方却像已然枯死的老树,落魄地跌坐在一旁。
“而很快的,你就会与那漫长的孤独作伴。噢,那是,那是难以言喻的悲怆。孤独... ...它会捕获你,它会让你忘记身处何时何地,让你开始产生幻想,开始幻想也许身边有不老的少女陪同,也许会有其他误入的旅人相伴。孤独... ...在这漫长的月夜中,你唯一仅有的,就是自己的灵魂,但你会试着抛弃它,忘记它,你会开始在梦中期待见到古老而伟大的对象。届时你就会献上祈祷,你会祈愿自己离开这永无止境的夜间。孤独... ...那正是你向山野呐喊,世界还敬给你的回响。它漫过... ...黑暗无际的长夜,持续在梦中作响。”
“这份孤独吞噬了我,最终也会毁灭你。它比噩梦更慢,比长夜更长。”
突如其来的暴戾,又忽然悄无声息。
两个人默契地分开了距离,他们注定无眠,却也无法说服自己继续清醒。
一切就在寂静中过去。
突然的,白夜的天空落下了雨,一如昨日,腥臭而腐朽。
远在山林中的少女伸手接住一滴白雨,随即不屑地甩开了它。
“旧时神之血,至今仍作泪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