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旅行啊！”
少女从车厢中探头出去，任由吹来的风将柔顺的长发扰乱。
在启程以后，女孩以超乎老法师想象力的天赋很快地掌握了入门级的零级戏法，甚至已经开始学习一级的基础法术“魔法飞弹”。
直到现在，旅行刚刚过去了半个月。
“……”
麦那斯没有说话。
他在回忆着自己第一次离开自己居住了十几年的故乡时的事情。
那时候，长满青草的起伏的山丘，山丘之上的风车的小镇，吹动风车的他乡的微风，吹来微风的碧蓝的天，碧蓝的天下面的看不见尽头的旅路，旅行中的一切都让他赞叹感动不已。
“果然人老了就喜欢怀旧。”
马车突然停下来。他自嘲地笑笑，慢慢从车厢的前方探出头去。
映入眼帘的是单调的树林。
曾经对他来说是瞬息万变的一切，到了现在都变成了无聊的苍白的底色。
真的能够找回旅行的意义吗？
这个问题他想要在年轻的旅行者身上，或者在旅路上遇到的那些人们身上找到答案。
包括现在的这些，正在守卫着自己的行装的旅者们。
“结阵！游侠在后，盗贼伺机，近战在前！”
车队护卫的队长指挥着。
森林的深处，低沉的吼声伴着树枝被粗暴折断的响动被腥风送来。一只长满灰白色硬毛的硕大前爪缓缓从树丛中探出，随后是黑硬的鼻头，以及向外翻出上下咬合的微黄反光利齿的长吻。
麦那斯微微皱起眉头。
这种魔物，不应该出现在树林里。
“一只郊狼！戒备……”
卫队长握紧了手中的圆盾和长剑，向临时结成小队的冒险者们高声发令。
然而，第二只巨狼另一个方向挤开狭窄的灌木丛探出身子，打断了卫队长的话语。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小队里面开始出现骚动，直到十几只巨狼陆续出现将整个车队包围。
队伍彻底陷入死寂之中，只有偶尔还能听到某人吞下口水的细微响动。
麦那斯见状，一把将尚且在探头往外看的女孩拉回车厢内，在不满的声音里面抓起手杖走出车厢。
“老先生。”
车队领袖依旧是那位胖乎乎的商人，他看见麦那斯快步走来，谄笑着向他问好。
麦那斯没有时间理他，此时商队的护卫已经与莫名出现的郊狼群开始对峙。走到阵型中央，他挥手射出一发魔法飞弹，击中了最靠近队伍的那只正蠢蠢欲动的郊狼的大鼻头，叫它发出一声狼狈的哀嚎。
感受到魔法的气息，狼群稍微后退，向着发出法术的这个瘦弱人类致以威胁的低吼。
但它们并没有显现出退去的意思。
威胁不够吗。
“稍微掩护老夫一下！”
麦那斯面色微变，沉声道，把手杖插在地上，双手握住它开始吟唱。
琳还是从车厢里面偷偷探头看向他，观察着这位“老师”的施法过程。
法术的原理，用一位大法师曾经说过的话来描述，就是“用自己的魔力和空气中的元素强行缔结奴隶契约”。
但是麦那斯的施法方式和普遍上的方法不是太一样……换句话说，他的施法方式，是一种和元素进行的“等价交换”。
“要看就好好看。”
女孩被突然在耳旁响起的老法师的声音吓了一跳。接着，一个半透明的法师之眼飞到她身旁转了一圈，又飞向老法师的头顶。她眨眨眼，发现自己获得了这个法术的控制权。
麦那斯闭上双眼，口中念动咒语。
“吼”
一只不在狼群中的郊狼突然自树丛中飞扑而出，越过众人的头顶，坚硬锋利的狼爪直指老法师。
而他像是专心于念咒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逼近的危险。
“——老师——”
少女的声音传来。
麦那斯睁开双眼，同那只郊狼浑浊的眼球正好对上目光。
这并不是郊狼应该有的样子……但是，无所谓了。他现在的目的是想办法赶走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的狼群。
郊狼居然呆住了。它灵活的身体停止了动作，借着惯性向前运动。老法师微偏一步躲开堪堪擦过的利爪，手上的魔法阵也接近最终成型。
“——小心！”
“？！”
正当此时，一阵剧烈的冲击传来，将他直接扑倒。他就这样砸在地上，强烈的钝痛让他两眼有点发黑。
“……喝！”
魔法阵还是在他的坚持下最终成型。奥术的光辉从残留在空中的符文中爆发出去，围攻各人的郊狼们健硕的身体被光芒击中，有的踉跄着后退，有的甚至被击翻在地，好不容易才起身。
被干扰了……麦那斯这样想道，这个法术的威力比原有的要低了很多，完全没有能对郊狼群造成有效的伤害。
（——再这样下去，只能……）
“小心！它们可能要发怒了！”
卫队长很明显看出来了这点，整个临时小队里的所有成员也都在紧张戒备的状态下更进一步地绷住神经，等待着郊狼的暴起。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整理好姿态的郊狼们居然就这样倒退而去，进入了漆黑的树丛中。
“——你没事吧，老头子？”
年轻的声音带着毫不尊重的用词从他的身体上方传来，麦那斯也终于有精力去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
但在此之前，他得先从地上起来。
“……哎哟……徒儿啊，扶一下为师……”
琳从马车上跳下，小跑着过来将他从地上搀扶而起。
“老师您没事吧？”
这位法师学徒很是上道地替老法师拍打着身上的灰尘。麦那斯睁开因为疼痛闭上的双眼，看向眼前的这位站在倒地的郊狼的巨躯旁边，同样在掸掉身上尘土的年轻人。
少年看起来是一位盗贼。他腰间插着的几把匕首和飞刀，修长而矫健的躯体，小麦色的健康肌肤和在脑后随便束起来的黑色长发，都给人以一种干练的印象。唯一让老法师感到有点不快的，是此刻他脸上露出的得意且轻蔑的神情。
看起来刚才那只在失去平衡后被击倒的郊狼被这位小盗贼收去了性命，而这使他相当自得。
“……倚老卖老。”
少年有点不满的低语传进他的耳朵，让他的嘴角微微抽搐。
“——你说什么呢！你……”
“走吧，继续旅行了。在天黑之前，要到达歇脚的地方。”
少女气愤的声音刚刚响起，就被老法师平静地打断了。
“可是！”
“走吧。别给人家添麻烦。”
少女看向四周，冒险者与护卫们已经完成了战场的打扫和心情的整理，正在看向他们这边。
“……算你走运。”
麦那斯向马车走去，少女对着少年做了个鬼脸，然后跟上他。他不知道这个少年为什么和自己不对付，也懒得去了解。道理在他这边，他也懒得去解释。
他并没有找到琳跟他说的旅行的意义。在此之前，他没有时间去管其他事情。
……再说，他一个老头子，和年轻人去争口舌之利，也没有意义。
“……纷争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意义的事情。”
商队再次启程。作为队伍里唯一的法师，麦那斯和琳得以坐在单独的车厢里。他此时正坐在并不舒适的座椅上面，自言自语着。
“这也是课程的一部分吗？”
琳有些好奇地问道。
“不是……算了，也算是吧。”他说着少女听不懂的话，眼睛闭上像是在回想着什么。
这位看起来寻常至极的老法师，身上却总是散发着让少女看不透的神秘气息。他确实有在好好教她魔法，她也学得很快。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麦那斯总是给人一种“留了一手”的感觉。
“神秘感也是旅行的意义之一啊。”
老法师看了她一眼。
“……在说什么？”
“没有没有，嘿嘿。”
她狡黠地笑着，而老法师只是无奈地叹口气，又开始闭目沉思。
“有时间的话就研究一下我给你的那个法师之眼。别老是偷懒。”
“是……”
老法师突然开口，正在天马行空地遐思的女孩只得苦着脸开始和那个呆呆的透明眼球大眼瞪小眼。
旅行仍旧在继续，车队在向着下一个落脚点前进。
……
“今天我们在这边过夜……”
天气在靠近海边的过程中逐渐变得潮湿而温暖。
因为路上遇到的一群郊狼，今天已经比较晚了。
在夜晚的郊外宿营显然是只有被冒险故事洗脑的蠢货或者拥有强大实力的军队才会做的事情。
——当然，就算是在这里，看起来也不比在野外宿营安全多少。
“打扰了，我们是来自城里的商队……”
胖商人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受到颠簸的旅行的影响。他用与臃肿的身体不符的灵活动作从车厢里面跳下来，走到这个看起来一点都不坚固的木制围墙旁，和守门的村民交谈着。
“……徒儿哟，我们到了。”
至少看起来还是有守卫的。麦那斯拍拍昏昏欲睡的少女，从车厢里出来活动着身子，顺便放出了一个法师之眼来观察环境。
这个小村庄，可以说，相当的落后。
围绕着村庄的是一排深深打进土地里的上下两头削尖的粗大木桩，看起来取材自这附近的森林。村子里面没有铁匠铺，更遑论教堂。甚至，连酒馆和客店都没有。
“哈~~为什么要走这么偏僻的地方啊~”
琳打着呵欠从车厢里磨磨蹭蹭地出来。
“老夫早就说过了，头发要扎好……现在这个样子成何体统……”老法师看了一眼这位天赋异禀的法师学徒，就皱着眉头走过去，一面操控着法师之手变形成的梳子给她梳着头发一面念叨着，“……我们也可以不走这边。但是要更快到达港口，就得穿过这边的森林。之前为师给你讲的森林魔物生态的相关知识你都还记得吧？”
“啊……记得记得。自然之灵什么的……”
少女看起来还没睡醒，又或者是快要睡着了。她揉着眼睛，任由她的老师给她梳着头发，随口搪塞着提出的问题。
“？……为师记得并未讲有关自然之灵的内容啊？”
疑惑的声音把琳吓了一跳。她一下子从瞌睡里清醒过来，不住地讪笑。
“啊~~这个~童话书！嗯。是小时候从童话书看来的~”
她慌张地解释着，不时偷瞄两眼老法师的表情，却发现老法师并没有进一步追问的意思。
“童话……现在这么与时俱进了吗……”
他若有所思地捋着灰白的山羊胡子，跟着商队走进了村庄，琳暗自松了口气，也不急着跟上，回头去车厢里把师徒二人的包裹拿了下来。
“嘿，琳。”
正打算跟上去的她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就停下来转身看过去。
“查尔斯！今天的事情，你应该和老师道歉。”
来人正是那个和麦那斯闹得不太愉快的小盗贼。
实际上，虽然琳总是对他颇有微词，但商队里的年轻人就这两个，两人现在的关系不错，尤其是在关于旅行和冒险的话题上。
“……为啥。我可不想被人叨叨。”年轻的盗贼并不太喜欢总是训人的老法师。
“那是尊重！”琳看上去有些生气，“再这样说，我就不理你了。”
“哎呀，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少年跟在佯怒的少女后面饶舌着，而后者笑着朝他做了个鬼脸。
夜晚来得很快。
只要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麦那斯并不管自己的徒弟和什么人交往。当然看起来他也并没有精力来管这事。
他睡得很早。不知道为什么，老法师总是显得精力不足——当然，这也是很多老年人的通病。虽然一般来说法师的精神力比常人强大，但是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个例。
“……为师要睡了。”
麦那斯看着兴致勃勃地追问着的少女，感觉到有些头痛。
不过除开少女的好奇心，今天确实是发生了一些反常的事情。
异常数量的郊狼——平时这些郊狼应该是以小群小群的零散集落存在——袭击了车队。
一般来说，郊狼在盯上猎物之后异常执着，在受到生命威胁之前都不会轻易退去。
然而那些巨狼，只是在严阵以待，做好惨烈牺牲的准备的卫队旁环伺了一圈，仅仅被一个魔爆术稍微击退之后就离开了。
而且……进入了森林。
原本散居平原和丘陵的郊狼，成群结队地进入了森林。
“诶——您又这样……可是那些村民们……这些事情之间真的没有什么联系吗？”
少女看起来很是败兴地撅起了嘴。
“有些事情老夫也是不了解的。”麦那斯看起来有些不太耐烦了，他的生物钟正在敲打着他的脑袋让他去睡觉。“没有那个精力去调查……那没有意义。”
他赶紧站起来走向屋子的客房，头脑已经开始有点发昏。
走着走着，老法师又停下来转头看向这个好奇心旺盛的徒弟，眼神中露出一丝严厉。
“不准自己去。……结伴也不行。”
“您怎么会觉得我会这么做？！”
琳看上去很惊讶，麦那斯感觉自己可能是错怪她了。
“……是为师错了。老人总是有点奇怪的预感……”他摆摆手，转过头继续向客房走去。
“你也早点睡……哈——年轻人就该早睡，这于你的身体有好处……”
“是……”
身后有点漫不经心的应答声传来，麦那斯打着一个又一个的呵欠，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
但是，什么才算是有“意义”的事情呢？
月色正好。
年轻人当然不需要老年人一样的休息。
所以老法师不管，也管不到琳的作息规律。像是刚刚开始旅行的时候那样，每天晚上要派一个法师之眼去看着，以防弄出什么幺蛾子的时期已经结束了。
村民们也早早入睡了。只有商队派出来守夜的卫兵和村庄的守夜人在大门处抱着手臂半梦半醒。
“……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琳和查尔斯二人一左一右地立在村子守夜人的旁侧，望着在月色下格外清楚的幽深的远方的森林。
“没有假，小姑娘。”守夜人看起来也乐得有这么两个闲极无聊的年轻人在这里同他打发时间，所以就多说了些，“最近这边收成不好，猎人进森林也打不到野味了……”
这些东西在村长同商人谈话的时候就说过了。
这个本来就是靠着自然环境和传说中的“森林的加护”才勉强发展起来的村庄，最近的日子并不好过。
“村里的朗姆爷说了，这是咱们砍的树木太多，森林的神大人在惩罚咱们咧！”守夜人挑挑眉毛，“……可咱不怕告诉二位……可别说是俺讲的。”
说到一半，守夜人停下来，装模做样地往左右看看。
“不会说的！你快讲吧。”查尔斯一看他这样，就免不得有些焦急了。
守夜人这才停下来，一脸得意地继续说，好像自己知道的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咱们今年根本就没砍树……从外边请的伐木工，去过森林里，就再也没有回来……”
一阵冷风吹来，让人想打颤。两位年轻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赶紧追问着后续。
“这就真是咱们村的机密了。”守夜人作出一脸惧色，分明是不想讲下去的模样，可是见到小法师手里拿出来的银币，又转为一脸谄笑，“前几日俺路过村长那屋的时候不注意听进了几句……说是……有什么宝藏在森林里出土……那狼群分明就是被那宝藏吸引过去的！”
“你不去酒馆当情报贩子倒是可惜了。”
查尔斯抱着手臂，一脸怀疑地看着珍而重之地将银币揣进怀里的守夜人。
琳却扯了一下他。
“查尔斯。我觉得他说的在理……老师说过，魔兽反常的聚集行为，往往是因为它们被某种散发着能量，但它们又无法利用的东西所吸引。”
“那又怎么样？”查尔斯看上去有些泄气了，“这么一大群郊狼！我们还是回去睡觉吧。”
小法师升起的好奇心也被泼了一盆冷水，她的脸上露出沮丧之色。
“……咱这里倒是有点东西想告诉二位的。”
守夜人的声音冷不丁地传来，被吓了一跳的二人回过神来看向他。
脸上露出看上去憨厚的笑容，守夜人靠近二人低声道：“在月圆之夜……森林里的狼群会回到它们出生的地方去交配。”
说完，他伸出手指向夜空。
二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向那无界的苍穹。
晴朗的天空中，一轮金黄的圆月，正在绽放光辉。
……
“天予而不取，是为……什么来着？”
夜色渐浓。今夜没有虫鸣和鸦声。
村庄已经完全沉入这浓郁的夜。
就连方才还在打盹的商队卫兵，也已经陷入了沉睡。
村庄门口又只剩下守夜人和那个睡得像头死猪一样的卫士。他的脸上依然是带着像刚才一样的憨厚神色，一边玩弄刚才得到的银币一边念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突然，他绷直了身子，向左右看看，像是在这宁静的夜里听到什么怪异的动静，然后很快地又放松下来，身体靠向村庄的木墙。
“这些伪君子还真是看得起我这地沟里的老鼠……”他低语着，将手中翻弄着的银币收进腰包，然后伸了个懒腰，站直了身子看向前方。
月光之下，密密麻麻，高矮不一的身影逐渐从郊野中现身。
哥布林。这些丑陋的怪物不会进犯人类聚落，然而今天它们却在这里出现。
“……无关的人类。在我把你烧成焦炭之前快点滚。”
沙哑而尖利难听的嗓音响起。
“呵呵……”他看向密密麻麻的黑影中一个枯瘦而显得有些鹤立鸡群的身影，干笑一声，“……这就走。顺便帮雇主带句话给你，按吩咐的做，别自作聪明。”
丛丛的黑影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滚。”
良久，那里传来了回应。
“我该做的事也做完了。”
“守夜人”脸上的憨厚褪去。他吹了一声口哨，脸上露出狞笑。
他的脚往后收去，然后狠狠地一扫。
“尽是些没有意义的事情……这个是活口。”他没头没尾地自语了一句，一脚踩在刚刚清醒过来开始惨嚎的卫兵头上，让这个可怜虫的脸完全陷进了土地里，“我走了。”
霎那间，黑色的雾气逸散，他的身影已然消失。
火焰，开始在这死寂的夜里升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