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花林里。
正是落英缤纷的季节。
粉红色的花瓣在空中打了几个旋,然后缓缓飘落。
这本该是个美好的景象。
“你,为什么不还手?”
海看着他,声音难得的有点颤抖。
他靠在一棵桃树上,飞快流逝的生命浸湿了他的白衫,顺着树干流到地上。
一片花瓣落在鲜红的水洼里,染上惊心动魄的美。
“你可是我的师弟啊…咳咳!”他笑了,从嘴里咳出一抹猩红。“而且,这样你就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了,不是么?”
海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他是海的同门师兄。
可以说,他们同门师兄弟二人就是武道的两个极端——海刻苦修炼,一丝不苟;而他则游手好闲,日日游侠。
然而海却从未得到认可。
因为海从来没有超越过他。无论是武道上,还是名气上。
海不能理解,或者,不想理解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因海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些让人无法超越的东西,这是“努力”永远无法企及的。
这是他们过世的师父曾对他们说过的话。仿佛是造物者的玩笑,认为师父说得不对的海从此再也没有超过那个“极限”,而表示赞同的他,终于到达了那个让所有武者仰望的顶端。
“可是,天下第一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啊……”他嘶哑的声音停顿了一会,似乎在斟酌用辞,“……我亲爱的师弟。”
他笑了。隐忍着剧痛的平静面容上,再一次流露出自然的笑容,如同扶摇羊角消逝以前最后的吹拂。
海的面色沉了下来。“你刚才叫了我两次‘师弟’。”
他没有说话,只有似笑非笑的表情。
于是海攥紧了手中染血的长剑。他感受到剑柄上古朴的纹路,远超过海生命的时间的磨砺和实战,让这柄剑愈发顺手——当然,剑不会认主,剑只会杀人。
“你会死。”
海这样说道,握紧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他本来不应该为之犹豫。
原本他们不会走到这一步。
但是现在,他非这样做不可。
为了告慰师父的在天之灵。
“我知道。没有人能够逃脱死亡。”
他的样子依旧平静,似乎从一开始就已经笃定了这种结局。
怒火从海的心中升起,熊熊燃烧着几乎要叫他失去理智。
“……为什么?”
海低下头去,垂下来的散发将表情掩盖。而从海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冰冷得可怕,就像是大雪山上千年不融的寒冰。
“咳咳……什么为什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了。海能感觉到,他在慢慢走向生命的尽头。
“你还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
“你不知道?!”海终于失去了对自己情绪的控制,他的双眼红得吓人,滚烫的泪水从那里落下。透明的水滴落进鲜红中,最终也染上刺眼的红色。“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说着什么不在乎名利,那么的故作清高……那你为什么要对师傅做那种事情?!”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我没有这个意思。那是师傅自己的选择。”
“不可能!师傅明明是天下第一,怎么可能会”
“我也是天下第一。”
“你……你……”
“师傅跟我说了。你可能不知道,师弟……”他看见海一时语塞,露出惨然的笑容,“……师傅早就已经累了。”
累了,为什么?明明是这样的荣耀……
“天下第一,只是个名号,咳咳……”他咳出一口血,用手掌捏住了剑柄。
血液从他的手心流出,顺着剑柄和他胸口流出来的血相融,然后滴落。
“而我,也已经累了。原谅我的任性,海……”
海能感觉到剑在一点点被往外拔。
但是海没有用力。
当对上自己的师兄的那双眼睛的时候,海就开始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
自从听说师傅被他所杀之后,海就一直在寻找他的踪影——按照海自己的说法,就是为了给师傅报仇。
但是真的是吗?
师傅累了,将剑交给了他;
他也累了,将剑交给了海。
而海,当他终于寻找到杀死师傅的“仇人”的时候,还真的是为了“复仇”吗?
还是说……只是为了所谓的,“天下第一”?
“本来我应该帮你保管这把剑。”随着剑身一寸一寸往外移动,他的血流出的速度也在一分一分地加快,“因为……想要这个名号的,不止你一个而已。”
他的胸衣解开,露出来的胸膛上面除了那一道致命的剑伤以外,尽是各种各样的伤痕——刀伤、枪伤、淤青、暗器……
海彻底僵住了。
“师弟——不,海。”他对上海的双眼,“师傅是偏爱着你的。”
而剑彻底从他的胸膛里被拔出,本来快要凝结的血液再次化作涓涓细流。
“你……你疯了……”
他的脸色越发苍白,但是说话的声音却精神起来。
“我没疯。”
他没有握住剑,海也没有。于是剑从两人的手中落下,坠入血泊中。
“你会死……”
“我说过我知道。”
“没有人,能够逃避死亡。”
…………
“——所以说啊。死神、恐怕是把我忘记了。”
黄沙漫漫。
即使分裂出去了魔导国和商业国、蛮国,由查理王室和光明教会共治的圣王国依旧有着大陆上数一数二的辽阔疆域。
这样的广阔疆域里面,总少不了一些王化未及的地区——
——这片荒漠, 就是这样的治外之地。
不法分子在这里流窜,危险的通缉犯于此处匿踪。铤而走险的走私商人和有过糟糕前科的暴躁佣兵团组成的组合、经常性地拦路打劫路过商队的乌合之众组成的盗贼团之类的组织更是在此处“开花结果”。
如果没有做好准备就想要一个人踏进这片荒漠,那么就要做好被抢走身上的所有以后还被抓去卖给敌对种族做奴隶的准备。
尽管如此危险,还是经常有冒险者愿意踏入这片荒漠。
原因之一是这里没有任何收税人会收取路费——如果那些拦路贼不算的话;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这里吸引人的,由各种各样交织着的危险所构成的独特美学。
零零散散开在荒漠的各个贫瘠村庄中的小酒馆,就是这种美学的典范:诗人所歌颂的传奇故事的核心。
说是村子,其实差不多也是一帮志同道合的恶徒组成的利益共同体——俗称“土匪窝”。而这些由危险的“村民”开的酒馆不惮于接受任何来历的客人,导致追债人对债主的暴行、不同佣兵团队之间的斗殴、以至于通缉犯和追凶者的厮杀都变成了酒馆里的常事。
一般来说,酒保们只负责清理现场和向获胜的一方(当然必要的时候再从失败者身上榨取一点也是可以的)请求赔偿,除非有不长眼的外来者打算危及酒馆的利益。
不过还有一种情况例外。
那就是,被不怀好意的酒馆老板视为“猎物”的肥羊。
这里的酒馆老板可不是什么善人;真要动起手来,有着一整个村子作为底牌的他们几乎能让任何被他们盯上的目标陷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困境。
很明显,现在这位带着圆锥的草帽(他们不知道在东方这叫做斗笠),披着里面似乎藏了很多东西的披风的旅行者,已经被盯上了。
几个凶神恶煞的酒保慢慢地走上来,围住自顾自喝酒的他那张小小的桌子;而周围的酒客也不打算走,都露出兴奋的笑容,预备品尝这一幕惨剧的实际发生给他们带来的心理慰藉。
但是已经意识到这种困境的酒客并没有表现出慌乱、警戒或是愤怒之类的任何情绪,依旧在自顾自地喝酒,然后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死神已经把我忘记了。”
他这样说道,然后整个酒馆里的奸诈恶徒全部都桀桀桀地怪笑起来,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喂,臭小子!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吗?!”
感到被看扁,酒保中的一位掏出一把锋利的剔骨尖刀,狠狠地插进酒客面前的桌子里。
刀刃很明显被用心打磨过,晃了几下以后在酒客的面前闪出来吓人的寒光。
“……啊!”
一声尖叫发出,却不是来自那位酒客,而是在柜台里被酒馆老板劫住的一个衣着华丽的夸张的贵妇。来这种地方却和自己的雇佣兵走失了、孤身一人的时候也不知道把自己显眼的外装掩饰一下,这种家伙陷入现在的境地简直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酒馆老板只是用手中的尖刀向着贵妇的脖子比划比划,她就像受惊的小鸡似的蔫巴了下去。
而那位酒客见状,放下酒杯,微微抬头,围着他的恶汉们看见他棱角分明的面部、长满细碎胡茬的下巴和嘴唇,以及面上淡然的表情。
“杀猪刀打磨的挺勤……可惜不懂,好铁给你磨坏了。”他伸手用食指弹了一下刀身。铛的一声后,反握着刀柄的大汉惊异地发现自己的手像是触了电被从刀柄上弹开;而固定在桌子上的刀刃嗡嗡震响,像是在与这位酒客产生什么共鸣。“……还有,这样对待女人,诸位倒还真是堪称市井混混流。”
“*粗口*,大爷们办事还要你指点不成?你——”
挟着贵妇的酒馆老板显然停的很清楚。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指向酒客,脸上写满嚣张——
——直到他的话被打断为止。
他什么时候动手的?
没有人知道。但是就在一瞬之间,那把插在桌面上的尖刀就从酒保的视野中消失,只留下桌子上深深的坑洞。而当酒馆老板伸手摸脸,从满手的鲜血意识到自己的脸颊裂开时,那把尖刀已经插进他身后的木门中。
“……杀,杀了他!!!”
当捂着脸大叫起来的老板让酒保们反应过来时,一张宽大的斗篷已经将他们蒙住。
“*粗口*,躲到哪里去了——”
唾骂着将斗篷掀开的酒保们发现,坐在桌子上的酒客已经消失不见。
“——蠢货,他就在……”
拔刀声响起。酒馆老板又惊又怒的指示声响起,可惜已经晚了。
“很多人都想过要杀我……”一个倒霉的酒保双眼睁大,看着从自己心口突出的沾血的刀尖,听见平淡如同要一杯冷麦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但是,除了我的师弟,他们都比我先死了。”
看着同伴口吐血沫地在面前倒下,背后还留着一把古怪的长刀,酒保们发狂了。他们拔出身上携带的武器,怪叫着向酒客袭来。酒馆老板也啧了一声,从柜台下面抽出一把大砍刀向酒客冲去。
“各位豪客们!今日与各位会猎于此……若谁能够将此子拿下,今日所得钱财、五五分成!”
听到酒馆老板的话语,原本在座位上看戏,有些还已经打算转身离开的不法之徒们齐齐欢呼起来,提着自己的武器冲向按住腰间挂着的一捆武器的酒客。
“……这才像话。”
酒客的嘴角微微上扬。随后,刀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