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先冷静一下,从地上起来。”

中夜的月光,给寒冷的晚风增添了一丝冰寒。

而那个抱着他的大腿涕泗横流的邋遢男人,身上只有一件破烂的单衣。

查尔斯甚至能看见男人单衣下像饿死的瘦马一样突出的肋骨,和开裂皮肤上尚在流脓的冻疮。

而男人尚在求饶。他不得不换一种强硬的态度。

“这是命令”,这么说以后,男人即时停止了哭诉,从地上挣着爬起,在寒风中颤抖着,搓着手胆怯地看向查尔斯这位“大人”。

晚风没有停,眼看着男人发黄的鼻涕已经要流到嘴里面去了。

“……换个地方说吧。跟我来。”

……

又回到了查尔斯刚刚访问过的那间民房里。

看上去他们并不太在意屋子里有这样一位邋遢的访客——尤其是在查尔斯交给他们一个有点份量的钱袋以后。

“两位先聊,咱这就去打点热水给两位!”

民妇堆着满脸笑容离开了,只剩下在炉火旁搓手哈着气的男人和查尔斯相对而坐。

“……说吧。为什么会想要做这样的事情?”

查尔斯并不傻。那个孩子虽然衣服虽然有点老旧、身上也有点脏,但是还没有能到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程度。这位父亲就算自己到了这种程度,也给孩子维持着基本的温饱,很明显不是没有对孩子的爱。

“我……我……”

而男人只是在支支吾吾。查尔斯耐心等着,一直到民妇将煮好的水用两个有点旧的木杯装好送到两人面前,他将热水往男人的面前推了一下。

“——说吧。先喝点热水。”

他这样说道。

男人于是战战兢兢地捧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很烫,但是他全然没有被烫到的反应,反而脸上微微泛红,露出享受的神情。

“哈……果然还是这样。”喝完水,他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然后开始说话,“地上的水还是甜的。”

而查尔斯察觉到了他的话里的一个名词。

“地下?”

“是啊。”听到这个词,男人脸上的神色变化着,丰富的皱纹把他每一个僵硬的面部表情放大。“大人可能不知道,这座圣城里还有地下的人哩。”

查尔斯耐心地听着,男人就继续讲下去。

“有人说地上人是神大人身上的衣裳……而咱们就是神大人脚下的基石。咱们大多数就在那里出生长大,不过也有不少人是从地上人变成地下人的。”

“荒谬……真的有这样的事情吗?”

查尔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而卡洛琳肯定也没有。

而一旁过来的民妇则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可不是吗,大人。您还年轻,怕是不知道。”她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很明显对自己的见闻丰富而感到骄傲,“咱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常见从地下上来的人呢!后来不少人从地上到了地下去就再也没有上来,那以后也就不再能从地上见到地下人了。”

“以前?那是多久以前……”

“……大约十年前吧?”

十年?查尔斯看向扪着身上的跳蚤的男人,地下到底是怎样个世界?那里的人们都在做什么?这十年间,又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这样问了。

“地下的日子很长,大人。”男人从身上揪下来一个蜱虫,然后放进嘴巴里嘎吱嘎吱地吃掉,“咱们平时就帮上面的大人物干活。也不知道白天黑天,大人叫咱们吃饭了,就吃,不吃饭的时候是不准许睡觉的:或许吃饭,若不吃饭,就在吃饭的时候睡觉。”

“……‘大人物’是谁?”

“大人物的身份可不简单。”听到这个词,男人的面上露出畏惧的神色,“咱们地下人多半都是见不着大人物的。只有一些帮大人物告诉咱们要吃饭,不要逃跑的,他们也许见过吧。他们说,大人物和地上的教皇大人是一样的身份哩。”

查尔斯继续问,而男人继续说。

听着听着,查尔斯的面色愈发沉重。

中途他问民妇要了一点面包给男人,可是男人却认为“那不是地下人的食物”。

当被问到是否打算逃跑的时候,男人更是连连摆手,

这座圣城的底部,是远超乎他想象的,甚至超出地上光明的黑暗。

那些所谓的“地下人”们。

他们日以继夜地为“大人物”干活,尽管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干活。从出生开始就被洗脑,吃着猪食一样的食物,干着牲口都比不上的活计。

难怪乎他们会认为自己和地上人不是同一种人——这样的条件下,所谓的地下人已经没有一点人样了。

“我……我们会找一个教会将你的孩子抚养长大的。”

男人最终还是执意要回到地下。于是他们回到了相遇的那个漆黑小巷里。

查尔斯不知道该对男人说什么,只能做出这样的承诺。

他也许可以动用自己的特权拯救这个男人的人生。但是男人所描述的“地下世界”里,显然还有无数这样的落魄者。他们都和这个男人一样过着悲惨的人生。

甚至这个男人已经算得上是幸运者了。他至少算是改变了他的孩子的命运 ,而更多的像男人一样的人们,他们最终将他们的孩子也送进这个注定的悲惨命运里面去。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谢谢大人!俺这条命就算是在地下丢了也对得起娃儿了……谢谢大人!还有光明神阁下……”

查尔斯相信,男人当然已经做好了被抓住然后死在地下的准备。

看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那个黑暗的通道的尽头,查尔斯独立在寒风侵袭的街道上,手中提灯依旧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冷了。光芒仅仅照亮了一点点的黑夜,而这座城市的其余部分,还全部都隐藏在黑夜之中。

长夜终将破晓。但是不是现在。

……

“想办法让地下王国的居民回到地表?”

心中的念头折磨着查尔斯,叫他几乎彻夜无眠。第二天一大早,在常规的对练里,他向零提出了这个问题。很明显,零知道这件事情。

“是的。我们不可能永远把社会问题产生的恶果全部堆积到一个地方去——”

“——你应该去问那些大臣。”

零一边说着,一边也挥动手中的钝剑向查尔斯发起进攻。而后者勉力阻挡着:尽管零已经使用了不适用武器的,而且带有非常规的负重,查尔斯依旧没能从她的战斗中找到可以为他所用的任何破绽。

零手中像一条笨拙的粗铁棒一样的“刺剑”时快时慢地寻找着查尔斯的空门,查尔斯手中精良的训练用剑努力地格挡着,却毫无济于摆脱困境。节节后退下,眼看查尔斯就要失去平衡。

“但是——!”他双手持剑突然发力,将零的单手重剑拨开,然后一个大幅度的后跳,总算是暂时从无休止地纠缠着的攻击中脱身。“如果先申请到了军事上的支持,一切都会容易很多。”

“你很明白。”

零踏着平稳的步伐快速接近,手中沉重的剑竟然像是被固定在了一条直线上一样毫无摇晃和颤抖的痕迹。

“不过就算得到了军队的支持呢?你又打算怎么做?”

“那自然是先将地下世界的哪些统治势力铲除掉……”

“你以为这是多容易的事情吗?”零已经接近了查尔斯,她毫不留情地将手中的刺剑击出,“还有,那些地下世界的居民真的会支持你这么做?”

“为什么?他们正在受到压迫!”查尔斯努力地挥动手中长剑,寻找着下一次出手的时机,“地下世界已经民不聊生……”

“可是你又怎么样?他们凭什么相信你?”

“我……”

“他们没有理由这样做。”

零手中的刺剑变得越来越犀利了,查尔斯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毒蛇咬住,已经渐渐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同时他才察觉到,零今天的话特别多。

“但是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查尔斯双手发劲,硬是将已经在快速的刺击中夹住自己剑身的刺剑震开,然后开始他的攻势。

“我们不能永远将这个地下世界隐藏在黑暗中!”他的长剑每一击都带着全力,将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的零打退了两步,“不能坐等矛盾的爆发……”

“——什么矛盾?”

但是这样的攻势只是破绽百出。零用刺剑一拨,查尔斯手中长剑的力量就叫他自食其果,彻底失去了平衡。

“如果想要清除矛盾,那就直接将整个地下世界都毁灭掉就好了。”刺剑的钝头狠狠地击中查尔斯的胸口,让他痛呼一声向后重重退去,最后狼狈地坐倒在地上,“还有,你输了。”

“咳咳!……将整个地下世界毁灭?你疯了……”

“我只是在告诉你最适合你这个计划的方案。”

“这算是什么方案?那些平民……”

“恰恰就是因为这些平民。”

零从上而下俯视着捂胸坐在地面上的查尔斯,然后慢慢走近,用手中的刺剑挑起他的衣领,对上他的眼睛。

“如果地下世界仅仅是被某个不合法势力掌握的组织,那么让地下世界消失的方式不过发动一场战争,”零一字一句地说道,“而有了平民,那就不仅仅是一场战争了。”

查尔斯想要挣脱,却找不到用力的位置。

“而万一开战,按照代理教皇大人的意愿,”而这位圣骑士依旧说着,“我们将面临更多的问题。战斗的时候怎么保证不伤到平民?万一地下势力强制征兵呢?更重要的是,就算我们打赢了战争,解放了那些地下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想你没有想过。”

查尔斯只感觉自己一身的力气找不到任何地方施展,如鲠在喉。

“解放了地下,就让他们回到地上啊?!还能怎么……”

“所以我不知道大人是怎么看上你那点贫瘠到几乎没有的幕僚潜质的。”零冷哼一声,“你不是了解过那些所谓的数据吗?你真的知道地下世界有多少居民吗?如果那些人全部涌入地上,在地下世界的势力已经被摧毁,战争又消耗掉大量资源的情况下,我们现在的国库能支撑多久?”

“你什么都不知道。”零一抖手中刺剑,查尔斯再度被摔在地上。“但是这其中的风险,你应该还是清楚的。”

“这,如果民众暴动,我们还有武力——”

但查尔斯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堵回去了。

“——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当他们真的过不下去的时候,所谓正规的武力将变成一个笑话……”

零的瞳孔中射出的视线,直叫查尔斯感到脸上刺痛。

“……到了那个时候,农具、家具、厨具……无论是什么东西,都能变成他们手中的武器。”

“而且走到那一步,你和那位‘大人物’还有什么区别?”

…………

兵器,是什么?

发射出强力魔弹的法杖?镶嵌着魔法宝石的利刃?镌刻上附魔咒文的宝剑?还是……任何东西?

麦那斯深刻地意识到,在战斗这一块上,他要学的东西还是太多。

当风携着竹叶飞过来,他惊讶地发现脆弱的叶片竟然带上了刀刃一样的锋芒。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能像拨开战场上的流矢那样用手杖击碎或者弹开刺向他的飞叶,但是随着落叶的密度逐渐增加,他的手臂开始在一下一下的打击中开始发酸发涨。

“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呃!”

又一拨竹叶结成零散中带着某种统一之处的阵型,前前后后地袭向麦那斯。

“这该怎么……”

他挥动手杖试图将那些竹叶挡开,却感受到锐不可当的冲击。

“——”

体态一下失衡,大大的后仰下,他手中的武器险些脱手飞出。

要糟了。麦那斯很明白现在的状况。

这一下子并没有击落所有的叶片,而剩下的还在前仆后继地向他袭来。

但是他已经无法躲避。

他曾经认为自己至少算是到了“熟练”的程度。但是在旅途中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离开了恶魔和魔法的力量后,他的那点经验真的什么都做不到。

那些锐不可当的攻击眼看着越来越近。如果……

……仅限一瞬间,时间停止了。然后,有什么东西接管了他的肉体。

但是、不全是接管。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一举一动,而且这些动作好像全都出自他自己——然而,他又没有办法操控自己的意识。就好像他的精神分裂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负责操控身体,而另一个部分负责评估身体的状况。

不管怎么样,他闭上了双眼。

视觉在有的时候是多余的。

就像现在。

完全的黑暗下,他更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运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用顾及自己的动作,他能更清晰地察觉到周围环境中的每一丝动静。

他很难去描述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他的身体的运动,还有他的肌肉的收缩——全部都顺应着他身体目前的受力。

而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漫天的落叶已经停止了向他的袭击,随着他的手杖舞动着的,是一条由竹叶构成,用气流驱动的,生有鹿角和四爪的长蛇。

后来,麦那斯从维南那里得知,这种生物,就是东方的“龙”。

它们并不像他们所处的这块大陆的巨龙一样纵容自己的欲望,而是神明一样的,众生的守护者。

……

“你醒了。”

剧烈的头痛。但是,不是那种让人痛呼出声的痛苦,而是醍醐灌顶一样,身上朽烂的部分被移除的爽快的疼痛。

“——唔嗯……我们这是在哪里?”

麦那斯缓缓睁开双眼,见到维南好看的白胡须,还有远处竹林的边缘。雪依旧在下,而夕阳还没开始接近远处的山脊。

“我们……不在竹林里吗?”

“是的。”维南说道,“你刚进去就倒下了,然后我们就一直在这里。”

所以说,这一切都是那位侠客给他一手安排的梦境?老术士扶着疼痛欲裂的脑袋,意识到自己被这片竹林里隐藏着的某种力量灌注进了什么东西。

他很快地从地上起身,拿起手杖转了两圈,空中雪片随之舞动,形成一道美丽的流光。

“我想……”

…………

“我想,我找到办法了。”

很累,很困。

但是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这两天以来,他一直都在教廷的大图书馆里。他希望能够找到答案——能够解决那个问题的答案。

“人民就像是水流一样,呃,而君主就像是船……水流可以承载船,也能倾覆船。”

“‘因势利导’——这个来自东方的词语……”

他啪的一下从桌子前站起来,被黑眼圈衬得更亮的双眼中似有光芒。

“就是这个……”他说,“就是这个。这就是我要找的。”

…………

“——喝!”

一声轻喝下,麦那斯向后连退几步,扬起漫天的雪花。他转转手杖,将那些雪花用风流向四周散开,然后将手杖的末端插进地面。

“还是不够啊……你赢了,朋友。”

他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这就是,所谓的因势利导……我觉得这能起到作用。”

维南将长剑收回腰间,结束了和麦那斯的对练,捋了一下长长的白胡须。

“但是,面对巨龙的力量压制,真的能够做到吗……?”

但比起维南,麦那斯显然更担心巨龙的力量完全碾压这种技巧的可能性

“既然这位侠客把他的心得交给了你,那么就说明你比我更适合。”维南回头望向那片无法真正进入的竹林,露出有点落寞的笑容。

雪已经停了,而现实世界里的日暮也渐渐来临。残阳的热烈和积雪的纯洁相映相生,显得格外美丽。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这样一片竹林。

也许永远都无法进入,但是每次在里面的迷失都会给人生赋予新的意义。

…………

“很高兴你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查尔斯。”

“哼……。”

秋日的尾声,王城的大门。

萧瑟的秋意下,查尔斯和卡洛琳正在给零送行。而出乎卡洛琳意料地,这一次,查尔斯拥有了自己的制服——这是没有预先告知她的。

“您真的太容易相信别人了。”零看了一眼换上一身罩帽黑袍的查尔斯,冷冰冰地说道。

查尔斯不知道这是在指自己,还是指的从麦那斯那里得到的信。

但是,零现在即将要带上精锐的兵力前往蛮国,代表宗教国去参加一场不确定是否会发生的战争。

接下来国内的内政和军事,将以前所未有的程度被交到查尔斯的手上。

但是他觉得自己能处理好这些。

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更为了这位年轻的未来教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