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蓝相间的警灯在夜空下闪烁。警戒线拉起,高声喊话此起彼伏,足音杂沓,人声鼎沸……废弃的厂区,恐怕已经有好几年没这么热闹了。

厂区门外,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驶来,停在了围观市民外围。轿车静静地等候着。十分钟后,负责现场指挥的警官的手机响了。

警官接起电话,一边点头哈腰,应声不停,一边四处逡巡目光,不一阵就发现了厂区外的黑色轿车。接着,他挂掉电话,一路小跑到了轿车跟前。

不等他抹掉额头上的汗珠,轿车副座的车窗缓缓降落。车内很暗,车子又似乎刻意停在了遮光的角落,即使以警官身经百战的犀利目光,他也只能大致辨出,坐在副座上的是一名穿着黑色套装的年轻女性。她艳丽的红唇是阴影中唯一照人的色彩。

警官定定神,俯下身,询问:“女士,我接到局长的电话,说您希望了解一些情况?”

红唇中央最丰满的尖翘部分缓缓上扬,牵得唇瓣像绽放的玫瑰花蕾一般开启。冷静、职业化的女性嗓音传出车窗。

“那两名少年在哪里?”

警官用了整整两秒才成功将注意力从红唇转移到问话上,只能狼狈地反问:“少年?您指的是谁,女士?”

“你们在地底发现的少年。他们在哪?”

“哦,那两个小子啊。”警官想起来了,“就在后面,有人看着呢。两个可怜的小混蛋,深更半夜来搞什么鬼屋探险,结果碰到这种事,吓得不轻……您想见见他们吗?”

车内的女性点点头。警官拔出对讲机,冲着对面喊:“小王,现场救出来的两个小子,带过来一下,大门这里……什么,跑了?你说什么?”他的嗓门一下子就变大了,脸上全是惊诧。

“怎么回事?”红唇发出的声音陡然扬高。

警官又应了几句,这才俯下身,尴尬地回报:“真的非常抱歉,女士,那两个小子好像趁我的人不注意开溜了。我猜他们是没见过这阵仗,害怕……”

女性打断他:“去哪里了,有人看见吗?”

“实在是……您也看到了,我们人手不够,光是那些围观的闲人就得好几个人盯着,后面又塌了那么大一个洞。事出突然,大家都乱了手脚。”

沉默。红唇依然艳丽,却好像渐渐地被车内的阴影染上了毒药。

忽然,红唇的主人挥了挥手,警官如闻大赦,站起来正要开溜,女声再次响起,已经恢复了冷静:“地底,除了那两名少年外,还有别人吗?”

警官稍一迟疑,差点就问了“请问您到底是什么人”。刚才,警察局长在电话里含糊不清地说来了一位“高层的女士”,吩咐他务必要“完全配合”,语调颇为古怪,令他不敢深究。

他想了又想,终究还是忍耐下来,摇摇头,“没有,女士,地底只有那两个年轻人。”

警官离开后,轿车内陷入了冰结一般的凝重气氛。

接着,手机按键音连续响起。拨号音响过三声,电话接通,彼端传来了一把金属般冰凉、平滑的男性嗓音。

“商霜?请讲。”

红唇轻启,犹如机械音的女性音色在轿车的阴影中回荡。

“大人,星日马已经证实脱逃。帮助他脱出血荆棘的两名少年目前行踪不明,只收集到了他们的照片。”

“竟真的逃脱了吗?了不起,本应我亲自前去才是。只派你与周露前往,确是对他太过失敬。”

“确实是属下失职。”

“无需自责。星日马遭血荆棘缠身十载,无人能料到今晚的事。”

“是。血荆棘已经曝露在了普通人面前,周露今晚将对血荆棘进行回收与销毁,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辛苦了。端木很棘手,我尚需几日才能返回。在那之前,请务必查出那两名少年的行踪,最好能将他们置于你的控制之下。”

“是。”短暂停顿,“对于星日马,大人希望如何处置?”

沉默凭空坠落,微弱的杂音犹如刀刃划过粗糙的岩石。

机械似的女声不带感情地追问:“大人,星日马昔年虽是鬼中名宿,但陷身血荆棘长达十年,势必衰弱得厉害。若碰上了,是战,还是避?若战胜了,是生擒,还是处死?”

电话中的杂音时弱时强,对面的信号似乎不太好。

终于。

“切勿轻视星日马。昔年的夜叉,无论何时皆为可畏的对手。”

“是。”

“但,若他真的落在你们手中,那就——”

杂音陡然转剧,那把金属似的平稳嗓音被挤得变了形。

“——砍掉他的脚,待我归来。”

夜风裹挟着雨后的凉意,吹进还没来得及摇起的车窗。

窗外,紫红色的夜空笼罩着城市,数不尽的灯光在不夜城的混沌空气中闪耀、沉浮,照亮夜空,彻夜不熄。

与其说“夜晚即将结束”——

“——这里的‘黑夜’,已经死了。”

赤色的竹骨伞轻轻旋转。伞与撑伞人的轮廓逐分转淡,在远离坍塌废墟的厂房阴影中,带着喃喃自语声一道消失。

那是犹如地河暗涌般,与自身共鸣着的低沉嗓音。

与此同时,时过凌晨的市中心是一副与废弃工厂截然相反的热闹景象。长蛇大道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早已习惯了夜晚的人们在种种通宵营业的娱乐场所里抛掷着光阴。

人流中,两个飞奔的人显得特别显眼……更准确地说,一个人在飞奔,另一个人几乎是被他的同伴生拉硬拽着低空飞过大街,身后留下一串说不清是呼救还是抗议的叫喊。

“拜……托……慢……点……”

飞奔的那个人快得像根离弦的箭,保持高速移动的同时,还能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梭,简直是神技。他拖着同伴穿过眼看要贴在一起的情侣,跳过急刹车的轿车,奔过堪堪从黄灯转为红灯的斑马线,边跑边发出阵阵热血沸腾的怪叫。

“喔喔喔喔,去吃馄饨了!饿了整晚,终于要吃饭了!我要吃三碗!喔喔喔喔!”

“很……好……但……是……”

“放心吧阿元,今晚我来请客!”

“不……是……这……个……问……题……”

“什么,你想吃拉面吗?好,拉面也很棒!”

“首……先……我……得……活……着……”

“馄饨!三碗!!”

“救……命……啊……”

慎元被满心只有馄饨的方谢谢拖着狂奔,打从心底地后悔刚才干嘛要一时意志薄弱,毫不反抗就和嚷嚷着“我要饿扁了”的方谢谢逃离了现场。诚然,他自己也不想被一堆警察审问到天亮,肚子也不是不饿,但!是!

就算再饿,也不想喝风喝到饱啊!

蜡烛下也有黑影,不夜城里也有灯光照不到的角落。

慎元就被方谢谢拖进了一个这样的角落。一条暗巷。

路两旁一盏路灯也没有,风在看不到的缝隙里呼啸,两人的足音在巷道中回荡。与这里的黑暗相比,头顶那片紫红色的发亮夜空就像一件不伦不类的次品,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你……确定……这里有……馄饨吗?”慎元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在过去的一刻钟里,他被一个神经病像放风筝一样拖在身后狂奔三公里,到现在还是心脏狂跳,手臂生疼,气管像被刀割过一样。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神经病本人,正在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留给慎元一个难以追赶的背影,只有欢快的声音随风而来:“快来啊阿元,这里有整个天都市最好的馄饨……和拉面。”

“为什么要补充一句“和拉面”?你已经认定我要吃拉面了是不是?求放过,我也想吃馄饨!”

肚子又开始叫了。慎元扶额,叹气,怀着一种微妙的不甘心朝前走去。

没走几分钟,前方还真的透出了灯光。走过去就看到,一爿很小的店面开在路边,店门前挂着两幅蓝色布帘,分书“馄”“饨”二字。昏暗的灯光透过门帘缝,在暗巷里投落一线光亮,门缝里飘出阵阵鸡汤和葱花的香味。闻到那股味道,慎元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饿。他不禁伸手去推门,手指刚碰到门帘——

一道熟悉的旋风卷过眼前。

一瞬间,慎元就看到一只穿运动鞋的脚猛地踹上店门,整扇推门“哗啦”一声就倒了下去。

慎元的下巴也“喀嚓”一声掉了下去。

这……是……什么……吃馄饨的……礼仪……

在呆若木鸡的他旁边,方谢谢放下腿,一掀门帘,高兴地朝里叫:“老板,我今天带了朋友来!”

话音未落,他忽一蹬地跳向右侧。一阵劲急的风刮出店门,掀得门帘高高飞起。慎元没有方谢谢那么敏捷的身手,被风刮得东倒西歪,后背重重砍在门框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他面前。

一根熟铁长棍划开门帘,“轰”一声劈进石板。刚刚还显得坚不可摧的石板马上碎成粉块,朝四面溅开,其中一块小石子朝慎元的眼睛直飞过来。他眼疾手快地拿手一挡,石子击中他的手臂,那口没吸完的凉气立即变成了惨叫。

紧跟着,惨叫也被一声怒吼彻底盖过。

“方——谢——谢!小兔崽子你又踢我的门!”

慎元战战兢兢地放下手臂,一眼就看到了持棍站在门前的店主人。

那是一名年龄在二十岁后半的青年。他身材高大,肤色偏深,眼如杏核,鼻似悬胆,一头硬发剃成很短的平头,整个给人的感觉就是不怒自威——更何况他现在根本怒不可遏,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压迫力就连系在他腰上的围裙也遮不住。

方谢谢从地上爬起来,拍一拍身上的灰,抬起头,真诚地看定店主人。

有那么一、两秒,慎元真的以为他打算道歉——

“老板,来三碗鸡丝馄饨。”

——对不起我实在不该对这个人寄予如此的厚望。

“还有一碗拉面。”

……所,以,说!到底是谁跟你说我要吃拉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