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无声地流逝。三天过去了,市中心废弃厂房坍塌,暴露出从不为人所知的地下部分——这桩事件仍是人们议论的焦点。事故原因众说纷纭,对于地底建筑的猜测更是甚嚣尘上,官方说法却始终是“一切仍在调查中”。
事后初期,曾有奇异的传闻称,第一批下到地底的调查人员在地底最深处的一间房间里目睹了“骇人听闻、散发血色光亮的巨型植物”。可随即,警方的发言人站出来辟谣称,一切都是误传,调查人员并未在地底发现任何“有违常识的存在物”。一时间,各方面的言论吵成一团,再加上媒体推波助澜,简直快演变为全国事件了。
就这样,天都市在吵吵嚷嚷中又渡过了一夜。
夜色隐退,黎明像潮水一样扫过城市。吸尘车像一只只披着白色硬甲的怪兽,缓缓驶过大街小巷,真空吸尘管“隆隆”嘶吼,将一夜狂欢留下的垃圾卷入车腹中。
市区二环西南,天秤街,慎元背着背包走出租住的公寓。
混沌事件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从表面上看,他的生活重新步上了正轨。每天早上六点半,他走出家门,乘地铁去学校,下午五点再沿着同一条路线回家。完成作业,读书上网,上床睡觉。如此重复。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只是表象。
好几次,当他在课堂上猛然回神时,他都发现自己在回忆那天晚上的事情。那种心脏激烈撞击胸腔,血液在血管中快速奔流的体验并不舒服,可它们的存在让他的日常生活——什么都可以预料的平静生活,显得平板而苍白。
对于自己的这种反应,他感到害怕。
所以,他故意将“守序善良”的征才广告随手一塞,假装已经忘了方谢谢的邀请。平时如非必要,他尽量减少拿出手机的次数,免得又被唤起那天早晨甫一睁眼,赫然看到被抢走的手机就摆在窗台上时的奇妙感受。
那种世界,还是不要陷得太深了。
为了重拾自己的生活,慎元特意捡在不用上学的今天早早出门,打算去市中心逛一逛。穿梭在周末人来人往的商街上,没有任何人注意他,他却可以随着性子四处停留,观察有兴趣的事物,对这类事他总是乐此不疲。
走出家门时,时间大概是九点刚过。云朵像晕染了淡墨水的棉絮似的,低低垂在空中,只有天空东边一块白蒙蒙的微亮能让人辨出太阳的位置。街上很干净,离开不久的吸尘车想必又饱餐了一顿。
慎元漫步在十月潮湿而凉爽的空气中。学校里,不少同学已经因最近变幻无常的气温而感冒了。放眼望去,路上戴口罩的人也显著增多。慎元走进地铁站时,差点在拐角和一个这样的人迎面撞上。对方匆忙地跳到一边,别过脸去拉紧口罩,让慎元感觉自己才是那个身上有病毒的人。他不悦地咕哝一句“我也很抱歉”,掏出地铁卡进了站。
在到处扔着废弃报纸、弥漫苏打水气味的地铁里,慎元晃荡了二十来分钟,然后随人流一起搭乘自动扶梯出站。走出地铁站,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太白书店那宏伟的三层花岗岩建筑。
这座规模庞大的购书中心是慎元在天都市内最青睐的几个地点之一。它雄踞光启广场西北面,引领着身后成排的商铺。广场周围,五条大道呈辐射状延伸出去,每条街上都开设着数不清的服装店、咖啡馆、高档餐厅、食品玩具店、数码商城……凡是现代人生活中用得着的东西,这里都能买到;用不着的东西,巧舌如簧的售货员也会说服客人相信他们总有一天用得着。可以想象,这里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挤满了人。路上人群的谈话交汇成一片模糊的杂音,蒸腾在城市半空。
看着这幅景象,慎元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气。
没错,生活就该这样才对。
按照既往的习惯,他先在太白书店逛了一圈,夹着几本付过帐的新书在楼下专为顾客开设的咖啡厅小坐一会,就着一个他颇欣赏的经济学家的新作,吞下了两块据说是黄瓜三明治的木头,权当解决了午餐。当他端起空盘子打算走人时,发现隔壁桌上的三明治才咬了一口,看来不是每个人都对糟糕的食物有那么强的耐受力。
离开书店后,慎元背着新买的书,沿北冕大街一路逛过去。途中,他在一家数码商城稍作停留,试听了森海塞尔的新款耳机,并毫不犹豫地将之打入“鸡肋”一栏。然后,他经过一家不管何时都大排长龙的茶餐厅,远远地望见了Cineworld电影城亮蓝色的外墙。
——怎么样,去刷一场新片?
他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
“排队的那群人最后,有个假装读报的男人,看到了吗?”
柔和而沙哑的男低音,像条鱼一样滑进慎元的耳朵。
谁?慎元立刻环顾周围。人流熙来攘往,谁也没在他身边停留。到底是谁在说话?
谜样声音再度响起。这里是闹市,那好似在一个空腔中共鸣的声音却清楚地回荡在慎元耳畔。
“不要找我,不要做出奇怪的动作,不要盯住任何人。随便瞄一眼——看到我说的人了吗?”
慎元又想回头,但在最后一瞬间,他吸一口气,忍住了。
他故作漫不经心地往茶餐厅外少说也有二十米的人龙一瞥,马上发现了谜样声音提到的男人——在一堆或结伴而来,或低头刷手机的人中间,摊着张报纸的他实在太显眼了。就在慎元望过去的时候,一对夫妻说笑着站在了队伍末尾,男人立即起身,夹着报纸若无其事地走出了队伍。也是在这一瞬间,慎元背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意识到,自己今天竟不是第一次看到那个人。
那就是他早晨走进地铁站时,险些撞上的戴口罩的家伙,也是书店咖啡厅里,坐在他隔壁桌,点了三明治只咬了一口就一直假装在读书的人。那家伙一直跟着他,从他家一路跟到了这里。
惊悚化作一股凉意,顺着脊柱涌上脖子。紧接着浮上心头的,是疑问。
——我是招惹了什么人吗?
——到底做了什么,竟然会被跟踪啊……
一时间,他站在往来不绝的人流中,既害怕又困惑。明明为人类的气息和喧嚷杂音包围着,他却像独自伫立在枪林弹雨中一样不安。
那谜一般的男低音,恰于此时再次响起。
“你发呆太久了,对方会生疑。现在,你若无其事地转身,假装有人打电话给你,边接边往前走。”
慎元条件反射地照做。他尽力控制发冷的手指,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一眼黑漆漆的屏幕,按“通话”键,将手机凑到耳边,按照吩咐走向电影城。
谜样声音萦绕在他耳畔,“钱包和银行卡,带了吗?”
强烈的不真实感冲刷着慎元的脑海——一个看不见源头的声音居然在询问他的私人状况!可那声音提醒了他跟踪者的存在,他暂时倾向于相信对方站在自己这边,便老实回答:“带了。”
“好。现在你来告诉我,这附近从十年前存在至今的建筑都有哪些。”
这是要干什么啊?慎元彻底糊涂了。他说服自己相信,回答这个问题对自己摆脱跟踪很有帮助,然后说:“几乎全部。”
“确实。”那声音不合时宜地感慨,“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能维持十年不变的,恐怕也只有用石头建死的东西了。”
慎元心想,石头建死的东西也分分钟会被拆掉呢。不过这话他没说出来。
转瞬间,看不见主人的沙哑嗓音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那么,你可知道这附近从百年前存在至今的建筑,又有哪些?”
慎元不禁握紧了只是装装样子的手机,强作镇静地回答:“……北冕大街后段。”
他搬来天都市不过半年,可对这个答案很有把握。以光启广场为中心的五条商街主干道——长蛇大道、北冕大街、牧夫路、狮子路、后发路,这几条路的建设,是在战后城市化快速推进的过程中,作为天都市城区规划的重大项目而确定下来的。其中,北冕大街在原先北冕路的基础上延伸而成。昔日的北冕路,如今被称作“北冕大街后段”,迄今已有近两百年的历史。这些知识都写在城市志里,他搬来之前曾大致阅读过。
“不错。”谜样声音轻笑一声,吩咐:“到那里去。”
用不着他说,慎元已经来到了分隔北冕大街前、后段的地标——Cineworld电影城前。前方街景迥然一变。不同于广场周围现代化的景观,北冕大街后段的风貌和一百余年前几乎无甚差别。一幢幢青砖建筑挤挤挨挨地矗立在街道两旁,一下子就让人回到了上世纪那个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激烈冲撞,混乱与活力并存的时代。
慎元沿着向下的坡道漫步,用了很大毅力才忍住没回头去确认跟踪者的位置。他假装继续打电话,低声问:“接下来怎样?”
“接下来,还有最后一道常识问答。”那声音不紧不慢,丝毫不体贴慎元的心情,“你眼前的这条街上,最古老的一家店已经存在了超过了三百年,你可知——”
“‘兰亭布庄’。”慎元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回答。他转过身,望向五十米外那家气派的三层木阁楼。精工雕刻的大门下,客流如织,其中还有不少背着相机慕名前来的游客。
听到慎元的回答,指挥着他的谜样人物不无赞赏地说:“虽然只是琐碎问题,但如此应答如流,也算难得。该说……不愧是‘人部’的弟子吗?”
慎元大吃一惊。那声音悠悠地继续:“你可以挂掉电话了。接下来,能否摆脱你的小尾巴,取决于一件事。”
“……什么?”
话音一转,神秘人的语气染上了一丝微妙的轻佻。
“十年时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