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世代……方谢谢的大脑“嗡”的一声。远处高楼射灯的光在他脸上一掠而过,某种模糊的领悟击中了他。
溅满血点的白幡、血雾中惨嚎的亡魂、惨死的盆栽和壁虎一一掠过脑海。紧跟着,他回忆起了星日马曾说过的话。
(……凡是妨碍到她一丝半毫的人,统统都成了“戮魂幡”下的白骨。)
——那时,大叔在谈论的人是……
“鸦煞。”耳中听到了笑君子的声音。
“刻夜楼昔年战绩最丰的星君,将在下悉心养大的女性,陪伴她大半生的鬼,便是前一世代的‘天煞孤星’。可惜,彼时的孤辰,承载着鸦煞一切重要回忆的引路者,惨死在了不必要的争斗中。阁下可知,杀死他的人是谁?”
方谢谢的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难以发出声音,糟糕的预感让他指尖发凉。
浸染在远处高楼投来的暗淡浮光中,笑君子那双硕大、无神的眼珠底部渐渐透出了光,光芒微微地晃动,令人心神不宁。
“孤辰死后,鸦煞原本还有在下陪伴在她身边。鸦煞是一个极有智慧的人,就算褪去猎人的光环,仍可以活得很精彩。更何况,她还有在下。可这样的女人,却被人以野蛮的方式夺走了性命。阁下可知,杀死她的人又是谁?”
他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讲述、反问,嗓音在走廊中层层荡远,逐层扭曲的回音,与一成不变的古板礼貌形成鲜明的反差,那股不自然的感觉令人作呕。
方谢谢的牙关之间渗出了铁锈味。他下意识地朝旁移动脚步,挡在笑君子和星日马之间。这个动作落在笑君子眼里,他空洞的眼神显得更加幽暗,绷带缝隙间渗出阴冷的轻声:“看来,阁下一直都清楚真相,是在下多嘴了。”
沉默在走廊中氤氲。方谢谢耳中充盈着自己心脏的“咚咚”跳声,视线一瞬也不敢从笑君子身上移开。
——他在想什么?
——他要做什么?
——他会突然发难吗?他的武器在哪里?绷带下面是什么?他的鬼会如何行动?
问题像一个又一个的气泡,在名为沉默的沸水中不断上涌、炸裂。笑君子却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玻璃球似的黑眼珠底部摇曳着窗外的光。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忽然,他抬起脚步向方谢谢走来。方谢谢立即绷紧了身体,全心提防。
哒,哒,足音回荡。笑君子走近了,近得方谢谢能闻到他身上粘稠的死气。死亡的气息像一堵坚壁,重重压上了方谢谢的神经。一瞬间,他眼前发黑,耳中回荡着蚊蚋似的长鸣,内脏抽紧,身体微微摇晃,别说行动,光是维持身体稳定都耗尽了他的力气。
——这就是……
绷带一角拂过他僵硬的侧脸,呕吐感折磨着他的胃。
……“星君”等级的实力……?!
哒,哒,足音渐远。笑君子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经过,远离。就这样,什么也没做地走进了长廊深处。
死气消失了。陡然解脱的身体释放出粘稠的冷汗,虚脱感摇撼着他的意志。可紧接着,他意识到了一件事,立即转身,强撑着冲向笑君子,边跑边咬牙喊:“你别想靠近大叔!”
脚踩木屐的背影没有丝毫动摇,富有节奏的足音敲击着大理石地面。方谢谢正要一鼓作气奔过去,鲜红的影子倏忽闪现,阻住了他的去路。
撑伞的孤辰静静伫立在他前方,瞳仁通透得像上好的薄胎瓷器。
被迫凝视那双眼睛,方谢谢竟产生了一瞬间的不真实感。
——陪伴在鸦煞身边的,也是她……“前世”的她吗?
——紧密联系着的两个人碰见同一只鬼的概率,恐怕很小吧……
这时,木屐发出的声音停止了。方谢谢立即回过神,一抬头果然看到笑君子正立在星日马跟前。笑君子的表情虽看不清,星日马却倏地闭上双眼,锁紧了眉头。
——那表情是怎么回事?受伤了吗,伤在哪?打伤他的人是谁,笑君子,还是孤辰,还是他们联手?
担忧愈燃愈烈,焰色渐渐转成了愤怒。
“笑君子!”他怒吼一声,眉间浮起了怒纹,“你到底把我的引路人怎么了!”
笑君子头也不回,淡淡地说:“阁下这话也太不明理。在下还能对这只鬼怎样?当然是复仇了。杀人偿命,若杀了两个人,单偿还一命便不够了,必得受尽折磨再痛苦地死去,才算昭显了世间公道……”
“你把大叔在血荆棘里锁了十年,这种折磨还不够吗!”
一声冷笑,犹如金属交击。笑君子缓缓回过头,上半张脸完全浸没在浓重的阴影中。
这一瞬,环境音全部消失。
“便算足够好了,即使如此……”
唯独绷带下的话音轻轻回响。
“……他的狗命还留在世上啊!”
余音与白影一道割开黑暗,激烈的撞击声重重撞上方谢谢的耳膜。他的视网膜上,则映出了脱离现实的画面。
飘拂在笑君子周围的绷带像生物的触须一样倏忽窜出,卷住星日马的脖子,粗暴地甩出。星日马的后背重重撞上墙壁,即将坠落的一瞬,另外三条绷带疾飞而起,利落地贯穿了他的胸腔。
时间的流速变慢了。
星日马的瞳孔蓦地扩张,嘴唇颤抖,喉咙里迸出血沫,喉结紧缩,勉强压抑住惨叫……这些稍纵即逝的细节全部、全部以不可思议的清晰度映在方谢谢眼里。他心中的一根弦猛然间扯到了最紧,四肢都像被紧紧扯住,动弹不得。
“……嗤。”
漏气似的嗤笑漏出绷带。在笑君子的操纵下,那三根绷带深深地刺进星日马的胸膛,伤口却没有流血,而是像赤色漩涡一样翻搅着。
遭到重击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魂魄。
“‘戮魂幡’的滋味,您很久没尝过了吧,星宿?”笑君子抬头望着被长矛般笔直、锋利的绷带钉在墙上的星日马,眼里阴惨的愉悦连黑暗都能吓退。
“看来,这次您也打算束手就擒。为什么不反抗?看到在下的脸觉得惭愧吗?还是说,您不肯在那边的猎人面前露出无力挣扎的丑态?您,该不会还在他面前维持着值得信赖的形象吧?”他的声音比之前更轻,无机质般的冰凉语调透着恶毒,“真是……难为您了。”
星日马面露痛苦之色,贯穿他身体的绷带越刺越深,赤红色的魂魄渐渐变得紊乱、破碎。他艰难地抬起头,注视着害他陷身血荆棘长达十年的复仇者,炽白的眸子里却没有憎恨。
“我从来都不喜欢你。”
只有怜悯。
“……但,鸦煞想保护你。”
笑君子眼里的幽光陡然坍缩。他僵硬地命令:“不准您提她的名字。”
星日马低低地笑了一声,垂下眼睑,“你总是执着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这样可成不了大器。‘鸦煞’这个名字,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不要再谈她。”
“不过是具失去生命的残骸……”
“停!”
“你继承了她的位置,却被仇恨蒙蔽了眼睛,看不清真相,不愿正视她已死去的现实,遑论理解她的用心。我杀了鸦煞,为此被你怎样对待都无所谓。但她……”
话音未落,笑君子蓦然暴出山洪似的尖叫。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尖叫声刺耳、急促,完全失控,之前彬彬有礼的面具被脱缰的狂怒彻底摧毁。飘拂在他身边的绷带像感知到了他的情绪一样,倏然扬起,大量涌向星日马——
噗。
上百根染血绷带拧成一股,巨锤一般砸穿星日马的身体,破碎的魂魄犹如赤红血沫,喷溅而出。
陡遭重击,星日马的眼珠都凸出了眼眶,叫声被喉部猛然收缩的肌肉绞割成了断断续续、介于咳嗽与干呕之间的“喀喀”声。四肢无力地抽搐,钢铁都无法击穿的华榴伞上出现了虫蛀似的斑驳孔洞。
感同身受似的痛苦摇撼着方谢谢的身体,他的心脏几乎停跳。
下一秒,心中的弦陡然断裂。恐惧、震撼、混乱、惊疑……扯住他的所有情绪都被爆发的怒火焚烧殆尽,血丝一瞬间布满眼球,低沉的怒吼迸出喉咙——
“……你……这……混……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脚一蹬地,冲向笑君子。赤色烈焰喷出足底,他的冲击陡然加速,眨眼间便把与笑君子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半。
(不要过来。)
星日马低哑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他却无心注意。
(我低估了他十年间的成长。他不是你能挑战的对手,你就连半分的胜算也……)
“敢这么对待大叔……”方谢谢目眦欲裂,血红的双眼映着视野中央迅速放大的笑君子,“……管你有什么理由,你都死定了!”
(你不应该卷入这件事。)
(就在这里停下。)
距离笑君子的距离还有五米。
高瘦的侧影淹没在层层叠叠的染血绷带后,不为所动。
三米。
两米。
(停下!)
一道白影从天而降。染血的白幡挡住了方谢谢的去路,白幡上的血迹化作大团大团的血雾涌向四方,怨灵的惨嚎响彻走廊。饶是方谢谢及时减速又后退,还是被怨灵的手触到了鼻尖。
剧痛与恶臭同时袭来。方谢谢胸膛起伏,指尖颤抖,不敢去确认伤口的状况,生怕伸手一摸发现鼻子已经化成了一滩脓血。
——混账……
他深吸一口气,不顾一切地奔向白幡,试图用速度突破血雾。可他冲击了两、三次,每次都被怨灵的手所逼退。第三次回到原位时,余光清晰地瞥见了静静立在一旁的鲜明红影。
耳中充斥着不甘心的切齿声。
“……你也要报仇吗!”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突然爆发出这样的怒吼。
“你也想报仇吗,鬼!这就是你帮着那个混账折磨大叔的理由吗?”
也许是因为,她自始至终未发一语。
“不管有什么理由,我都不可能认同你们的做法!绝对……绝对要踹扁你们!”
也许是因为,星日马曾对她投出混杂着欣慰与心痛的眼神。
“骏马就应该自由自在地奔驰在风里,我已经答应过大叔了!你们的区区仇恨别想束缚住他——永远!别想!”
他的吼声甚至盖过了怨灵的嚎叫。惨遭戮魂幡贯穿身体的星日马紧紧闭着眼睛,接着像放弃一般放松了肩膀。
笑君子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侧目。
硕大的黑眼珠里光芒紊乱,那不稳的眼神,似有什么东西正在深处崩坏。
“‘区区’仇恨?”他迷惑似的,缓缓反问。
不等他话音落定,方谢谢再次飞奔向前。
红影飞掠。他又一次被迫慢下脚步。
只不过这回,挡在他面前的不是血雾和怨灵,而是披覆红衣的孤辰。
白幡在她手中变作合拢的伞。她垂下眼睑,微侧身体——方谢谢再次看到了她右边脸颊上血迹般的暗红斑痕。
下一瞬,她以跳舞似的动作挥动手臂,红袖飞旋,美不胜收,艳丽之中却暗藏杀机。
藏在衣袖后的血丧伞裹挟巨力,狠狠击中方谢谢的身体。他连一刹那的应对时间也没有,便被伞击飞,飞过半条走廊,后背撞上了落地窗。
玻璃碎裂的声音就在耳畔。在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方谢谢大脑一片空白,只是茫然地看着被撞出大洞的落地窗以加速度在视野中央升高——
接着,整个世界开始旋转。
劲急、紊乱的风声“呼呼”掠过耳畔,失重感折磨着他的内脏,大地那足以置人于死地的坚实存在感疾速逼近,供他作出反应的时间只有一瞬——
巨大的冲击力从脊背撞进五脏六腑。
他的身体斜擦过马路和人行道,身下激起一串骇人的赤红色火苗,惊得路过的白领尖叫连连。人群很快聚拢,不少人掏出手机开始拨打应急号码,还有些人仰头望向写字楼的十四层,想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呼救声、议论声、惊叫声、刹车声响成一片。
……
——为什么?
连自己的生死都未辨明,他眼前却浮现出了坠楼前的最后一幕。
——为什么,她会……
飞旋的红袖缓缓飘落,宛如瓷器的通透白瞳出现在他视野一角。
……哭呢?
那是连当事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盈满泪水的悲伤眸子。
……
思绪散乱,无法连贯。孤辰的影子逐渐淡出脑海,无数人影在模糊的视野中晃来晃去,剧烈的耳鸣害得他想吐。
忽然,他感受到了两道视线。
从混乱深处朝他投来的,带着距离感的安静视线。
熟悉的视线。
沐浴在那道视线中,他纷乱的思绪开始沉淀,周围不断变化的光影也渐渐融入了奇妙的平静里。
救护车的警笛由远而近,几乎淹没了少女的低语。
“一次也好。见到你的时候,你不是一副快死的样子——做不到吗?”
抱歉,又害你担心了。
默默咕哝着这句话,他的意识与不夜城光芒闪耀的混沌空气融为了一体。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