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10月 卖物会完结当晚
我看了看手表,时间不过是六时多,夜色却已然降临。
我和少数的学生义工正在为卖物会的场地善后。在盛大的活动背后,这样不起眼却不可或缺的工作必须妥善做好,否则就对不起高岭家的家名。
一想到这里,内心某处的感情突然不受控的上涌,大大刺激我的泪线。为了在同学前掩饰,我告诉她们有点不适需要回避一下。
我真是个大傻瓜,事到如今还管什么高岭家的家名?我那尊敬的父亲当众把我卖给田沼家的时候,他想着的就是高岭家的利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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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沼家的长男将要跟我高岭家的长女订婚。 』
当时我看得见,佑实他……当他听到父亲的宣布时却是一脸惊讶,眉头刹时紧皱。但当他望向我的时候却强忍起伏的心情,紧握我的双手说:
『姊姊大人……妳要出嫁了?会不住在家里,再也看不到了? 』
不是的,佑实,我根本不知道!我很想当场否认这胡来的决定,然而佑实他强忍着自己的情绪为我献上祝福说:『恭喜妳,姊姊大人一定要幸福啊! 』
面对佑实强忍感情说出的恭贺,我能说出否定他的说话吗?我不忍望着他,转向父亲大人。他一如以往地沉实无言,用一副无可置疑地为着高岭家的利益而行动的气魄来威慑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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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四下无人,我才有空间好好思考。即使不用言语交流,我也知道父亲大人从不干无用功之事。一旦他下了的决定,谁也不能推翻。然而为什么是在今天?为什么要带着佑实来?
我能够想像得到,选卖物会完结时宣布是因为这天云集了各个世家大族,等于整个上流社会都见证了这件事。第二,由于我是统筹卖物会的负责人,成功的活动有助增加我和高岭家的声势。然而,如果我不顾面子和家族名声,当场否定的话,田沼家因为下不了台,这件婚事就自然会不了了之,父亲大人的计策就会付诸东流。
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父亲大人,难道你就连这一点都计算在内了?
你知道我会为了佑实这个弟弟而认命。
可恶!
我右臂一挥用力的一拳槌在墙壁上。高墙当然没有丝毫的动摇,只是拳头传来的痛感刚好足够麻痹心里的撕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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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整理好心情的我回到了会场,跟几位热心的学生一起处理好剩余的物资,然后我就让她们早早的离开。
「今天辛苦各位了,请好好休息。」
同学们离开后,我却没有立即回去,而是留在原地感受着四周的一切。
夜里的学校只有微弱的路灯,四周的庭园传来了秋虫的不住鸣叫,无形的凉风忽快忽慢地吹拂,让我的单马尾随风飘扬。
今天曾经热热闹閙的地方,也会有曲终人散的一刻……没错,此时此地只剩下我一人,就像发条转尽的音乐盒,当曲子终结没有了音乐,盒上的人偶就不会起舞了。
耗尽了所有的能量、遗忘了曾拥有的希望,我孤身站在原地,不知时间,也许会一直呆站下去。
是的,假如他没有出现的话……
「感到麻烦了吗?」
熟悉的男性声音、我从未忘记的台词,在这校园里只有他会这样说。
「……对于这个不讲理的世界。」我回头看到的果然是这个人,他面带冷笑的说。
「道原……老师。」
除了父亲大人以外,这个人可以说是我此刻最不想见到的。对学生过份冷漠的班主任,此刻却身在此无人之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身体不由得发出强烈的警报。感觉告诉我应该逃得远远的,不要听他说任何的话。
然而我动不了。不是他抓住了我,而是他带着邪气的双目慑住了我。
「扮演模范大小姐的时间结束了。是时候脱下面具,按自己的意思活着,妳不这么认为吗?」
每一次道原老师都仿佛知晓我内心的一切,跳过任何推论然后直接说出自己结论。这就是他令我讨厌的地方,难道要我坦承被他猜中的内心阴影吗?
「老师,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别那么无趣了,我说的是什么妳是最清楚的。」他又再次说出那令我难以忘怀的台词:「戴上高岭家大小姐的面具十多年,已经感到疲倦的妳,是时候击碎它了。」
老师高高在上的态度,让今天一直在抑制感情的我忍不住爆发说:
「别……别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老师你身为男性,也不是世家之后,凭什么说这种自以为是的话!」
老师听罢不仅没有退缩,更朝我踏前一步,距离我不到一米之处。个头比我高得多的他俯视着我,让我的气焰消退。
「我不是妳,也不是任何人,我只能是我,道原我流。」他就像在宣扬自己的主义的说:「我只会按自己的意思,自己的欲望来行事……所以妳说我自以为是,那算是对我的赞许呢。认定自己所思所想所做的都是正确的,有什么不好?」
自我中心……不,几乎到达自恋的地步,这就是老师的真面目?但是……假如他言行一致,为什么这个只顾自己的人会一而再地煽动我?我不禁产生了这种好奇。
「老师你不是怕麻烦,只顾自己的吗?现在却浪费自己的时间来对我说这些话,不是自相矛盾吗?」
老师听了我的话又再冷笑,仿佛我就是个教而不善的学生。他摊开双手说:
「因为无聊啊。高岭鲜花,妳不觉得这学校、这世界都很无聊吗?而所有事物中最无聊的……」
他的话触动了我,我猜得到他想说的是什么,因为那正是我的感觉。
「就是为了迁就外界而改变的自己。」
不能再听下去!继续聆听老师的话语,我有预感自必定会偏离高岭家的既定路线,走上一条从未开发的道路。道原我流就是这样危险的人!
然而我的内心却对未知的世界心驰神往,不准我擅自离开。
「像我这样的人为了活下去必须排解无聊。我发现只有不断地满足自己欲望,全然为了自己而活,才是有意义的生命。」
「这样自私的行为才不会有意义!我要为了高岭家,为了佑实的幸福而活!」
我不能就此接受老师的歪理,那等于否定我十六年来的人生。一旦我的过去什么也不剩,我还能有勇气活下去吗?
「妳还敢提这个高岭家啊?真是佩服。」老师像个设置了陷阱等待猎物的猎人那般深沉地说:「妳所崇敬的家族,你的父亲大人不是在今天彻底出卖了妳吗?外嫁的妳将失去继承人的资格,而妳所钟爱的弟弟就是这种事情发生的原因。」
老师说的正中我的心坎。当年突然出现,只有半岁的佑实对我来说应该是一个很大的警号,他是有可能威胁到我在父亲大人心中的地位。然而我一直以为只要我表现得无可挑剔,父亲大人是会接纳我永远作为高岭家的一员,不会让我沦落到母亲的境地。而天真无邪,对我亲近的佑实亦为我在冰冷的高岭家中带来温暖,使我不期然忘记了父亲大人的无情。
父亲大人他一直没有表示会取消我作为继承人的机会,凭高岭家的实力,要娶有能力的入赘女婿绝对不成问题。退一步来说,就算他为了家族利益而要将我外嫁,不也是可以跟我商量吗?
对父亲大人的不满令我禁不住把心里的疑问大声说出来:
「对!我不明白!为什么付出百分百努力,遵守家规,维护家族传统的我要被蒙在鼓里!他到底把我当作什么?」
「当然是让高岭家继续繁荣的工具了。你的父亲敢于自把自为,就是看穿了你会重家族,重视弟弟的情义。说穿了,为他人而无偿付出的行为不仅是一文不值,还助长了别人利用妳的善心。」
老师的话让我再次确认到,父亲大人的冷酷无情。我语带讽刺地说:
「父亲大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出卖我,说起来跟老师你那个『为了满足自己欲望而活』的做人宗旨不遑多让哩。」
「不,高岭鲜花妳太小看我了。」老师在欣然接受恶名之余,竟嫌我说得不够恶毒。他说:「你的父亲终究是为了家族的利益而不是自己的欲望而活,跟我这种放开一切,只顺从自己欲望的人是不在同一层次之上的。」
我不明白老师凭什么认为父亲大人不是为了自己而做出这样的事而向他追问。
「据我所知高岭当家一直没有续弦,妳认为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爱着我的妈妈?」我说出连自己也不相信的答案。
「哈哈哈,爱?真是可笑。他不爱任何人,甚至不爱自己,作为亲人的妳比我更清楚。」
为什么老师能如此断言?我追问他。
「我不认识高岭当家,但对我来说爱也是一种欲望。如果我是他的话,我会不惜一切把自己所爱的东西,把妻子、女儿和儿子都握于手中,哪怕让高岭家破灭都在所不惜。」
父亲大人为了高岭家不惜让母亲陷于被家族排斥而没有出手拯救她。他为了让家族有男性继承人而在外边搞女人,却没有迎娶新的妻子。今天他又为了巩固家族的势力而出卖我……老师说的对,他如果只顾自己,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活,便完全没有必要做这些令人怨恨的事。
「……这个人连自己都不爱,所以他不懂爱人。」我回答了老师的问题。
老师收起了一直以来的冷笑,换上了欣慰的表情说:
「妳开始明白到,为了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家族而牺牲自己是多么荒谬了吧?明明是那么美丽的原石,我可不想妳的光芒就此埋没。」
道原老师……这个人从第一次单独跟我说话的时候就一直向我灌输这种思想,说什么面具、原石的奇怪比喻,为的是什么?单单因为感到无聊可以做到这地步吗?
「老师你说自己是个自我中心的人吧?那为什么要来跟我说这些话啊?我是顺从还是背叛家族都与你的利益无关吧?」不管他说的是否有理,我现在对他的动机充满疑惑。
「我说过了吧?爱也是一种欲望,如果是我的话就会不惜一切的把所爱的东西都握于手中。像妳那样精致的原石,我是不会放过收藏的。」
道原老师他双眼就像看到所珍爱玩具的小孩,露出了无比沉醉,想要把它带回家的神色。忠于自己欲望的他毫不掩饰地高呼:
「绽放吧,高岭鲜花!遵从自己的内心,为了自己而盛开……为了满足我而花枝招展吧!」
这个人是扭曲的。不过,这世界又有什么是不扭曲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