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舟连忙快步走过去、单膝蹲下,凑到她耳边。

“小姐,你还有意识吗?!”

“我……的头……”

“什么?”

“我记不起来……这是哪里……?为什么我……头这么疼……我的手机在哪?要死了——”

说着说着,满身是伤的她竟然从一片血泊的地面上坐了起来。

“手机?抱歉,我不知道你的意思。”从少女口中吐出的陌生词汇令李渔舟有些迷茫。

少女也一脸困惑,“……嗯?这身衣服是我的吗?刚刚我明明是在……是在……天子山的崖壁上……”

“你暂且别说话。”

他扶起她的后背、帮她缓缓站起身。也许是他的错觉,方才那个绝望而软弱的少女瞬间就变了个性格,她明明很痛、却咬着牙不愿叫出声来。

比他更甚,众人皆是一脸惊吓过度的神色。

“活了?”

“怎么可能?我刚刚见到她断气的!”

“这一定是个奇迹!是菩萨降临了!”

“阿弥陀佛……”

毕竟,能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跟没事人似的胡乱找东西,怎么看都不是正常现象。

“……菩萨?”

左脚刚抬上大阶梯的白宿闻声回头,拨开被风吹乱的前发,颇有深意地眯起了眼。

这桩惨案对其他出身高贵的观看者们而言,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小风波。因为在他们即将迈入的这座殿堂内部,一场璀璨至极的外国歌剧马上就要开始上演,演员是大腕明星,门票千金难求,这才是真正重要的“大事”。而白宿,原本也是坐在头等席上欣赏这金迷纸醉的艺术瑰宝的腐朽贵族中的一员。

——直到他转身走向那无名少女的前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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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晴空万里无云。

标牌为繁体字的“乐园”咖啡厅位于鹿茸街中心区的石构建筑内侧,周围的水泥拱廊密密麻麻,装饰意味远大于实用价值。自从魔法矿石能源得到普及后,层出不穷的水泥和金属取代实木、成为商业街的首选建材,双核流明灯也取代煤油灯、照亮了夜间的黑路。

但这种小弄堂的核心作用就是情报交易:装作顺路喝茶的文艺青年、漫不经心地走进一家白胡子店主的小店、浏览一圈挂在墙上的木牌、而后报出某个菜单上并未列出的料理名称,借此得到进入个室的秘密许可。

多年来,作为地下游商行走江湖的红发青年木修、已经习惯了这种宛如蚯蚓般的潜行方式。

“救回来了?”他取下肩头那件花纹繁杂的外套,轻声问。

“救是救回来了,但很奇怪……他们都传她是从极乐世界的莲台下凡的神女,代表天意。这都是什么时代的说辞了?”坐在他靠背后方的中年医生动作粗放地呷了口碧螺春,说起过来满口喷津,“唉,可怜那女孩,明明为生活所迫才流落至此,遭了难还得被人当靶子利用,连我都替他们过意不去。”

“莲台?她信佛教?”

木修面前摆着一杯冰淇淋苏打,翠绿色,晶莹剔透。他们故意没坐在同一桌,就是为了不被奇怪的小虫子发现。

中年医生顿了顿,措辞谨慎地说:“她手心有一块疑似红莲形状的胎记,但答案尚不明确,外头的人不过是以讹传讹。我们甚至不确定她是否患有隐疾。”

听上去是条有挖掘价值的情报。木修咬下手腕上的皮筋、将红发束起,而后用铅笔在牛皮小手账上增加了数道标记。

“然后呢?你来见我的理由是什么?”

“她自称失忆了,但木兄,我是她的主治医师,所以我敢肯定、那不是失忆的人该有的表现。我是说……她一开始的确过分惊慌,但也恢复得很快,非常精神,比农村过年时的小兔崽子还要活蹦乱跳。她会观察视线范围内的一切事物、怀疑它们的原理和功能,普通人有必要这么做吗?”

木修将一只手插进卷发深处,另一只手摇晃了一下玻璃杯,“也许她只是不愿对你开口?”

“谁知道,下午就有龙虾组的人来把她请进了宫里。去他的吧!起死回生的病例可是千载难逢啊,我离院长的位子又远了一步。”中年医生懊恼地取下了鼻梁上的老花镜,扣了几次桌面,“说不定是某种新型魔法呢?”

提到魔法时,他的双肩不自然地耸动着。

绿色液体里的冰淇淋化得差不多了,木修缓缓站起身,向医生看不见的地方弯了弯腰。

“感谢配合,酬金我会按老方法打给您。”

“值多少?”

“这是一条……相当有价值的情报。今晚我要叫我的小狗过来。”

这犹豫并非刻意吊人胃口,只是木修自己也掌握不到该有的边界。他打算混进皇宫再判断这条情报的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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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午后。

白羽苍鹰鸣叫着掠过成团状缠绵于天际线上方的云朵,与它的轨道相似,井字格形街道的铁壁城镇一路向前延伸、却又在一片树林前戛然而止。不一会儿,苍鹰一头扎入枝叶之海,尖锐的嘶鸣仍在四周回荡。

“……是贵族的宠物吧。”

藏身于新人宦官之列的木修定睛一看,那苍鹰已不见了去向。他挽起拖至地面的裤腿,随同样身着深蓝色制服的大队缓步前行。

在高度工业化的城市里,这葱绿色的常绿林完完整整地包裹了剩余的山包,乍看毫无异样,可若继续拾阶而上,便能发现这位于街区中心的绿植中央还有另一层天地:

——宫城。

为彰显皇族的神秘,但凡出入宫城者、均需跨越这片茂密的森林,徒步走过三百八十八层石阶。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到半山腰,不少人已走得腿脚发软,木修却像没事人似的,脚步轻快、面无惧色。

领队的大太监停下步子,等队列行进至一半,问他:“你腿脚不错嘛,武班出来的?”

“哪能呢,从前跟老爹四海行商,跑出来的。也就这点本事了!”

这倒不全是谎话。木修笑嘻嘻地拍了拍小腿,身后忽然涌出一队装束完全相反的人马,他们个个身强力壮、腰间别着全合金打造的长剑、袖口紧实利索,很快超越了埋头小步前进的宦官队列。

他们往前走时,木修也一直低着头,他只用余光瞟了眼擦肩而过者的鞋尖,那种浅棕色柔软质地的小牛皮……他也就在远洋舶来品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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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人已带到。”

片刻后,檀香满室的前朝皇宫大殿内,一位黄袍老者伫立于天井之下,他双手背在身后、面色凝重地端详着水池里不断旋转的机械小球。

这老者虽年逾花甲,却不掩韶秀相貌,气度温润、清素庄严,只是斑白的两鬓透出些无人知晓的心事。

“让她进来。”

老者的声音雄浑有力。侍卫应了声、推开殿门。

随后,那短发少女活泼而轻率的发言让他一阵脑仁疼。

“现在我可以提问了吗?这里又是什么地方?王宫?这是什么朝代?那台蒸汽机一样的东西是什么?您老该不会是皇帝吧?”

她完全搞不清状况,所以才有如此一长串的问题想弄清楚,可令人烦恼的是,这群人自打昨夜把自己送进医院起、就压根不给她好好解释的机会。

连是敌是友都分不清,她怎么敢直接暴露自己来自异世界?

“大胆!竟敢在陛下面前出言不逊……”侍卫的训斥经由老者抬手、陡然中断。

老者微微一笑,说起话来颇有些吃力:“果真如传言那般,不似本国寻常女子。无须惊慌,汝,姓是名谁?”

“你好……我叫夏珍珑。”

她面无惧色,也不行礼,只是不卑不亢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号。这行为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止不住的异常。

“大胆!”侍卫又是一声低吼。

她十分不解,双目集中于皇帝身前的不明仪器上,声调也并不见虚:“这有什么可大胆的?我实话实说而已……”

“夏乃国姓,岂是你这种布衣百姓能随意冠上的?”

“国姓?”少女迅速掰手指算了一遍各朝各代的皇帝姓氏,忽然瞠目结舌,“哦……看来还是个架空世界啊。”

皇帝包容地笑了笑,回到桌边的围棋棋盘上,闲来无事似的放上一颗白棋棋子。奇特的是,站在他对面下棋的是一尊木人。它转动着齿轮构成的关节,像标尺般预估好距离,再打开手掌处的开关——啪,一颗棋子从圆洞里漏了出来,落在棋盘上,而后它又迅速关闭了开关,以防下一颗棋子一同掉落。

“这么厉害?它是自动下棋机器人吗?”

这个细节吸引了夏珍珑的注意力,因为她在穿越之前也是个十足的围棋爱好者。与她习惯中的围棋不同,眼前的棋盘只有十七路,史上也就东汉三国时期尚算流行。

光看不过瘾,她还友好地表现出了好奇之意,“为什么不是十九路?这里沿袭了西藏传统么?还是——”

“朕的密探来报,说目睹昨夜惊变的人都笃定你是天意降世。如今这时候……外头的流言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吧。”

老皇帝打断了她天花乱坠的推测,转过身来望着她。

单从相貌上看,这小女娃倒没多鹤立鸡群,随意拉去人堆里、恐怕想找出来还有些困难。但他看中的,并非她的外貌或气度。

“……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少女也瞧出了他语气里的深意,不再说笑,眼中满是防备之色。

皇帝拄着金属拐杖从大殿内侧沿柱廊走了一圈,始终仰望横梁上铭刻的象形文字,从第一行、到最后一行,而后,缓缓立住了脚、露出半截钢材塑造的义肢。夏珍珑被他的残疾惊在原地,瞬间不知如何追问。

“自先祖发现矿石可为能源广泛利用以来,九曜国皇室的威望便大不如前。”

他悠悠的讲述像在追溯某种失传已久的童话。

“矿石?”她歪了歪脖子。

“汝可知矿石一物?”

“你是在指……煤炭?”夏珍珑诚实地发表了自己的猜想。

这位异乡人真是无知又单纯得可怕。站在格栅门外的白宿如是想。他的背影由日光投射在半透明的白色棉纸上,恰是一尊纹丝不动的剪影,与门内的她完全重合。

皇帝一挥袖子,侍卫便恭恭敬敬地上拉前开了门扇,请门外的白宿进来。

和少年的身形一同浮现的,还有那低沉到令人恐惧的冰冷嗓音:

“——在九曜,矿石一词特指蕴含脉冲信号的半透明深色晶体、即俗世称呼的‘魔法矿石’。依仗强大的垄断收益,矿石协会基本把控全国上下生产环节的命脉,由富商们掌权的联合议会几乎能插手任何国家大事——包括但不限于皇室的开支、颁布新法、以及对外宣战。”

白宿冷静而极富逻辑性的发言让夏珍珑有些警觉。

她向左挪了一小步,以免正好挡在黑发少年前方。

即使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白宿也不点破,只大大方方地向前了数步、在正好比她多出半米的位置停了下来,像是早就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姿态。

“你穿的……是西装?”夏珍珑似乎感知到了时空的错乱。

“你认识?”

“……不,不认识。”

说是西装倒也不完全相符,更像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改良洋装,裤脚部分的样式有点特殊。退一步讲,这宫殿的形制与明清紫荆城也不甚相似,门口甚至挂着天鹅绒落地窗帘,侍卫的装束更接近军人,怎么看怎么诡异。

再结合一下方才皇帝口中的悲叹,夏珍珑稍微明白了一点自己的处境。

白宿看穿了她话里的保留,立刻抬高声调,道:“没必要隐藏你的认知。如今走在大街上仍然能看到身着传统服饰四处游荡的人,他们要么是皇室姻亲、要么是世家大族后裔、要么是拒绝标新立异的耋耄老人。其他人都像你一样,衬衫长裤就能出门。”

“嗯?你是在好意解说给我听吗?”

她满是感激的神情似乎触到了他的警戒线。

他的语气愈加不善:“我的心理咨询师替你简单看过了,你对九曜国的常识一无所知,要么是来自异国的间谍,要么原本就没在这里生活过。”

“哦,昨晚的老爷爷是你派来的?我说他怎么老问我奇奇怪怪的问题……”夏珍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立刻辩解道,“我可不是间谍啊!”

他轻哼一声。

“我知道。以你的智商和行为严密性,谁敢派你当间谍、就是自取灭亡。”

她抽了抽嘴角,“怎么办,我好想打你啊……”

“今日陛下请你入宫,也是有件事想请你配合。”

说着,白宿慵懒地抬起右手,尾随他而来的侍女低头捧起一只木盘、走至近旁、高举双手,他不经意地抓起那件明黄色龙纹刺绣鹤氅、大臂一挥——这沉甸甸的织物便落在了夏珍珑的肩头。

有股淡淡的玉兰香。

但她更在意的是:为什么他要把这件鹤氅扔给自己?

“这是干嘛……你想让我扮演谁的替身吗?”她一脸迷惑。

她也没什么长处,最强的优点就是力大无穷、可以轻松打哭男生的那种;第二就是脑洞惊人的大,一瞬就能脑补出无数狗血大戏。

白宿对此不置可否。

“既然你一无名字以外的记忆,二无容身之地,就更加无须烦忧了。”他说话时不曾望向她半秒,只低眉对着皇帝鞋尖的方向,对皇权表面上的敬意仍然做得很足,“……你是天意降予九曜国的及时雨,按照陛下的质疑,你将获封公主、享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