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在夏珍珑不解的目光中,富春卸下了死板高傲的假面、像痛心疾首的寻常老人一样跪在她面前。

“老身久居深宫,却也知晓外界风云之变幻。为争夺矿石开采权,议会上下明争暗斗,宫城看似荣华、却一句话也说不上。不止如此,数年前,先皇后薨于意外、皇室血脉先后遭遇不测、或被派往战场牺牲得不明不白,陛下日渐孤立无援。这种时候,哪怕一丁点借口的出现都可以成为救星。”

“……”

“请您,成为宫城的公主活下去。”

富春顿了顿,沉痛俯下身去,发出逝者般凄厉的哀求。

“……这是老身……唯一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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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三更,清浅的叹息回荡在深夜的偏殿内。

不远处间歇传来夜行生物的鸣叫声,像是蟋蟀、又像是蛉子,可见皇宫四周的景观绿化做得很不错,除此之外,也提供不了更有价值的信息。

起初夏珍珑还想研究研究桌上那盏神秘蓝灯的工作原理,但现在,她只想趴在软塌上什么也不想、就这样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

“太沉重了……”

回想起富春灌输给她的那些话语,羽绒被子里的夏珍珑就感到一阵头疼。

她想快快乐乐地生活、不想搞得怎么苦大仇深!

是,她喜欢刺激,喜欢在陡峭得摔下去就粉身碎骨的地方玩攀岩,也喜欢全新的冒险,但不——想活得这么憋屈!

“太沉重了太沉重了太沉重了——!”

“什么太沉了,公主殿下?您的体重吗?”

忽然,门口传来了意料之外的声音。挑起对话的是个男人,而且是个音调偏高、有点像小丑的男人。

夏珍珑顿时浑身一颤、满脸警惕地走到门边。

“嗯?你是谁。”

隔着一层半透明的纺纱很难看清他的样子,她将脸庞凑到之前凿出的破洞边上,一下子与巨大的红色眼珠来了个激情对视,吓得她爆发出一声哀鸣。

“——哇!”

眼珠的主人意识到自己对她产生了惊吓,忍着笑意道:“回禀殿下,小人是新来的值夜人,木修。”

原来不是鬼。

是个二十岁上下、面色白皙、眼角微微上吊的红发青年。他用造型酷似现代艺术品的金属工艺圆环固定住发髻,但蓬松的发质还是令四周爆炸似的长出了几缕卷毛,看上去很是不修边幅。

夏珍珑按住砰砰直跳的小心脏,脸早已涨得通红,又不得不壮着胆子问:“你你、你能放我出去么?”

“不能呢,殿下。”

“那……你能给我拿点吃的来么?”

“小人还不知有没有这个权限,得先问过富春大人才能确定。”

“别去问她!”她立刻伸出尔康手,制止了他扭头就走的危险行为,“喂!求你了,随便什么都好,稍微给我点吃的吧,这是公主的命令!等我恢复自由,一定给你丰盛的回报!想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这野丫头还赶鸭子上架地行使起公主的权利了。木修觉得有几分可笑。

“您好像还没什么危机感呐。”他调侃般地说。

原本趁着一股机灵劲儿冥思苦想对策的夏珍珑的脸色突然唰地暗了下来。

“……这话什么意思?”

“明日,您的命运就将一锤定音。”木修的面具式微笑在她看来可以和事不关己的冷漠划等号,“在九曜的掌权者眼中,‘公主’就是一种容器,兼具名声招牌、生育机器、政治联姻和安抚大众的功效,比‘女人’还要悲惨。”

这声音仿佛注入了魔力,使人无法从意识的深渊中逃脱。

她霎时如坠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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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初日,当苍鹰第二次嘶鸣的时候,李渔舟掀开绘有仙鹤图案的门帘、踏进了白家在伏羲市西郊的庄园大门。

李渔舟独自一人和白宿在一起时,每次都交给对方四五页信纸。有必要的话,他会称呼他“白宿大人”,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他更喜欢直呼白宿的名字,这就像是一种特权,只有他敢这么干。

而他汇报的同时,白宿则坐在异国进贡的红木转椅上,黑色的头发垂在脸颊边。为了伪装自己充满矛盾的本性,他有时会戴一副平光镜,用黑色的镜框来遮挡眼角的狠厉。

李渔舟平静地看着白宿读完他写的报告。

然后白宿敲了敲桌子,“劫持宫城总管作人质?看来是位有脾气的主儿,别把她逼急了。但你的措辞太生动了,渔舟,这是报告,不是抒情小说。”

“抱歉。”

白宿喜欢他的文字,但并不特别喜欢,因为那里面都是与工作相关的东西,语言技巧倒在其次,单是内容就足以让他脾气变坏——每次会面都不会超过半小时,在这段时间里,白宿会尽其所能地爆发出往日压抑出的暴躁和神经质:

“治安所也真是越来越长本事了,征用白家的仓库居然连借条都不打?连茹毛饮血的食人猿都比他们会做人!算了,这些东西看多了也只会让人生闷气。”

他顺手把报告摔在了墙上。

“神女、不,珍珑公主那边,是否还按原计划推进?”李渔舟平静地捡起报告,问。

白宿抿了口茶,颔首道:“当然。你是不是觉得利用迷信欺骗大众不太合适?和史威登堡那套牵强附会的数读逻辑不同,我不会对《出埃及记》或《约翰启示录》这种过时的经典产生任何兴趣,更没打算借她的口预言未来。”

李渔舟垂下下颚,像在掂量这句发言的分量。

“我只是担心这么做是否会触犯‘他们’的利益。”

“嗯。一直以来,我都更倾向于选择设置更简单的利益交换条件。”白宿长叹一声,“但是,渔舟,我问你,假如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条内裤,你觉得人们会去抢它吗?”

“……不会。”

“对,他们会不再穿内裤。”白宿从转椅上站起来,单手握起刀架上的银色利刃,把玩似的使其略微出鞘、闪过一道寒光,“——就是这样。人的习惯可以被改变,我们缺少的只是一个契机。”

平日,白宿的身份限制了他的性格,他一般不被允许焦躁不安、更不被允许具有攻击性,但这些都是他拥有的本质。

“那么,她本人的意愿呢?要是她不愿意……”李渔舟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听到这种疑问,他的主人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别逗我了,渔舟,优柔寡断会让男人失去最大的魅力,我想你还不至于沦落到要扛着人权的大旗、在如今这种火烧眉毛的状况下、叽叽歪歪地跟我议论她是不是自愿有多重要。这是既定事实!如果她不乐意,那就说服她!如果说服不了,那就用她幸存的弟弟威胁她、直到她放弃!就算她再反抗又能怎样?做尸位素餐的假面公主难道不比流落街头来得滋润?能利用的一切都要利用,这才是政治!你在我家当的五年陪读书童全在端盘子吗?”

“是在下逾越了。”

说实话,白宿那时而懒散时而傲慢的贵族口音令人很是火大,而他发泄时妙语连珠的批判口伐则像极了一种表演艺术:大段的论调里没一个脏字,可就是能把他的敌人攻击得体无完肤。还好他只在李渔舟面前如此。一旦穿上议员的高肩制服,他就会将自己辛辣的脾性束之高阁,变得格外文雅而绅士了。

就像现在。

“总之,订婚仪式会元宵节当日如期举行,可以开始派雪鸮寄请柬给我们的朋友了。”

白宿气定神闲地宣布。

李渔舟确认道:“元宵当日,白猎大人还来不及从土慈市赶回来,没问题吗?”

“父亲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等他回家,我再亲自向他汇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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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

当富春以一套古老的措辞宣读完来自老皇帝的圣旨后,站在她面前的夏珍珑还盯着圣旨卷轴里那根可伸缩的棍状物、试图猜出它的三维构造。

直到富春不耐烦地清了清嗓子,少女方才如梦初醒。

“哦!哦,我知道了,谢谢!”

“您应该说,珍珑接旨。”

“珍珑接旨。”

富春将卷轴一侧向外拉伸,而后,一股自动收缩的拉力令布帛迅速卷入金属棍内、紧致如初。做完这个动作,富春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夏珍珑的鼻子,道:“您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反正我也不能拒绝皇帝的赐婚吧?”由于饥饿,她连开玩笑都说得有气无力,“真好啊,嫁给那种共情能力为零的毒舌官二代帅哥,每天既能养眼、又能吃香喝辣、还能闲得无聊跟他来场口头battle,啊,这简直是超过理想一百倍的幸福人生了——你说是不是?富春?”

这位公主经常念叨些旁人听不懂的傻话,富春对此采取缄默态度、不予置评。

但她想不明白,昨日还要死要活的小祖宗、怎么今天就变得这么洒脱了?

面对富春狐疑的打量,夏珍珑无辜地挤出一个微笑。富春的注视每多一秒,她的嘴角就翘起一分,最后险些怼上了耳廓。

“罢。既然您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就请尽快用完早膳、移步书斋,老身会教给您出席订婚晚宴所需的基本礼节和舞步。”

珍珑佯装乖巧问:“对了,你说的那个订婚晚宴什么时候举行?”

“十四日后。”

“那这两周里我能不能自由支配空闲时间?”眼下这位公主还撒起了娇,“你教的东西我会好好学,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