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的情感涌上他削尖的鼻翼、浓黑的短发和苍白的前额。
最熟悉他的李渔舟立刻瞧出了他的异常。
“白宿,你后悔了?”
他高傲地抬起头,“不,恰恰相反,我更加信服这个决定了。”
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是不是?自由放浪的灵魂,置身于昙花一现的高贵中的感觉,她拒绝成为脆弱的装饰品,就像野性与圣洁的结合。倘若她真的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还能与外界乱臣勾结,那倒也有些意思。
有机会的话,他想亲自和她过过招。当然,前提是……
他不会死在这场精心策划的美妙火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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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城墙之上。
此前被重重树影掩盖着,珍珑很难看真切周围的境况,只能抹黑穿行。但一旦登上足够高的地方,视野就忽然变得异常开阔。
那些争先恐后钻入她眼角的黑烟和火光让她如临大敌。她只是想逃跑而已?鬼知道为什么那些追兵还中途折返了?那些烧亮的天空又是怎么回事?!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城墙下还回荡着垂暮老人沧桑的悲鸣。
珍珑拔出最后一块插入石砖缝隙的辅助攀登片,那是她用一箱金属首饰熔出来的救命利器。她不打算回头。
“糟了,是富春!我们得快点从这里下去……”
她本来想干脆果断地逃出这个牢笼再说,但富春忽然慢下步子,让她有些在意。
她不该多看这一眼的。因为她发现富春后背上多了一支刺眼的枪头。它被残忍地折断了,只剩一截,却恰恰说明伤者挣扎时采取的极端反抗。
“富春!你受伤了?”
从老妇人口中传出断断续续的警告:“公主殿、下……快逃……皇……上……”
话音未落,富春便失去了声音。拖着年迈的残躯支撑至此,已耗尽她最后的精力。血从伤口源源不断地冒出,很快染红了地面。
珍珑倒吸了一口凉气。
“等等,到底怎么了?你不是来抓我的吗?为什么宫城四周都会着火?还有宴会厅那边是不是有人在尖叫?”
“看来是叛乱啊。”
站在城墙瞭望台上的木修沉静、而迅速地得出了结论。
“叛乱?!”她先是一惊,随后瞬间冷下脸来,“是反皇派吧。起火的时间也太巧了……那群人和你有关系吗?”
不愧是蛮勇过人、智商也不拖后腿的小公主,思路转得很快。但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道:“不。这就是个巧合。我从不做锦上添花的事。他们的胜利近在眼前,不需要我插手,同样能达到目的。”
珍珑也紧紧回瞪着他。她不知该不该信任这个身份成谜的小太监,但好像也没别的人可以帮忙。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木修微微一笑,“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了。”
“不可能!”
赶在她破口大骂之前,一群举着齿轮火枪的紫衣士兵冲进花园,将若干束橙色聚光灯打在了她的脸庞上。
显然这群人与之前的宫城侍卫隶属不同派系,衣着、盔甲、和武器都显得更加工业化。结合他们裤腿和脸颊上的血沫来看,在她无法见证的某处,惨剧已经发生了——且不止一次。
“喂!”
“找到公主了!”
“抓住她!给狗皇帝陪葬!”
有人在呐喊助威。为了爬上城墙,他们纷纷绕去不远处的楼梯石塔。珍珑看到黑色塔顶之上有一座直径约两米的巨大黄铜喇叭,像某种广播播音器,里面传出沙沙的声响,断断续续的、可能求救信号也遭到了阻截。
“你要干什么?”木修喝止住了挽起袖子的珍珑。
她回头,以不屈地目光给了他一记无形鞭笞。
“我要告诉他们我不是公主!他们搞错人了!”
“那你现在就会被杀死。”木修并未动手,只简单地陈述着事实,“别忘了,如今你唯一的价值就是公主的名号。”
“……”
她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她满心以为逃出皇宫就是结束,可她错了,事情的发展有点超出她的接受范围。熟悉的血腥味沿着空气里的热流扩散至此,想也知道整个宫城都在逐渐沉入火海。谁是敌人?谁是盟友?木修究竟可不可信?这些念头掺杂在一起,使她很难立刻做出判断。
在这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木修却突然笑了起来。
“如果你不想死,还有一个办法。”他的语气比起安慰、更像是诱惑。
“什么办法?”
“发誓做我的手下,我就想办法带你离开这里。”
她很怀疑他的理智。“什么手下?不、关键是,他们这么多人,比刚才的卫兵还多几倍!你怎么可能逃得掉?”
木修反问:“你觉得我是怎么弄到那些违禁品的?”
珍珑心下一沉。
“……你果然认识叛军?”
“没时间解释了。我就问你一句,你愿意对我起誓效忠吗?”
低沉的脚步声渐渐逼近,那群紫衣追兵已经推开了木门、从不同角度用火枪对准了她的脑门。
该死。她暗自唾骂了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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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前。
化为血海的宴会厅内。
一把并非出自制造联盟的银色军刀刺穿了某个士兵的小腹,持刀人向后一倾,脚下踩出一串舞步般的痕迹,而后干净利落地将其拔出。
嗤啦——士兵摇摆了几下,松开了手中的长矛。在他完全丧失对武器的控制权后,包围在长矛末端的蓝色火焰才渐渐隐去。而他的敌人,以一己之力对抗着重重大军的李渔舟,正艰难而用力地呼吸着肮脏的空气。
汗水钻进李渔舟的眼角,痒痒的,有些灼热,但比他遭遇的另一些伤口要好。
“这简直是屠杀!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助纣为虐吗?!”
一向沉默寡言的李渔舟此刻也忍不住想骂人了。
多半的侍卫已被派去追逐公主,仅靠他们几个战力,根本无法改变战局。只能说,引发这场大火的人掌握的时机过于巧妙,而势单力薄的白宿又未能提早预测到军事大臣的倒戈。战争在开始之前就已结束。
他必须全力守护这位小主人的安全。
“白宿大人!小心!”
“——滚。”
伴随着一声巨响,看上去是小队首领的彪形大汉举着机械铁锤一下将受伤的李渔舟砸进旁边的墙壁,顺手又解决了几个捣乱的小蚂蚁,一步一停地来到白宿面前。
高傲的少年面无惧色地回望着他。
大汉开口道:“皇帝已死,放弃抵抗吧,那样严大人还能酌情绕你一命。”
“……放弃?你觉得我会信你的鬼话?”
尽管白宿全力使自己看上去更有威信一些,但伤痕累累的身躯已经泄露了他的弱势。彪形大汉也不急着取他性命,反而玩游戏般地收回了铁锤。
“我接到的命令只是消灭所有皇族。”
“那为什么……咳、咳咳,要纵火烧毁整个宫城?”
“因为要避免多嘴多舌的白痴在外面到处乱说。”
闻言,白宿冷笑一声。“今晚的火灾只是个意外。偷懒的小宫女不慎引燃宴会厅附近的柴房,正好赶上风向诡秘,总管救火不力、反被烧死,接到求救信号的军事大臣派兵前来帮助灭火,可惜迟了一步——你们打算这样向臣民解释,是吗?”
“看来你是个聪明人。那么,给我你的回答吧。我数到三,三……二……”
他从容不迫地俯瞰着少年。
少年叹了口气。
“我投降,但你要保证白家所有人的性命。包括一众奴仆在内。”
“可以。”大汉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注意力也开始转向残余的侍卫兵力,“我猜我还需要两分钟解决他们——”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剧痛从后背蔓延至全身,似剧毒一般支配着他条件反射地想抬起武器的神经。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却看到了目光中藏着狠厉的李渔舟、以及这个不怕痛的神经病攥在左手手心的银色军刀。
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大汉应声倒地。
“……解决了。”李渔舟束在头上的发绳已被砸落,长发末端带着焦灼的气味,就在刚才,他的右手手臂已经脱臼,目前只是在凭意志强撑,连呼吸都很困难,“我知道……你不可能投降……”
“你还能动吗?”
“能。”
“很好。看来想挽救更多人的性命是不可能了,渔舟,接下来我们兵分两路。”
李渔舟似乎有些惊讶,“您的意思是……”
白宿微微颔首。
“我去她逃走的方向,你去‘那边’做准备。”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李渔舟选择了忠诚地执行主人的命令。
“那么,请您多加小心。”
“嗯,我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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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单力薄的白宿想突破新式军队的层层包围是件难事。与李渔舟分别前,他预料到了这份艰辛,也预料到了相对薄弱的位置会设在何处。如果公主的逃亡在他们的计划之内,那她逃走的路线就会是最“无需顾忌”的。
眼下,他只有循着她的踪迹一路狂奔。
当白宿拖着浑身酸痛的身体和几名情况更糟糕的侍卫赶到城墙墙根上时,正好目击了夏珍珑与木修在不远处的对峙。
而眼尖的她立刻发现了他——包括他优雅全无的狼狈姿态。
“白宿?你也受伤了?”
一看到她,白宿立刻习惯性地藏起被刀割破的衣袖,皱眉道:“……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你不是叛军的帮凶吗。”
“一个人?”珍珑有些迷惑,“之前一直是木修在帮我……咦?人呢?木修?”
她左顾右盼,却震惊地发现到几秒钟前尚且寸步不离的小太监已经不见了踪影。这太奇怪了!他该不会被他们绑走了吧?!
白宿的眼珠往右一转,又转了回来。
“看来这场叛乱跟你无关啊。”
他得出了最终结论。
珍珑张开嘴唇刚想解释,那群饿狼般的士兵早已按捺不住厮杀的野性、一拥而上。
“宰了她!”
“哦!!!”
“你们别过来!草!啊啊啊啊我不管了!”
珍珑突然爆发出了让人耳膜一痛的俄罗斯狗熊式怒吼,像在为自己祛除怯意,脚下一阵助跑,竟沿着冲在最前列的士兵的盔甲跳上了他的脖子。
她的双手死死按在他的手腕上、不让刀锋朝向自己,试图夺取那柄武器的控制权。士兵全力反抗,起初他完全没把这瘦弱的小女孩当成一回事,但很快,他暴起的青筋说明了她对他的钳制是有效的。他小看了她。
“臭丫头!给我……下去!”
“白宿!你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帮我!”
珍珑的喉咙都快喊嘶哑了。
惊魂未定的白宿上前刺中那名士兵的要害,她才一个翻滚落在地面上,手中还握着那把本属于敌人的刀。
拥有此等蛮力的少女,让躲在一侧古木枝叶间的木修都为之一震。
“哎呀呀,真是恐怖的运气……和力气。”
但木修没有出手相助,只是默默蹲在枝干上观察着二人。
“……可惜我不能出现在你面前。你打算怎么办,白宿?这样下去你们可都会死。”他在心底默默思忖着什么,“不过你应该很无所谓吧,这女孩只是你的一颗棋子……说真的,你冒着生命危险赶来这里,已经很让我大开眼界了。”
木修在等待。最关键的时机尚未到来,他的小狗们还没发出信号,眼下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再有几分钟……再有几分钟,这场闹剧就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