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股底下有轻微的晃动感,一缕灰尘从楼顶上掉落,落在艾莉娅的脑袋上。艾莉娅轻呼一声,不自觉地望向头顶,生了锈的枝形吊灯正在轻轻摇晃,铰链发出摇摇欲坠的摩擦声。

“有人来救我们了?”在她身边的埃博伦特咕哝,其他人也开始聒噪。

此时此刻,在这先灵遗骸堂的一角,被劫持的斯凯瑞塔神职人员如同待宰的肉鸡排排坐在墙角,为接下来可能遭遇的命运而惴惴不安。

坐在门口的黑甲士兵从他那临时搭建的座位站了起来,抬起放在木箱上的双手巨剑砸地,大理石地板留下一道狭长的裂痕。聒噪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数十双惶恐的目光落在守卫的身上。

守卫有着将近六均尺的身高,这样的体型即使在他的同伙中也算魁梧。穿戴尺码更大也更厚实的全身板甲,每走一步铠甲接缝都会发出不祥的轻响,宛若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从他头盔两侧凸出的供犄角放置的装饰不难判断,他是一名混龙种。

守卫缓慢走过潮湿的地板,双手巨剑拖在身后,摩擦出刺眼的火星。那粗粝的摩擦声犹如迫近的丧钟,一时间储藏室里无人再敢发出声响。

艾莉娅缩在角落里,默默握紧挂坠,在心里默念能够安神的魔法。周围的大家都很不安,她努力不让自己陷入那种绝望的氛围中。

等到守卫巡视一圈重新回到他的座位,艾莉娅悄悄凑到埃博伦特身边,用那双被绳缚的双手握住公爵的双手,轻声吟唱能够安神的宁静术,给予他一点信念。

“埃博伦特大人,刚才的声响是有人来救我们了吗?”她问。

“应该是斯凯瑞塔派人来了,但是……”

虽然不想令艾莉娅感到不安,但埃博伦特唯一能做的就是摇头。

若是身处圣都,教皇陛下一定会派出他麾下以一当百的『至高之剑』,此等异教徒会被至高之剑的无情制裁瞬间灭杀。而在这偏远的斯凯瑞塔,他不知道还有谁有能力向绑架他们的人施以审判。

有声响从储藏室尽头的楼梯处传来,听起来像是重物落地。在这之后,那里再无声息。

守卫起身扛起双手巨剑,走到门边朝楼梯望了一眼。那边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幽暗的烛光飘忽地闪烁着。

可能是老鼠弄倒了什么东西吧,艾莉娅这样想着。在孤儿院的生活,令她耳濡目染懂得了各类污秽生物的习性。像这样潮湿缺乏管理的地方,足够老鼠建立一个地下帝国了。

守卫大概得出了与她一致的结论,于是又回到自己的位置。

然而,从艾莉娅的视线角度,她看到楼梯拐角出现了一道曲折的阴影。阴影投射在墙面之上,随与光源的相对位置变化而动,最后阴影的主人也从墙后现身。

来人穿着遍布磨痕的银色魔导铠甲,铠甲的颜色与款式跟永寂教徒并不相像。艾莉娅紧接着看到了对方破损的头盔,一道三角形的破口划过头盔正面,暴露出来人明亮的左眼。那只墨色眼瞳透露出恰当的审慎与鉴定的意志,令艾莉娅莫名地感到安心。

稍顿片刻,艾莉娅瞪大双眼,几乎要惊叫出声。

与冒险者先生共度过许多时日,即使只是一只独眼,艾莉娅也不会认错。

她看到冒险者先生贴在守卫看不见的墙角,用锐利的目光扫过房间另一头被劫持的人们。当他的眼神与自己交汇的时候,她好像看到那只眼睛的锋芒稍许减弱,闪出一丝柔软的瞳光。

弗特曼斯向看到自己的人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用比垂暮老人还要缓慢的动作步下阶梯,几乎悄无声息地摸到墙边。艾莉娅朝守卫所在的角落努嘴,示意弗特曼斯守卫所在的位置。

“你在做什么?”守卫察觉到艾莉娅的反常。

一瞬间弗特曼斯冲出拐角,双手握剑倾注全力挥砍,这一抢占先机的行动却被守卫矮身闪过,魔导剑刃削掉对方头盔上的犄角,切入守卫的龙角之间卡住。

混龙种的角并没有痛感,一瞬的迟疑让守卫抓住机会,单手握住弗特曼斯的头盔,把他提在半空,顶着他的额头怒吼。

“你是怎么进来的?!”

魔导铠甲再一次亮起青光,弗特曼斯死死握住佩剑,重踹对方的肚子让守卫不得不松手后退,同时借力把卡住的武器拔了出来。不等对方喘息,弗特曼斯再度增幅魔导剑刃,避开犄角向对方的颈侧挥砍。但是在那一瞬间,守卫举起巨剑挡开魔导剑,挥拳重击弗特曼斯头盔的缺口。

结构早已缺失的头盔裂成两半,破裂的合金碎片迸射出来。弗特曼斯闷哼一声,撞倒了身后的储藏架,放置多年的生锈银器噼里啪啦落地,发出杂乱清脆的响声。至少有一年积累的积尘四散纷飞,令守卫的动作迟疑了半秒,这半秒已经足够让弗特曼斯贴地翻滚,避开从上而下差点将他一分为二的巨剑。

弗特曼斯踉跄后退几步与对方隔开安全距离,将已经变形的头盔摘下来扔到一边。合金碎片在他脸上留下数道血口,所幸没有伤到眼睛。

“冒险者先生!”艾莉娅惊叫。

人们惴惴不安地盯着弗特曼斯的背影。他的背影并不伟岸,尤其是面对坚若磐石的混龙种守卫时,宛若对上巨狼的雪狐,被逼至角落无路可退。

守卫将巨剑平举身前,随后猛地踏前一步,巨剑借助自身的重量与惯性划出半月的弧度。弗特曼斯像是预料到一般贴地翻滚,从巨剑下方滑过,在巨剑砸烂一个废弃置物架的同时,魔导长剑砍中对方侧腹盔甲最薄弱处,向里没入手掌长度,剑刃与血肉碰撞的独特质感切实反馈至剑柄。

对方的身躯因疼痛而抽搐,反手肘击把弗特曼斯甩开,随后抽回巨剑迅速斩下。不及闪避的弗特曼斯举剑格挡,魔导长剑在交击中应声断裂,双方交换了位置,再一次拉开距离。

“不要愣着,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埃博伦特的怒吼令所有人如梦初醒。他冲上去用肩膀撞翻了最近的储物架,乱七八糟的杂物顿时四散在地板上。窥见希望的人们涌向被打翻的储藏架,寻找任何锋利的东西,尝试磨断手上的绳索。

混乱中艾莉娅找到一个银烛台,用膝盖抵住,将手腕置于烛台用于固定蜡烛的尖端来回切割。但这些绳索似乎是从储藏室的建材中取出的,被利器反复切割也仅是崩出几根切断的纤维,想要彻底切断需要一定时间。

失去武器的弗特曼斯渐渐陷入被动,依靠步法与直觉闪躲着巨剑的猛攻。守卫的攻击滴水不漏,绝不给弗特曼斯寻找武器的机会。

那样的话,就只能……艾莉娅踉跄着起身,越过人群冲向守卫。

“冒险者先生,小心!”

弗特曼斯一愣,他看到艾莉娅举起被绳索束缚的双手对准守卫,原先的惊慌被绝对的专注所代替,紫色瞳孔微微发亮,映衬背后无风漫卷的紫色长发。

不祥的感觉从脑内闪过,弗特曼斯迅速向一旁扑倒。强力的冲击波自艾莉娅娇小的掌中扩散,小小的储藏室中仿佛卷起了一阵沙尘暴。在场的人们尖叫着捂住耳朵,眼看一股不可见的能量振动空气,击中了守卫的后背,令他那铁塔般的身躯失去平衡,摇晃着摔向弗特曼斯。

一片混乱中弗特曼斯迅速起身,调整至最大出力的魔导铠甲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向前垫步抵住守卫的胸膛,将那把断剑按进守卫的腹部。守卫痛呼一声吃痛半跪,但也紧紧扯住了弗特曼斯握剑的手臂,不让他有机会逃离。

守卫的手指抚过腰侧,掌心就多了一把匕首。他嘶吼着抬起脑袋,要将匕首出其不意地送进弗特曼斯的心脏,视线中最后所见却是魔导短铳漆黑浑圆的枪口。

一声铳响,头盔碎片与脑浆炸裂开来。

守卫的尸体沉重地向后倒下,终于得以脱身的弗特曼斯收回手铳,也摔倒在地,一边猛烈喘息一边捂着额头被猛击的位置。

“冒险者先生!”

顾不上处理手上的绳索,担忧的艾莉娅早已跑到弗特曼斯身边准备检查他的伤势。弗特曼斯抓住她的手腕,用一把匕首切开了艾莉娅手上的绳索。

“你没事吧?抱歉,不该离开你的。”

“不是弗特曼斯的错!现在先不说这种事情,我来给你治疗!”艾莉娅开始施展治疗魔法,尽力缓和弗特曼斯的痛苦。

在艾莉娅努力吟唱法术时,埃博伦特揉着手腕来到弗特曼斯身边,脸上写满劫后余生的喜悦,对弗特曼斯躬身致意。

“我以诺尔希斯塔的名义感谢你,勇敢的战士,感谢你冒着危险救援我们。恕我冒昧,还有其他一起来的士兵在外面吗?”

弗特曼斯摇头:“恐怕没有了。我是从正殿潜入进来的,其他人没有跟上来。”

注意到埃博伦特的表情有些僵硬,他默默调整了自己的语气。

“不要太早灰心,斯凯瑞塔驻防军正在想办法,所有人都会没事的。”

“好……我相信你。”埃博伦特点头,维系着大贵族的风度。

“目前斯凯瑞塔方面还不清楚里面的情况,我想尽可能多收集一些情报。你们知道永寂教徒的信息吗?规模、身份,什么都可以,都能有所帮助。”

获救的人们围着弗特曼斯讲述自己被抓的经历。将所有人讲述的事情汇总起来,弗特曼斯只得到了一些破碎且无法串联的信息。

一切发生得太快,永寂教徒就像潮水般突然现身,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也就是说,这是一场有所预谋的袭击。教徒们杀死了所有胆敢反抗的人,控制住剩下的所有人,或许是想当作谈判的筹码。不过在弗特曼斯看来,身处全古特凯尔最坚固堡垒的腹地,大概只有劫持总骑士长才有机会出逃,教徒们抓捕人质的行为并不能让他们逃过既定的命运。

另外,还有一件事令弗特曼斯有些介怀——很多人都提到了一件事,被绑架的人被分成了两组,有一组被押到这里,还有另一组人被带到了其他地方,而且没人清楚第二组人发生了什么。

把所有人的说法汇集起来,永寂教徒的规模至少在百人以上,而且全都训练有素。大部分人接触到的永寂教徒都拥有制式的武装,听从上级的命令行动,这应该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突袭。

“有一个家伙自称『代行者』,应该是这些人的头领。你要小心,他似乎懂得魔法,不像是教团的小兵。”埃博伦特说。

弗特曼斯点头表示同意。经过艾莉娅的治疗,他身上的伤经过治疗魔法的简单处理已经愈合,已经可以出发了。

“我知道了。我们必须快点离开,我没办法对付他和那么多永寂教徒。”

“嗯,那我们快点出发吧,把大家都救出去!”艾莉娅提议。

面对雀跃的艾莉娅,弗特曼斯摇了摇头。

“但是……我过来的路线有一些曲折,我没办法确保一群人一起移动不被发现。”他如实说出自己的顾虑,“我需要尽可能少带一些人,这样才有可能潜行出去。”

“……”

难堪的静寂持续了片刻,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响起。

“只有你一个人到了这里,你肯定是个抗命的士兵吧?因为有在乎的人被困在了这里面,所以才不顾一切地冲进来。你到这里只是为了救自己在乎的人,其他人的性命不在你的考虑范围之内。”

弗特曼斯一愣,下意识看向艾莉娅的方向,如梦初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确实有些僭越。对大多数人而言,仅凭短短数月的同事关系,还不足以让人在对方遇到危险时为对方挺身而出。为什么要为这个少女做出这么多,他自己也答不上来。既不是为了逞英雄,也跟伦理道德谈不上边。

之所以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了,恐怕是因为受到了她的影响。从一介当初的普通冒险者至如今,他其实一直都在追寻她的背影。

“你说得没错,我只是来救一个人。”弗特曼斯转向人群,“但我向你们保证,我不会抛弃任何一个被留下的人,我一定会再回来。”

绝望的表情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脸上,将希望伸到他们面前再将它熄灭,足以摧毁最英勇士兵的勇气。

“我已经杀掉了卫兵,如果有人来到这里发现了,你们可能会有危险,你们最好换一个地方藏起来。不会藏太久,援军在路上了,斯凯瑞塔不会放弃你们。”

“……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我也不应该苛责你。”人群中响起叹息声。

“艾莉娅,我们……”

弗特曼斯拿起守卫的双手巨剑背到身后,随后转向艾莉娅,却发现后者站在埃博伦特身边,露出难得的强硬眼神,似乎在说“不带上他我就不走”。

“艾莉娅……还有埃博伦特大人,请跟我来。”弗特曼斯无奈地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