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得很早。
与其说我起得很早倒不如说是一夜未眠,浑浑噩噩间又做了清明梦,坠入十几层梦境中挣脱不出来的感觉可不好受。
在梦境的底层,我看到了那个人在实验室划着平板。
“早啊,白芷。”我说,但是她并没有理会我,仍然是机械地划着平板;那些培养基被划开之后迅速萌发,五颜六色的菌落像流水一样从其中喷涌而出。
“白芷?白……”我伸出手,试图拉住她。
在我即将触碰到她的一瞬间,白芷突然回头了。她凄惨地一笑,然后身体突然开始崩解。她的皮肤,骨骼,肌肉变成了浑浊的绿色粘液,渐渐盖过了那些五颜六色的菌落。
“喂,等等……”我企图抓住那些粘液,把它拼回去。但是很明显,我失败了。
“不要走……别……”
徒劳的。
徒劳的,徒劳的,徒劳的,徒劳的。我做了多少徒劳的事?我到底还能挣扎多久?我累了,我不想动了。
“半夏……”
又是幻觉。是幻觉吧?
“半夏?“
“半夏!“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半夏!!“就在耳边!白芷就在我旁边!我想要大声喊出来,但是喉咙像被痰堵住了一样,只能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白……“
瞬间,强烈的窒息感让我不自觉地俯身捂住喉咙,却发现地面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粘液池。
粘液池中间浮现出了一张脸,嘴唇开合间,它说话了。是白芷的声音。
“半夏,救我。“
我从梦中惊醒,只觉得背后冰凉。
小弋在此时敲响我的房门:“有你的电话。“
“我的?“
“哦,你接电话了。万幸万幸,你再不接我就要以为你死在污染区了。“电话那边响起笑声。
“抱歉,额……马上回来。“我说着,其实是今天就打算回去了。
“唔,先不急,还要追加一些采访……”
“还要?”我想了想教授现在的状态,“别了吧,这个也太麻烦人了,反正……”
“必须要,这是热点。前几天不是污染区三周年嘛,就问一下教授夫人的事。”
“欸?”教授夫人?
“教授夫人。听说教授夫人是核电站的负责人呢,虽然肯定是已经死了,但是外界还有传言说,教授之所以要一个人去污染区,就是因为教授夫人呢。”
那边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总之你知道要怎么问吧,反正你跟教授关系不错你就随便……啊呀小月月别急爸爸来了~我给你准假,我先挂了!”
“喂!”电话被无情挂断了。这个死女儿控。
准假什么的……
唉,要怎么熬啊。
外面的花开得很盛,密密麻麻的,赏心悦目。
我转身下楼,叩响了教授实验室的门。
“教授,我能进来吗?”
门没有锁,我轻轻一推就推开了。
那个白头发的老人,不停地把培养皿里面的东西倒到废料箱里面。
“教授……住手,喂!”我把他拦下来,顺便环顾四周,各种内容都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最后剩下来的,也仅仅是那装在玻璃容器里的,躁动着的绿色液体。
含有普沙米尼的刺桐,能够窃取意识的黏菌,核电站,教授夫人,还有……
一个奇怪的想法在我脑中萌芽。
“教授,那是……你的夫人吧。”
“……”教授身体紧绷了一下,最终没有说出口。
我其实也只是猜想而已,没想到居然得到了验证。
“啊啊,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啦,毕竟讲到意识继承,其实很容易联想到死者复活啊之类……”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没关系。”他头也不抬地说着,“它确实是陆英。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什么?”我并没有听懂这句话什么意思,不重要了?
“上去吧。”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容器,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实验室。
“很漂亮吧,那两棵树。”
确实很漂亮。不管是金色的花朵还是别的意味。
“陆英最喜欢刺桐了,她说刺桐的花像火苗似的,所以我刚到研究所的时候就栽了两棵。可能是转基因的缘故吧,才两年就开花了。可惜,花是开了,却不红了。“教授叹了口气,笑笑,”现在想想,我可能是本末倒置吧。“
“本末倒置啊……”没有什么实感,我却很能理解教授现在的心情。
“我本来想着呢,如果实验成功了,我就可以说,‘你看,你现在有一部分是你最喜欢的东西呢。’”
“哪一部分?”
“刺桐。我用的普沙米尼都是从这里提取出来的,虽然用酵母会快一点,不过刺桐会更好接受吧?”
“确实。”毕竟我也不喜欢这些。
“不过现在失败了,至少在这个方向上。我本来想着,既然白芷能成功的话,我没道理不行的吧?“
“什么?“
“白芷还活着。“
“白芷?“
“白芷还活着,恭喜你。”
“她在哪儿?”
实验室的地下闷热潮湿,充斥着霉菌的味道。
我早就该知道的。
“现在,她就在实验室地下。”
她就在实验室地下,推开桌子,向左数第三块地砖,有一个锁,密码0328,然后向下走,走到尽头就是……
“我以为我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地下空间长满了有荧光的真菌,在黑暗中看起来像夏夜森林的萤火虫。偶有那么一两个特别亮的,如路灯一样,恰好照亮一小段路;路的尽头只有一个泛着微光的水池,水面平静,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我以为,我永远见不到你了。永远永远。”我继续往前走,“你看,我记者证已经考出来了,现在确实是记者,而且工资还不错。我也,我也买得起普沙米尼,你想用多少就有多少,也不用写检讨;啊,如果不够的话,我可以加班的,现在的社长虽然对我不错,不过对不起了,为了白芷我可以考虑把杂志社也买下来……白芷,你说得对,你最了解我,因为你最喜欢我,对吧?“
水面还是一片平静。
如果……
我看着水面,准备跳下去。其实也只是准备跳下去而已。其实也只是作势而已。你看啊,遇到闹别扭的女朋友,假装自己有危险了岂不是很管用吗?
就在我作势要跳的时候——
“半夏?“
我吓了一跳,结果就真的下去了。
“哈——差点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了。“我拧着衣服,笑着说。
白芷躲在阴影里,没有出声。她没有很清晰的形状,五官表情均是暧昧不清。虽然如此,我却依旧能感觉到,那个人在注视我。
“我还以为你在那个池子里呢,没想到没想到。说来也是,你并不会游泳吧?是我大意了。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会教你的,再不济,我给你报最好的班……“
“我记得……“她开口说话了,并不是我印象中白芷的声音,不过她肯定就是白芷。”我记得我跟教授说过,不跟你说出来的吧?为什么你还是下来了。“
“可能是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吧?哈哈。”我笑着,一步步靠近声音的主人。
“别,你别过来。我们已经分手了。“
“对啊,我们已经分手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飞奔过去抱住了那个我日思暮想的人。”
那个人措手不及,连带着我一起跌倒在地。老实说,虽然早有准备,她现在的触感着实不妙,硬要形容的话,我现在就像抱着一只青蛙。
“放开我……会弄脏的。“白芷有些慌乱地挣扎。
“不要。“
我不要,要是我放开的话,你就会逃走的。我知道。
“放开……啦,你不是最讨厌粘液吗?“
“啊——我是很讨厌,我就是讨厌你整天研究这些黏糊糊的东西,连你的男朋友都不管了。”我闭着眼睛,自顾自地说道,“我超讨厌这些东西的,就算现在我也没办法接受。不过我现在觉得它们前所未有的可爱,前所未有。你说得对,会走迷宫的史莱姆超萌的。你也是。”
“所以,再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不好。”
“哈?”
我被拒绝了。
“陈半夏先生,我现在可是真菌人欸?”
“哪又怎么样?”
“我没办法吃没办法喝,没办法出去玩,运动范围也有限,虽然不会生病不会死,不过老实说我现在超无聊的。“
“那不是挺好吗?“
“好什么!陈半夏先生你现在拥有一份完美的工作,而且长得——这点略过,总之工作稳定,条件良好,你的人生大有可为!没必要和一个连哺乳动物都不是的谜之生物搭伙过家家。“
白芷在那边叽叽喳喳地饶舌,听得我心浮气躁,不过事到如今我已经学会克制了。
“非你不可。”
“什么?”
“我说我非你不可。一定要说的话,”我抱紧了身前的人,“可能有些扭曲,我希望至少让你活下来。”
“只有你不见了,太狡猾了。”
“半夏,你好自私哦。”白芷笑出来了。
“啊,是啊,我就是个自私的人。”我说。
“……诶,是吗,你见过小弋了啊。”
“对啊,还是我的情敌呢,他对我可没有好脸色看。”
“是在去年七月份啦,他向我表白了。”
七月份,那不就是分手四个月的那段时间嘛,可恶的小子,居然想乘虚而入。
“我说,我也不想给他发卡啦,‘总之这样偶尔的分手,感觉好像也不错呢‘这样的说辞。不是坏人哦。“
“这个,我还没那么小心眼啦。“我要跟他决斗。
“教授呢?”
“他说他要放弃了。”
“这样啊,那也难怪。教授夫人被发现的时候,尸体保存状况并不是很理想,特别是大脑部分,保存记忆的区域已经有部分自溶了。”
“恶……”
“你也不要介意啦。我当时是在做普沙米尼的实验,被压倒的时候头上沾了一点,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没有介意啦……不过,教授夫人还真是可怜呢。”
“谁不是呢。“她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
“就这样吧,我们走。“我起身,准备拉她一起离开。但是白芷一动不动。
“白芷?“
“我没办法走。半夏,你抬头看。“
我抬头,上面是密布的星点,顺着细线流动。那是菌丝和记忆点,我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我早就知道了,我看一眼就知道了,在我碰到白芷之前我就知道了。但是,我没办法说出来,我也没办法相信。
说到底,我还是心存侥幸的,而目前为止,我的侥幸似乎都实现了。
但是,命运有时候比我想得更残酷。
“半夏,你知道的吧,现在你面前的不是我,我在上面。“
我知道的。
“我已经没办法出去了,所以……“
“所以你就又要丢下我了吗?!”我吼出来,这才是我现在想说的话。
“……没错。”她的声音狡猾地控制在了一种冷静的态度,“我们不是,没在交往吗。就这样吧。忘了彼此对谁都好。”
“真……真拿你没办法呀,那么,我住下来就好了。”我说着,盘腿坐了下来。
“半夏……”
“现在你可算是房东,我就是抱着你大腿的小白脸咯,要请你多关照了,哈哈。“
“对不起,半夏。“我闻到了熟悉的,白薯的香味。
“你干什……“
“我喜欢你,比任何人都喜欢。“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