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睦手记之一
谷地道路崎岖,涅王领我去的地方,马匹也走得艰难。我们只好下马,牵着马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往前走。我曾问他当初到底是如何发现这样的地方,他只是不屑地一笑,指了指前方说:
“看到了吗,就是那破房子”。
在这寸步难行的深山里,竟然有座农舍。虽然破旧,但建筑形制却不像是出自一般的农人之手。矮矮的土墙围起来的院子后面,那房子虽非常老旧,用的却是上好的木料,结构厚重而得当。与其说是农舍客栈,不如说是某位品味奇特的贵人所筑的别墅。
我们栓好了马,便进入堂内。涅王脱下披肩置于几上,向那白衣的少女使了个眼色。王爷似乎确实是这店里的常客。
“姑娘,为何此地称落花镇?”
我们坐下后,我便问道。
那少女虽有一副秀丽的面容,眼神却异常冷漠。即使面对王爷,也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以王爷的个性,若是一般人对他这样傲慢无礼,他定会大发雷霆。但涅王似乎表现得有点兴奋,可能是狩猎之宴的原因吧。
“先生看似修道之人,竟不知此地?”
那冷漠的少女一边给我递了碗酒,一边反问了我这么一句。
“往时,秦人......”
“往时,秦人征夜郎,便路经此地......”
少女刚开口,便被一个老人接了话头。那老人带着柴捆与斧子,应是附近山里的樵夫。老人转过面来,我发现他的右眼里有两个瞳孔。传说舜帝双瞳,而在现实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双瞳之人。
“便路径此地,在此扎营。而当他们捕猎动物时,发现动物的血一旦流出,便化为赤色的花瓣在空中飘荡。秦人觉此地怪异非常,乃大凶之死地,便急忙拔营离开。
怎知从谷顶投来乱石,射来乱箭,5000将士全数阵亡,那谷底全是血红的花海,尸首亦被花海淹没。从此,此地便被人称为落花镇。”
“哈哈哈哈哈,老伯,怎么我去年来此地所听的并不是如此。”
涅王对那老人说。
“去年你对我们说,秦人身体皆被尖牙利爪撕裂,乃是全数死于那些谷地异兽之口。”
“嗯,呃,总之,谷地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说......一般人无法理解。”
涅王又一次提到了那被他多次提到的谷地异兽。那异兽名为“瞿”,诡状殊形,即使身毒之地那长着长鼻大耳的巨兽也不能相比。传说“瞿”还凶残异常,以虎狼为食,不屑于食人,却喜欢将弱小的动物玩弄。
而按谷地传统,每年初冬的这一天,举行狩猎之宴,猎人将到此地猎杀一瞿,供众人食其肉,取其目。
大堂中央的炉火渐旺,屋内变得暖和,令人昏昏欲睡。我与少女对视了一眼,少女的眼神仍然冰冷,令人背后发凉,我忽然精神一振。
我向背后望去,果然一阵冷风拂脸,我身后的门刚刚被打开了。
铁链与金属敲击的沉重响声同时随着冷风扑面而来。迎面进来的男人身材魁梧,却面容消瘦,衣衫褴偻。口鼻围着布巾,腰间系着铁链,背后似乎背着一柄铁剑,巨大无比,与他身长相仿。头上别着一根精致的爪形发簪,那发簪精致得与他一身粗糙破烂的麻布深衣毫不相称,眯成缝的眼睛里透着野兽般的杀气。
我想这应该是位猎人。
他的左手牵着绳子,绳子的一头捆着另一个人,同样衣衫褴偻,被五花大绑,并蒙着眼睛。
“老艾不来了吗?”
少女双眼直视着这个男人,问到。
“老艾右脚不太灵便,以后估计都是我来。”
那男人看着年纪并不大,却声音沙哑。
“怎么,这一年的祭品是个活人?”
少女问到。
“老艾说一般的动物已经无法吸引瞿,我只好搞到一个活人。”
“啊......啊......什么祭品?你们要把我怎样?”
那上半身被捆的男人说到。
“呵,猎瞿人果然都是毫无人性的野兽。”
少女说。
“你反正都要死了,我还花钱让你多活了几天。"猎人踹了那被捆之人一脚,然后对少女说, ”这是我在南越边境买下的一个夜郎死囚。”
“你们这些猎人本来就和瞿没有区别,哈哈哈哈。”
涅王边说边对猎人撇了一眼,期待着观看狩猎的过程。
少女在和猎人对话的同时不停地在来回忙碌,作食宴前的准备。虽然身形看似是个弱质女流,但拿起陶盆石俎来毫不费力。在店内忙碌的只有她一个人。
老人对我们说,狩猎之宴在我们这些中原来的人看来可能危险而野蛮。但这是谷地的传统,数千年从来如此。而瞿体型巨大,行动又极快,普通人根本无法猎杀。而猎人会拿动物作饵,当瞿在捕杀诱饵时,将有千分之一刻的时机,身上所有的眼睛定神注视那血色的落花,此乃下手猎杀的唯一机会。
老人接着悄悄地说,每年来的猎人叫老艾,并且从未失手。猎人一旦失手,所有食客皆会送命,今年却来了个新人,还是离开为妙。老人和那少女说了两句,留下了一半的柴捆,挑起另一半匆匆离开。
猎人喝了一碗酒,牵着那死囚出门。涅王拉着我跟随其后。王爷好像一点也没有疑虑担忧,更谈不上恐惧,只是像孩子般兴奋。
外面静得只听见风声。死囚站在空旷的地方,猎人牵着绳子坐在远处一棵大树后面。雾气越来越浓,我们只隐约看见绳子,那死囚已消失在雾中。
虽然我游历过不少地方,各地传统的奇风异俗往往有违伦常也见怪不怪。谷地以活物献祭,而又将捕猎的异兽杀死,一旦失手所有食客即时丧命。这样的奇俗是如此残忍而无理,难道瞿之血肉真可令人长生不老?而谷地常年食瞿的居民,也不见得和常人有何差异,除了那樵夫的双瞳......
我正推测着这奇俗的原由,忽然,从远处传来声音。声音异常尖锐,像孩子的喊叫,也像怨妇深夜的哭声。声音不断在山谷回响,我冰冷的身体打了个寒颤。猎人拿起身旁巨大的铁剑,垫着脚步向死囚方向慢慢靠近。
随后,远处传来短促的惨叫,那死囚的惨叫一开始便中断。雾气中散出赤色的花瓣。紧接着一声巨响,那铁剑重重地砸于地上,即使我们远离空地百余丈,仍感到地面一丝震动。
花不断从浓雾中喷出,若那不是血的话,真可以说是美景,这是谷地的诡雾与鲜血的作用。虽然我对医术亦颇有钻研,开膛破肚的场面也见过不少,但若此发生在谷地以外,那景象还是实在恶心至极。想到这里腹部不禁有些翻腾。
那异兽的头部顺着地势滚过来。头部被密密麻麻的管状物布满,像老树交错的盘根,但却是发黑的肉质团块。张开的口部长着参差不齐的尖牙。在那些交错的肉团间,竟密密麻麻地分布着数十颗眼睛,有些紧挨在一起成簇。
从没有见过野兽有这样的眼睛,盯着你时,你感到野兽自身也无比惊恐,它的撕咬捕杀,一举一动,都出于它自身对周围环境的恐惧。这数十双眼睛仿佛同时在求饶,这更令人毛骨悚然。
等我回过神来,少女右手持刀,左手举俎,走到我们跟前。猎人接过那柄长菜刀,麻利地将那黑色的肉块切割,少女则拔出短剑,将头部的眼睛小心地逐粒取下。红花散落在我们周围薄薄的积雪上。
屋内大锅里的水已煮沸,少女将切好的肉下锅。肉香混杂着尿味,那香气比匈奴的野马肉还要浓烈诡异。
涅王异常高兴,说话滔滔不绝,而我却腹部翻腾,毫无食欲。
少女和猎人说了两句,猎人便转身离开。少女帮我们二人倒酒。涅王不断劝诱下,我吃了两口。一阵热血涌上头脑后,便觉得混混欲睡,于是离席拿起披肩,在角落坐下,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