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 one letter
亲爱的安瑟儿,
请原谅我迟来的问候,我正在凌晨三点的实验室给你写信。
可能我的字迹有些潦草,也许还会有错别字,但是我向你保证那只是客观原因。好吧,也有我的原因。我随身带的钢笔。。。。。。恰好今天它没有被我随身带着,所以我不得不向我的助手寻求帮助。
值得高兴的是那位女士不仅借给了我钢笔,还关心地问我需不需要信纸和信封。这可真是稀奇,【请问您还需不需要信纸和信封?】这种早该被她当作礼貌用语一样背烂的话我今天可是头一次听到。
但是即使如此,这位彬彬有礼的女士仍然对柜台旁边熟睡的一位男研究人员毫无办法。他的鼾声真是大的出奇,就像是鲸类的喘息声。我的意思是,如果鲸会喘息的话,动静一定和这相差无几。所以为了抵抗干扰,我必须像某些作家一样单腿站着写作,以便能够将注意力集中在我的笔尖上。对了,还记得我在说什么吗,这就是我要说的客观原因。
实在不好意思,也许是因为太兴奋,也许是因为紧张过度,或是因为我站着,我的废话有点多。
上次向你问候还是在去年冬天,我带着“那位”一起。正如斗兽场里入场的双方,迎接我们的目光既有兴趣亦含畏惧,热情洋溢,故我不便多做停留,匆匆交接后离开。你的顾虑想必就从那时落下了。这是我的疏忽。
但你心里一定只把他当做棋子吧?
你自有你傲慢的理由,我不过问,可就算是棋子也要物尽其用,若没有抱着如此觉悟,便不配身为一名棋手。车善攻,象善守,兵升变,长将和。落子无悔,走错一步,即万劫不复。
冬至我会在山巅设宴待客,到那时如果找不到想要的答案,你就把主人当做席点,再狠狠啐几口,帮我也出出气。倘若你肯原谅,或放不下,就来吧。早点出发,慢些走,多看看。冬天于我们而言不仅有残肃,还有迎新。
人不如兽敏感,冬天会很漫长。
神之下的众生
Other—home
熟悉又陌生的森林里,小红帽一路跌跌撞撞,从不敢停。
花草不再摇曳,风也停止呼吸。她离大路越来越远,快要踏进野兽的领地。
自古以来,猎手紧赶猎物,猎物向前奔逃。她必须保证狼没有尾行。殊不知狼已领先,只待叩门敲醒。
【外婆您好,是我小红帽。】
追着你的不全是威胁,等着你的也不一定是安全。
——《某位讲述者口中的小红帽》
咽下最后的块状巧克力,兽医又马上扣住嗓子眼吐出来。
廉价的包装,过于甘甜的香气,即使零下的温度都因为捂住而化掉粘在包装纸上的可可浆。这玩意儿是那位被称为笛子的少女给的,整整大半袋他吃了一路。
真恶心。
他还不习惯可可,咖啡更是偶尔撞上请客才品尝。可自己的好友,幸,总喝到身上有股挥之不去的咖啡香。看着焦黑色的粘稠液体在雪地融出洞,上面还散发着阵阵热气,配合着更加甜腻的气味。刚刚压回去的呕感又翻了回来。
【呕——】
一旁的凯普丽干脆吐起来,嘴里的巧克力像是血液往外泼溅。她也吃了很多,估计早就濒临极限。
【对、哇呕……不起——】
兽医只好一边拍打着她的后背一边安慰。虽说味道令人作呕,但全靠着毅力和这些能量食物,他们才终于撑到目的地。
冻死人的笑话现在可不是说说玩而已。想起之前猎人的反常举动,兽医不禁担心。
在对峙的时候,猎人的凶狠目光暴露无遗,但气息和睡着的人一般沉稳,兽医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撕碎,然而他突然夺门而出。随后笛子跑下楼,看样子是想说什么,可惜晚了一步。
【今晚不对劲。】
眉头紧锁的少女小声嘀咕道。
【打烊了。】
又对他下达通告。
【打她母亲的号码没人接,你负责送她回去,UNTER不留生人过夜,这不安全。】
要是UNTER不安全,就只剩下瓦尔哈拉了吧。兽医为凯普丽拍了拍身上的雪,可怜她晚上才遇到那种事现在又疲于奔波。
【先生、那个,我没事。】
少女脸庞冻得通红,几个字的音调都走了样,吞吞吐吐,每讲一个字就要扯动手上的红棉手套,全身富贵典雅的着装唯独这只手套泛着穷酸气她却格外爱惜。兽医平时缺乏运动但毕竟是位成年人,走到现在也觉四肢发软,小姑娘能坚持下来不像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看起来再坚持一时半会儿也不是问题,是我小看你了,经常在家教的体育课程里锻炼吗?】
【不是的,因为我冬天经常一个人跑去梅外婆家,今天也是。】
本来是想闲聊几句放松放松,没想到误触雷区。凯普丽这才刚刚张口说话,声音又几不可闻。兽医慌忙转换话题。
【呃,那你母亲呢?她平时教你什么?】
少女低下眼角,手套翻来覆去的揉捏。
【已经很久没见过母亲了……我一直一个人住,她不喜欢我偷偷去见外婆。】
【为什么?】
【妈妈说外婆害死了爸爸,还得了疑神疑鬼的病,可外婆也说妈妈疯了,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害和死,病和疯,兽医的脑袋里还在处理这四个字,总感觉都是与人类的相关的事件里极少出现的字。少女犹豫了几秒,选择继续往下说。
【梅外婆曾经喝醉的时候自言自语,她的女儿……妈妈是被一只狼骗了。】
——爸爸是狼。
兽医当然听出话背后的意思,这样就不难解释为什么热恋的父亲要分开,结合上一句的“外婆害死了爸爸”,为了保住女儿不被瓦尔哈拉盯上,他的下场唯有连同身份一起被埋葬。狼对波莉的爱意是真是假无从得知,但披着人皮的伪装定会引发猜忌,使谎言生出谎言。所幸少女现在一切正常,父亲变成兽看来是波莉怀孕之后。
真实的事件只会有狼欺骗少女,至于猎人的拯救,那是童话专享。
雪渐渐小了,视野不再是一片纯白。兽医蹲在凯普丽眼前和她对话,终于看清少女的脸。稚气未脱的小脸上因为受冻而显得红润,没有打扮的眼角已经有轻微的黑眼圈,如果放在故事里应该是天生贵族却因为后母的虐待而营养不良的孩子。
【波莉她……你知道你的父亲吗?】
少女沉默地摇了摇头。
【我从来没见过爸爸,但问过,那时妈妈非常生气,说我就是个小孩子,完全搞不明白状况,然后对梅外婆破口大骂。】
已经是到了只要提及丈夫就会暴怒的地步,波莉真的对自己的母亲,梅·约特恨之入骨。这种事万里挑一,可兽医频频见到。亲朋相残,断绝关系,碍于外界的看法所以仅停留在口头上,看似家常拌嘴其实心理巴不得置对方于死地,问题是他见到的不具有代表性,因为那些都不是“正常人”,是和他一样的医生会接触到的“病人”。
【我们走吧。】
他主动牵起那只戴着红棉手套的手,少女没有反抗而是稍加犹豫后回握。
该问的问完了,他不是不识趣的人,恰恰相反,因为他长期观察人类和“它们”的行为,察言观色能力超常。他知道继续问下去只会让这个刚刚愿意敞开心扉的孩子再关上门。每个人关门都不是毫无来由,待在门内更非心甘情愿的。门外的人需要安静聆听,让另一边说出内心的困境和渴望,让他们发觉自身正处于难以忍受的困境,然后再对他们的求助不管不顾,这样对方就会自己打开门来找你,听起来挺残忍,和医者仁心挂不上钩,但兽医早就想明白了——唯独心理医生不算医生,只是个自以为了解人心又擅自按照自己的意思改变人性的狂人罢了,恰如他对自己唯一的病人做过的那样。
按照以往的经验在最后他会留下一个问题,多是让对方审视心中的矛盾点。但他这次没那个心情去想问题,凯普丽更不是病人,迈出脚时脱口而出的是想到的第一句话。
【你不是一个人。】
总觉得这句话该对某个少年说,现在说出来有点借安慰少女之名来弥补那位少年的意思。
【“是的”……先生。】
当然,上面的想法仅仅只浮现了一瞬间,好比仅响一声的敲门可能是幻觉作祟。
兽医没来由地想到晚上刚听过的小红帽的童话——母亲明知道此行危险没有选择陪同,而且故事里也没有出现小红帽的父亲,难道也是因为她们之间有了关于父亲的矛盾吗?母亲对外婆置气,不情愿地让女儿独自上路,又或者她根本是故意的。
故事里小红帽的意义是两者之间对抗拉扯的牺牲品而已。
边走上楼梯,兽医边思考着有的没的。全然没注意路面,直到脚下的某样东西害他打了个趔趄。
又黏又滑,油?
嘴里还残留巧克力的味道和思考的问题让脑袋仍在混乱状态,他只得凭借踩到的滑腻腻的感觉判断。但心理对这个答案很是抗拒,以至于第一时间没有说出口,也忘记提醒凯普丽注意。于是他看向脚下。
乌漆墨黑。
我在哪?
一时间还真不好回答。他们正走在一段没有照明的楼道里,右手边就是锈迹斑斑的栏杆,左边则是看不清门牌的铁门,老化程度与栏杆半斤八两,再隔着缝隙往里看还能看到木制的内门,似乎是破败的居民楼,。
终于回过神的兽医意识到他正送凯普丽回家,而她是著名的时装商波莉·约特的女儿,换句话说,波莉就住在这种鬼地方?
最后凯普丽在门前站定,小女孩确定了这就是她的家。 一道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崭新防盗门,上面已然插着钥匙。兽医没马上开门,因为发觉脚下潮湿的感觉有变,虽然没有灯光,现在还是看不到,但楼梯上是雪水的湿滑,门前的地面黏性更强了,像是一脚踩到融化的冰淇淋。
【先到楼道那里等着,听到叫你就赶紧跑。】
凯普丽一脸茫然,但还是照做。兽医握紧腰间的枪,和帕蒂不同,他是在瓦尔哈拉工作的研究人员,体内并没有兽血,永远不会被兽血的躁动困扰,从而保持清醒,却也没有作战能力。深吸口气,他尽可能轻地扭转钥匙,力度渐渐增大,快要转开门锁发出声响时,直接用肘抵开门冲了进去。
枪上便携的小型手电灯照亮地上那道黑色痕迹,和踩在脚底的感觉符合,是人类的血液,因为兽血远不如这么黏稠。血迹从门外一直延伸至屋内,两边呈轨道状,是拖行过的,鞋垫被踢到一边,上面没有沾血,屋内的木质地板上也没有拖行之外的类似脚印的痕迹,处理相当谨慎。这更印证了是人为。
兽医把门缝推大,灯光终于顺着血迹照到尽头处,一位留着散碎黑发,身着黑衣的男子坐在那里。
【猎人?】
直视灯光也不眨眼,加上面无表情,兽医甚至没敢走过去,以为他是个死人。对方点了点头,转回另一边,背对着他低头看着什么。兽医收起枪,准备喊凯普丽过来,但又发觉不对劲。
【你是去哪了?还有,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笛子提出送凯普丽回家之前,店里应该没人问过她住哪。况且这里不论是离她外婆家或--者她母亲的经营区都很远,更不可能猜到。
【难道你见过波莉了?】
【不是,但的确想过。】猎人笑了笑,【我没什么人脉,不知道怎么联系。况且大晚上冒着暴雪找她再跑到这里可能天都亮了。】
兽医最多晚猎人二十分出发,几乎是直接过来,还一路吃东西补充体力。不说猎人的速度,完全看不出他体力消耗过大。
【漫无目的去找是很困难,但这里相当特别,就连它的特别之处都特别容易被发现。你刚才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事?】
兽医想起上楼梯时自己曾短暂走神,像是听不到也看不到,只有思考在继续,而且脚下那股黏糊的触感说是雪水和血又过于强烈,仿若一脚踩进雨后的泥地般。更奇怪的是明明异常显而易见,还是猎人的声音让他整个人清醒过来才意识到。
【看来是有,因为这里能同时被人和兽注意到。】
【兽也注意到是什么意思?除非生理饥渴达到极限或者对方示弱,否则独行的兽在城市里多会选择独居的人类捕食,公寓等群居地是被袭可能性最低的,更不用说在冬天它们的行动会更加保守。】
【理论不错。但有些地方的特别是共识,仅看一眼你就会明白一定有其他目光正越过你身后,也盯着这里。当孤狼在野外撞见另外的狼时,只要目的一致,他们也可以合作,如此可袭击的群体规模便随之扩大。】
【你说的是巢穴……不对,巢穴里不会容忍有人类活动,而且奥林匹斯里应该没有能建立巢穴的存在。】
【考虑的角度不要抓着兽不放,你的专业难道不是用人类思维去解释兽的行为吗?如我前面所说,“这里”特别是共同的,是兽,和人,都会注意。它的里面有无数双眼睛看向外面,而外面也窥视着里面,像是黑夜中的猫眼,双方都是彼此的陌生人,咫尺之间是两个世界。】
猎人站起身,把手张开,红色的血没有像水流下,而是挂在上面。兽医通过他的腿间辨识出身后的东西——那把被称为奇美娅的怪异兵器直挺挺地将一具男尸钉在地板上,血迹的尽头就在尸体的心脏位置。
【这里是森林的入口。】
在对待尸体方面猎人毫无疑问更有经验。迅速搜身过后死者的身份便确认下来。
【公寓的管理员,看来是听到或看到了什么,上来确认情况。】
写有租户信息的纸条随意塞在袖子里,上面没有对凯普丽的房号有特殊标注。猎人深深地看了眼凯普丽,女孩陷在对着门的沙发里,紧握拔下来的钥匙。本来想让她回房间但她执意坐在距离仅有两米的位置,表情木然,即使有人在眼前分析尸体也没有低头瞥过,只是看向紧闭的门,好像那里有扇窗。
【当辨识身份之后,他就不再只是尸体,而是死者,一个“死去的人”。破坏安息之人的长眠,倘若不打算查明死因,认识死者其实是种冒犯。】
猎人的眼睛于黑暗闪烁,手指不安分地摩擦,难得看到他兴奋的样子。
【然后是死亡时间——】
他没看壁钟,而是扶额思索了一会儿。
【应该是凌晨2点左右,我看到漆黑的楼里唯独这间开门透亮,上楼时瓦尔哈拉的钟声恰好敲响第四下,进屋后灯却是关着的,然后我差点被咬掉脑袋。】
【以光吸引猎物和布置适合的环境,常见捕猎手段……等等,他用了人类的工具?】
【嗯,今晚第二起。看死因吧。】
这个显而易见,全身最严重的是心脏处几乎被奇美娅刺穿的伤口。那么是否就是致命伤呢?
【那么近的距离内,我很少失手。】
没有其他外伤,且伤口边缘分明和可怖的深度也佐证是一击毙命。然而不是所有的杀人痕迹都表现于尸体表面,目的只要让维生机能停止即可,为此无论内外都有致死手段。兽医掰开嘴巴,口腔有股浓郁的酒精味和一股不出的怪味,像醉酒后吐出的污秽物。
【是红酒,还有强烈的腥。应该说腥味较淡,酒味太烈,使其中的腥闻起来和馊掉一样。】
【你喝过馊掉的酒?】
猎人似笑非笑。
【没有,但闻过,就在几个小时前。吃坏东西身体会难受,酒也不例外。】
兽医迅速做出噤声手势,凯普丽没什么反应,似乎是没注意到他们的对话。指的当然是那位“狼外婆”,先前也在她家的酒杯里采集到兽血。既然两者是一样的,那死者的身体应该同样有兽化迹象。
猎人将尸体微侧,兽医伸手摸了摸。男人的脖颈靠近锁骨处摸上去有些刺,是某种短小的灰色毛发,还有一道从脑后勺到背部的线状绒毛。对比清理白净的面庞,背后的毛发过于旺盛。如果不够仔细的话,即使是近距离观察也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难以置信猎人注意到了这些细节。
【我只是个人,没有你想的如此敏锐。但进入森林时会格外戒备,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好习惯。】
一边解释自己的敏锐是习惯问题的猎人边敏锐地察觉自己的想法。因为兴奋他的话比平时多很多。言多必失,虽然不知道兴奋从何而来,但兽医不打算坐失良机。从“那件事”后,他的疑问堆积如山。
【从刚才就一直提到的“森林”的入口到底是指什么?某个术语的民间叫法?】
【原来神使的研究资料里没有这个说法么……其实没有具体的定义,能被人类和兽同时注意到的就是森林,然而达成条件有许多,更普遍的是让两方都觉得不安但又难以自拔的地方。】
不安不会使人更想逃跑吗?难以自拔?无法构造的场景,兽医第一时间连“许多条件”之一也想不到。眼看兽医并未收回视线,一副刨根问底的样子,他继续答道。
【我也是听说的。】
【哪位先知?还是神使?】
【不知道,大概是位老猎人吧。】
猎人不愿透露却暂时停下动作眯起眼,可见的确有位十分怀念的人。他们相识不过几年,巧的是总在一起共事,他的交际圈本就简单,除了那位突然出现的自称笛子的少女似乎是猎人的旧识外,几乎都认识,其中稍微年长的人物没有仍在前线活动或者退下来的,都不符合“猎人”。
难道是更早的事?兽医正打算追问,可对方不给机会,把话题又拉回事件。
【用实例来解释比较方便。有没有闻到什么?】
【抱歉,刚才的味儿太大,来的路上也吐过。现在鼻子还堵着,全是秽物的气味。】
【没错。】
他笑了,摇头晃脑地朝沙发上的少女微笑,观察对方有没有反应又小声说话,像个恶作剧后的精灵。
【我检查过了,阳台的花盆,卫生间的水箱,冰箱的冷冻层,除了饮用水外的生活用水都有,满足森林入口的第一点。】
兽医想到在来的路上凯普丽因为巧克力的甜腻而恶心作呕的情况比他更严重,如果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应该早就有耐性才对,说明场景是今晚布置的。
【但是她身上没有。看来是某人临时设计以自己的恶趣味来迎接,是为了什么?要警告我们些什么呢?】
趁着设问调走兽医注意力,谈话间猎人的手伸出,悄无声息如毒蛇般摸上他的心口,冰冷的触感仿佛是结霜的金属。等兽医竖起汗毛时那袋采集到的血样已经被取走。
【离体之后,兽血的活性跟离开羊水的婴儿一样,挣扎不久就会死去且不可逆。黑市上的兽血比活人卖的贵,因为它“死的快”。】
袋口微微敞开,一毫不差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充斥着腐烂。
【保管方面人也要简单的多,活的带着,死的埋了。少部分接受不了死亡的家伙会把尸体泡在罐子里密封好,每天都要看一眼,好像那是个活物。】
【突然间你在说些什么,保管兽血的课题不是早就……该不会!】
意识到即将下定的结论有多么恢恑憰怪,兽医脑海中的想法瞬间点燃。能够清楚认识到兽化的不可逆,兽化即人类的存在死亡是正常的“认知”。兽类的形态和行为对人类常识的冲击已经超越人的情感控制,没有人能把兽仍当做人看待。
【嘘,她还在。之前交给你时没有任何异味,说明采集到的的确是刚离体的保持活性的血。现在失去了活性所以才发出气味。】
【不是说这个,我想明白 “不安又无法自拔”了。】
搞不懂为什么要深究没意义的气味,明明另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一目了然。正常人一定能区分兽和人,换言之,只有“不正常”的人类才会用泡酒精的方法去保存兽血。那么对方的身份——
【格林姆德患者。】
回答的声音缓慢而缺少起伏,猎人像是被逼着说了句扫兴的话,脸上的兴奋挂不住,半耷拉着的眼皮让兽医第一次有了他也会疲惫的感觉。
【你喝过酒吗?】
【啊?呃,咖啡多些吧。酒的话……】
【我没饮过血,也没喝过酒。理解不了“无法自拔”,所以觉得没意思。】
末尾能听到鼻音哼出的嘲笑。猎人将尸体的眼睛合上,闭目颔首,对死者表达尊重。兽医也跟着照做。
他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掉。酒的香气会醉人,而兽血会醉倒他们。讽刺的是两者的气味混杂恰好如同腐烂的尸体。睁眼时兽医发现那袋血样不知何时又放回到上衣口袋,温度和体温一样,好像从来没动过。到头来只知道死者是被兽血的气味吸引,还是不知道身份。由于缺少进一步尸检的条件,本以为会到此为止,结果猎人却意外走向保持缄默的少女。
【好了,让我们看看你是谁。】
他高高举起右手,晶莹色泽闪耀其上。
【你好。】
随后落下。
【啊!!!!!!】
你疯了!话未出口兽医已经撞倒猎人——奇美娅离凯普丽近在眉睫之内,只要她抬头,钉刺般的剑尖势必会戳进眉心。以往猎人也会做出无法理解的举动,但从未过激如此且对手无缚鸡的孩子,他真希望是自己疯了。
【不管什么打算,你这次都过头了!对成年人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她是……】
【这才是“孩子”的正常反应。】
猎人靠坐墙边,神色颇有些无奈,好像早知道他会阻止自己。他正打算追着臭骂这家伙时,少女突然抱紧他,力度大到像是要在他胸前开个洞钻进去。凯普丽艰难地攥住衣领,被刺激到的她吐得比路上时更夸张,身体不住地抽搐,眼睛和嘴都张到极限,即使吐光肚子里的巧克力,少女仍然停不住干呕。
【你看,哭了。】
【难道哭……】
难道?
是啊,难道不该哭吗?
此时此刻怀里的凯普丽才像位真正的少女,见到猎人与尸体时的安静与顺从都是与年龄段严重违和的伪装。仿佛从进入大楼那刻灵魂出窍,现在回过神来,于是之前受到的感官刺激全部累积然后迸发。兽医想到上楼时自己的恍惚——兽血散发出的腥味,也是它们的信息素,通过酒气被放大,微少的信息素能让人类感觉到危险,可密集又大量的信息素反而因为危机感到达致死程度会使人的求生本能自动回避外界信息,最后表现成忘我的思考和意识不到环境变化,这时只要轻微刺激对方,强迫其接受新的信息就能解决。那么凯普丽的“忘我”程度属于正常范围吗?
酒的香气会醉人,而兽血会醉倒他们
【欸?那是……为什么?】
凯普丽的反应像是刚刚撞见一切,这下最后的怀疑也消失了,年近三十的男人忍不住痛锤脑袋,愤恨地撕扯头发。
为什么又是孩子受罪?为什么又没能早点发现!
【那个老猎人把格林姆德患者叫做“迷者”,意味迷失于森林的人。】
凯普丽突然推开他,哭喊着冲进房间,把门砰的一声关上。虽然没听到上锁的声音,但兽医却觉得那扇门就算用上刚刚撞倒猎人的劲也不见得能打开,所以他继续呆坐着,衣服揉的皱巴巴,全是眼泪与吐出的秽物。
——一个站在森林外的人,怎么可能知道迷者困在哪?
兽医没有任何能做的事。
他坐在那里看着猎人采集和打扫,期间拿起手机联系了好友辛,需要有人分析死者的血液构成推测感染时间和类型,以此确定作为感染源的兽,只剩下辛可以帮忙。他向猎人保证过不告诉帕蒂,当然代指瓦尔哈拉。如果解析结果是感染血样和凯普丽外婆家采集到的血样一致,结合受害者现在凯普丽家,极有可能是她靠着本能想找外孙女,结果和来这里的死者撞上并感染了他。
【狼吃了外婆……】
现实的进展和故事不同,一开始就已达到高潮。身为整个事件开头的狼外婆在和猎人交手过之后便不知所踪。随后的死者也是同样的状况,身体初步呈现特征时被赶来的猎人杀死。她们最初都不是感染者却毫无征兆的兽化。
狼吃掉了外婆,然后扮成她的样子。现实也有无形的“狼”蚕食着受害者们,将她们变成同类。两个毫不相关的场景却有相同的特点——酒杯口的血样和凯普丽的房间发出同样的气味,都是兽血混着红酒。猎人的说法也证明采集到的血样确实未失去活性。“讲什么鬼话光凭酒怎么可能使血维持活性”,这原本是一个他会脱口而出的回答,但猎人恰巧举了一个令人在意的例子。
存血如存尸。
他们并没有死,而是以另一种方便保存的形式“活着”。他怀疑自己是否身处童话世界,而作者正是这位臆想以酒存血的病人。
【真的是被狼吃掉的吗?】
猎人似乎听到了他刚刚的自言自语,等到打扫完毕后才回他的话。
【至少我们在两个现场都没有发现第二只兽。】
【我是指童话。如果犯人是用小红帽的故事当蓝本,他又是怎么解读的呢?】
从凯普丽能够逃出来而不是被吃掉开始故事的走向就和现实有了不同,但家里布置的一切包括死者的袭击又证明是精心准备。对方藏在暗处,不动声色地为他们安排着陌生的剧本。
【要理解另一个读者的想法必须摆脱先入为主的作者思维,也就认为故事不该如此发展。不从旁观者的视角去看,而是代入角色本身。】
猎人眉头紧锁,思考虚构的故事比推理真实的案情更令他专注。
【对于母亲来说,她认为自己把东西和事情交待给了女儿;对于外婆,她觉得是听见小红帽的声音然后被杀。她们的视角里都看不到狼,只有母亲叮嘱的“不要离开大路”和外婆被吃的说法疑似她们知道狼。】
但根本算不上证据。
母亲的叮嘱是日常口语,外婆被吃是主观感觉,就算确实是“吃”的行为,有嘴的生物都可以,不一定是狼。整个故事里除了小红帽没人能证明狼的存在。
【小红帽呢?】
【她的视角没有价值。】
【为什么?】
【因为推动故事靠的是“骗”,小红帽的形象是一位单纯到不谙世事的受害者。被骗的人和骗子的话,都不可信。】
猎人用奇美娅敲着紧闭的房门,一下一下,门的另一边听不到任何声音。
【比如其实小红帽并没有遇到狼,她边和自己说话边把装着血的酒带去外婆家,最终给某只“狼”奉献了一场盛宴。】
猎人说的极有可能是事实。
凯普丽是重度格林姆德患者,在受到兽血的气味刺激时便被诱发。格林姆德病症表现举止接近于兽且像被催眠,所作所为的目的皆是为了埋下病因的兽。问题是,她,或者说她们,到底想干什么呢?
他借着敲门和话音的掩盖,右手再度像条蛇一样缠上门把手,打算直接冲进去。但马上又停止动作,像电影回退轻轻退后,竖起脑袋警觉着,眼神微眯。兽医知道猎人在顾忌什么,因为自己正用枪口对准他。
【X-91,嗅弹。】
【官方说法叫祸斗。】
【那你应该知道这种子弹只能对兽,触碰到兽血时才会爆炸。】
【这是我唯一的武器了,况且我从来不装能杀人的子弹。】
兽医走上前隔开猎人与门,猎人自然地接过递来的枪,比起武器更像把工艺品的握柄上雕刻着树的花纹,攀爬其上的银色树枝缠绕住整个黑色枪身,套筒上刻着“FOR THE HUMAN”,他摩挲银色的字样。
【没想到你还是个念旧的人,就不怕早报废了,打不出来?】
【过期的子弹不一定打不响,学你的,赌一赌。】
【赌博都是博大,没听说过赌是为了节约的。】
他盯着枪筒发愣,单手握枪,指尖微微颤抖,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把玩,终于是没有把弹匣打开,又将它还给兽医。
【还记得我和你见面时你问的第一个问题吗?】
猎人已经背过身去,默许兽医的行为,却冷不丁抛出问题。老实讲他早忘了,也许是姓名或者年龄,对每位患者医生都会先了解名字,这是个一般解,不过显然对方不会问没有意义的问题。考虑期间,猎人简单地用餐桌布盖好尸体后走到门口,他是打算去找辛交付血样。后面只要等着解析完成,就能在瓦尔哈拉的血样库里找到匹配人员。
【随口问的,所以不是什么特别的话啦。不知道的话不如赌一赌吧。】
语气和开玩笑一样,讲话的人头也不回地转动把手,一片寂静里吱呀的开门声单方面要为这场对话划上句号。
——我赌的不是子弹能不能用,而是赌用不上它。
他本来想这样说,可门口已空无一人,只能朝着空气晃了晃手中的枪示意。猎人直接步入黑夜,完全不在乎他的反应,骄傲到像是才唱罢独角戏,又孤独的仿佛无人看见的幽灵。
几年前。
【做过康复训练吗?】
一封病历表被推到自己面前,用一把手枪压着。
枪上画着某种花纹,从未见过的型号,可能是个人收藏品,他没细看就把枪推到一边,开始翻看病历。没有照片,没有姓名,满纸的资料记载的都是病史和病症,个人信息只有性别男,年龄一栏胡乱写着个少年。他做好了接手保密协议的准备,可这态度实在叫人反感。
【所长,请恕我直言,没有哪位医生能在不了解病人的前提下治病。我知道自己是临时工,和专业们比不了,所以不想耽误您时间。】
他把病历推到桌面对边,被称为所长的男人又将枪重新挪回到空出来的面前。
【所需信息的多少不是由我而是你口中的那群“专业”评估,他们认为足够了——足以治病,不是治人。所以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找“专业”的来解决。】
男人坐下来和他面对面,突然正式的谈话气氛令他正襟危坐,事实上他从坐下后上半身一直是条直线。除了听说会有保密协议,最多的还是这位所长的习惯。他喜欢在见人之前先找到对方的把柄然后放在身边把玩,谈话开始时会毫无保留的告诉你他对你掌握多少,想要什么。于是他才挺直背,想把整个房间尽收眼底,好找到那所谓的“把柄”。
现在看来八九不离十就是面前的东西。
【我在对待危险方面也不专业。】
【可以靠本能,我相信接下这份工作后你会比其他人学的更快,凭这个。】
他开始卖力吹嘘这把像是艺术品的枪。
【大师贝尔格林的遗作,纯手工制作,从儿子九岁时便开始设计作品,打算在十二岁生日作为礼物,然而他却在生日前夕被变成兽的儿子撕碎。所以没来得及命名。其实除了作为工艺品的收藏价值,它还有着特殊意义。】
所长递给他眼神,示意可以随意观摩。当然这对他来说多余,即使他并非使枪的好手,不同的地方也一目了然。
【口径太小。】
眼前的手枪口径可能只有传统的一半,显得十分秀气,这也是为何他初步认定是一把收藏品枪械。他对贝尔格林也有所耳闻,但听说从不做收藏品枪械。
【没错,过小的口径导致非特制的子弹根本没办法用于这把枪。于是我们顺带搜集贝尔格林其他的遗物,想要弄清楚这位枪械天才到底是出于什么异于常人的想法才搞出一把无法使用的枪械。后来在他的设计中发现多种口径的原图纸,但敲定的是出现最晚,频率最低的一种,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碰巧的是,它和第一颗投入量产的对兽子弹适配。】
巴比塔研发的对兽武装要刻入兽印和注入发动兽印所需的兽血,但本身的兽印发动条件通常设置为兽血激活,所以需要严格控制其中的兽血容量、兽印大小等,规格会与传统的有显著不同。贝尔格林临终前的时期处于第一次兽的出现——“星期二”事件之后不久,各国才建立起对兽的对策部队,人类还没有战败,巴别塔也没形成。那个时候的他就已经预知到将来对兽的子弹规格吗?
【……所以他才最后更改枪口直径,这把枪不是礼物,而是为了送葬。】
察觉到儿子异常的天才工匠不敢做出任何会刺激他的行为,却暗中打造这把能够杀死兽的武器。可惜功亏一篑,不知是被发现还是儿子的兽化已难以忍耐,只留下对后人的启示。
【但我给你的礼物不仅是枪,我在里面放入了三颗“特别的子弹”:第一颗是经过处理的X-91,改造刻入的兽印记,它的弹速和穿透力要比正常的更快,面对的就算是四代感染的兽,在你想要先下手为强时仍然可以轻松击碎它的心脏;第二颗也是祸斗,保持高射速的同时注入的兽血剂量更多,射出后只是轻微的擦破也会引爆,如果你第一发射偏,敌人有所警觉而瞄准要害困难的情况,第二颗只用命中也足够致残。至于第三颗,嗯……回到开始的问题,你做过康复训练吗?】
所长藏不住自己对这把“礼物”的满意,比起他平时的沉默算是热情的介绍,虽然不是出自他手。一切看起来好像都很正常,为弥补高层敷衍了事的态度而精心准备的这份礼物其实足够表现对他工作的支持,他最终决定接下。
【谢谢您的关心,此前的事故没有伤到我的脑子和手,我想……】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手停在那份病历上,而目光最终聚焦于一小段病情记录。
——因心理疾病住院观察期间病情恶化,有影响恶劣的袭人行为,接连致残和致死包括主治医师在内数人,最后被助理医师用枪打伤心口,逃跑时因医疗器械砸中胸口导致心脏破碎死亡。
下方的责任人签字处已经签上了他的名字,像个可笑的落人口实的“把柄”。
不等他爆发地弹起身,小巧玲珑的枪口已经抵上脑门。
【没康复就少动点肝火,我都差点忘了你也是病人呢,靠着被咬残的腿还能支撑工作吗?哦,我又忘了,你可是能趴在地上一枪打中兽的心脏,对吧,助理医师,布洛克·怀特。】
杰西奸笑着从他压住的地方把那份病历抽走,单手折成简单的纸飞机,扔到办公室的废纸篓,里面已经倒进某种无色无味的液体,纸张一瞬间浸软,泡废。满意的做完这一切,他打算重新把枪摆回整个桌面的中央,最显眼的位置。医生没放过机会,迅速夺枪,却没有上膛。
一旦他扣下扳机,安保人员就会一拥而入。这里是他的工作场所,但更是这老东西的地盘。
【正确!这才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你该带走的东西,不要分不清主次。会逢迎主人的才是好客人。期待下次你有更好的表现。】
杰西通过桌边的按钮打开门后便下了逐客令。医生仔细掂量手上,对于口径小到这种地步的枪,沉稳的手感要比预想的要重,里面确已放入子弹。明明不用做这么狠,然而对方即使冒风险也吃定他不敢动手,要羞辱他。
很遗憾,如他所想。
他沉默着把枪收进办公包,满是纸张的黑暗地穴里掉进了一个浑身金属的怪物。怪物的体内有三个小怪物,而它们的使命是干掉另一个怪物。而他的使用者,也曾与怪物朝夕相处,现在也是、将来恐怕也是。
【嘿,怀特医生,子弹记得省着点用,那是给你防身的,希望浪费掉它们之前你真的能康复,或者让“它”康复哦!】
身后传来怪物般的笑声。
做了个令人不舒服的梦。
兽医摇摇晃晃从客厅沙发上爬起来,擦去额头冰凉的汗,衣领和锁骨湿漉漉的,还有些黏,自己应该还流了口水。他感觉入睡得很快很沉,老式居民楼的建筑不像现在都是框架结构,用料以砖混为主,墙体楼板较厚,这间屋子的隔音和保暖效果相当不错,
不知道刚才在梦里有没有叫出声或是用拳头砸墙。回头检查少女的房门,底缝没有渗出灯光,可能也睡了。他不知道哪里有客厅吊灯开关,但房屋都会在门口放鞋的地方设计一个,先前的灯也是猎人走时关掉的。卫生间在门右边,还能顺道洗把脸。
算了。
兽医故意避开靠近门的一边,走的方向偏左。那里的地板上还摆着一具尸体以及残留的血迹。到卫生间,用指尖轻触推门,生锈的螺柱扭转时坚定地发出刺耳的一声。他停下来,侧身贴着门缝挤进去,洗脸池就在门口,摸到之后再用一只脚卡住门。屋内重归于静到像是没有活人,风之声和冬之寒止于一门之前,但恰好响起的整点钟声却困在屋内绕梁,更添沉闷,里外是生活的两幅面孔。
快天亮了。听着钟声敲响最后一下,兽医看了眼手机的时间,凌晨五点。以双手撑住洗脸池,身体松垮到让胳膊托住,镜子里的样貌只有隐约的眼瞳,和平时通宵加班时一样的场景,熟悉的感觉令他绷不住打了个哈欠,合上嘴时舒缓出一道长气,这才算从梦里醒来。
方才梦到的事不止一次回忆过,早习惯了,但因果都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尤其是报应。
手机界面没有未接来电,血样看来是成功送到了辛那里,按猎人的保密之约,他没有多说什么避免引起怀疑,然而这正中他下怀。按照往常的做法,辛一定会借用他在瓦尔哈拉的实验室来完成解析,再将数据和记录上传,这样做完后只用通知他“我搞定了”,详细结论可以直接通过访问瓦尔哈拉数据库取出。问题现在是深夜,不在神使编制的他也没有权限,但前来拜托的好友不可能没考虑到,于是他自然会觉得是自己已经和其他认识的人打好了招呼,去联系那个人就可以了——帕蒂·尤卡拉。
不清楚他们之前合作习惯的猎人不可能知道消息将因这次装模作样的通话中被捅到瓦尔哈拉。而这一切都出于对猎人的不信任——他曾经也是个患者,遇见同病相怜的凯普丽所以想要包庇她,但其实无法拯救。
格林姆德患者到现在没有一个从生理上确认绝对痊愈的标准,也没有确保治疗彻底的手段,时至今日他仍然怀疑猎人还没有康复。同样,更没人会相信重症的凯普丽能够和正常人相安无事。让瓦尔哈拉介入既是保障奥林匹斯的安全,也是为了凯普丽,她必须和其他人分开,必须接受治疗和观察。即使猎人不会原谅自己。
【抱歉,我不能放弃患者,但更不能本末倒置,首先确保高存活率的一般人的生命才是作为一名医生的想法。】
把漆黑深邃的镜面当作猎人离去的门,深深低头,因为无法理解格林姆德患者,所以信任才难以建立。他们之间的距离虽然是面对面,但中间就好像隔了层无法透视的门,每当他踮起脚想要透过猫眼看清另一边却只有黑色的背影。
自己和猎人的距离从彼此之间还是医患时就没有变过,一直是“观察”。
侧兜传来重物感,那把枪不知道是睡梦中碰到还是躺下的时候滑落,握把露出,挂在口袋边缘。一边握住枪,另一边拧开一点水龙头的手突然停住,兽医想起猎人所说的,这间屋子的生活用水已经充斥着腐尸气味。 之前因为吃过太多巧克力而呕吐,所以对气味不敏感,现在那股死者的凋零气息直冲脑门。
是在门外。
客厅里传来击打的声音,声音短而平稳,每两次为一组,两组之间固定间隔几秒,像有东西在按固定的节奏,但不是大门,不像金属的清脆回声,反而有点闷。兽医左脚还卡着门缝,透过这一丝缝隙向外窥探。
咚咚——
黑暗里有个人形轮廓正在敲凯普丽的房门,佝偻着身躯,膝盖弯曲后抵住门,头和肩膀简直要挤在一块,比成年人还要大一圈的身体缩手缩脚的像个小孩子。
哗啦。
水龙头突然漏水,老式水管系统常见的情况——长时间没有放水导致前段的空腔积水到一定程度。平稳的敲门声中混入一股杂音,黑色人形于是转过身来,绿色的眼睛在黑夜中如燃烧的鬼火。
兽医迅速拉开保险,刚才的梦帮他回忆起一些基本的射击知识,但调任瓦尔哈拉以来再未上过前线,许久未用过的技能稍显生疏,上膛的瞬间对方已经飞扑到眼前。他迅速调整,以门为掩护左手维持着拔枪姿势,右手臂护住头,同时身体侧蹲。门板的上半部分被猛烈撞击,利爪穿破中央较脆弱的半透明部分险些抓破他的头。看准黑影即将把整个身体压上来的时机,兽医使出浑身之力踢弯固定门的螺丝铜柱,老旧锈蚀的螺丝柱支撑不住门板的压力断裂,上下两边以门为隔板,朝着反方向滑了出去。
滑出门板的瞬间兽医单手扶地止住身形,旋即转身瞄准,枪里的祸斗经过特殊处理,只要命中就等于是他的胜利。
【真够背的!】
大概是黑影在落地时想要摆脱门,所以用后腿踢开,可恰巧踢在门框并非门中的位置,脆弱的门没有再次被击穿,而是朝兽医飞过来。他看见对方再度四肢着地,准备飞扑猎杀,随后门板便遮住了视野。
现在已经无法瞄准,但敌人也不知道自己开枪的位置,要赌吗?也许是意识集中的缘故,空气中浓烈的腐尸气味仿佛要挤进每个毛孔。
——我检查过了,阳台的花盆,卫生间的水箱,冰箱的冷冻层,除了饮用水外的生活用水都有。
思考的瞬间涌入猎人无心的一句话。
对了,如果目的是要触发祸斗的话,只要瞄准“那个”就好。兽医抬头看去,由于自己还蹲着,“那个”又在靠近天花板的角落,眼角余光完全可以避开中间的门板锁定“那里”,紧接着缠绕树枝图案的枪口和锐利的目光一起朝目标射去。
为了利于使用者射击,子弹依靠兽印激活后的加速并没有激烈的后坐力,但弹速却比传统子弹更快,所以在一般人类的感知中扣下的扳机如同炸弹的起爆器,人员疏散和防护措施必须先准备好,发射即默认命中,回避行动只能提前而非临场。
上述都是下次要注意的。
烟火在水中绽开,热浪比声浪先一步袭来,不等看清发生的一切就烫的不得不闭眼,寒冷的冬日里迸发出的高温像是将人烤化般炽热,伴随着震碎骨架的巨大冲击力,兽医重重向后摔去。
【咳、咳……我收回,还好不算太背。】
好运女神两边都眷顾了一次——兽医稳稳地摔在沙发上,挡在身前的门为他吸收了大部分冲击之后彻底裂成两块,但因为结构本身已经弯曲,都是朝斜对角炸飞,浑身上下一条刮伤都没有,最严重的应该是踢断螺丝铜柱时崴到脚踝。卫生间靠里的墙面崩塌近八成,其他三面墙体也出现濒临崩溃的龟裂,天花板的四分之一角炸出洞,排水管道的污水混进原本的腐尸水中形成一股难以言说的恶臭。
这些还只是X-91祸斗接触到水箱里稀释过且失活的兽血后触发的爆炸,如果是体内具有活性的血,少说整间房子的半边都要被掀开。
【死透了?猎人那家伙竟然会失手,倒不如说谁受到那种伤还能活着……是天在借他的手报复我吗?】
兽医没有多此一举去查看死者——这里除了他和凯普丽之外只剩下一具“尸体”。更没必要去确认是否死亡,都已经假死过一次,况且就算没死透,兽医也没有反抗手段了,跑更不可能,因为……
【凯普丽,你在吗!】
他顺利地推门而入,房间并没有锁起来,打开灯,比客厅还要简易布局的卧室里除了一个衣柜和床外别无他物。
【别藏了,我们得走了!】
打开衣柜仍不见踪影,她是趁自己睡着的时候离开了吗?可是为什么?又去了哪?楼道里也传来脚步和议论的声音,刚才的爆炸吸引了其他居民,兽医越想越烦躁,忍不住抓住头发。手机却正好响起,是辛。
【你分析搞定了吗!】
【是、是的……等等!你先别急着挂,我要说的有些多,给我点时间。】
面对上来就言辞粗鲁的朋友,辛也吓愣住了,连平时的敬语都忘记了,重新整理语言才详细说明。
【这次送来的血样不同以往,分析结果复杂,严格来说如此短的时间还不够完成,所以阶段性数据我想先汇报再由您来决定是否上传。嗯…….坦白讲,我不觉得这是一份正常采集的血样。】
【直接说结果。】
【寄来的血样是有兽血,但有至少百分之三十的酒精成分,细胞活性和沉淀颜色都算的上是收藏品成色,而且根据离心分层状态来看,至少有两种不同的血。】
【这有什么奇怪的,感染者的血和感染她的兽血。】
【不对,这种完全是门外汉发言。兽血其实更像病毒,只有通过感染的方式依附于其他生物的血液才具有活性,参与宿主的血循环,这也是为何离体后会失去活性的原因。兽血其实保持了原本宿主血细胞的功能和遗传特性,如果不利用抑制剂的话同一位感染者的血和感染前的无法分辨。】
【那你的意思是……】
【听我说完。】
辛稍作停顿后加快语速,好像不愿意讲接下来的部分。
【奇怪的是它们的血缘十分接近,最多不超过三代,加上都被同种兽血感染,两种血液根本分离不了所以我才说功亏一篑,毕竟不能提取纯血样和血样库的数据作对比。】
没想到分析结果确认不了感染源。
兽医俯身贴近地板,手机直接丢在耳边,已经把卧室的床底确认了一遍,没有凯普丽能躲藏的空间。就在他正要离开房间时,最后一遍扫视发现了一张门边的纸条,但门口没有能放的桌面,只能是卡在门缝里,进来的时候掉了才在卧室的地板上。是凯普丽走之前放好的吗?
【你把结果告诉猎人了吗?】
【他送到就离开了,还让我问你有没有想起第一个问题。】
——还记得我和你见面时你问的第一个问题吗?
头开始阵痛,爆炸的冲击还是影响到了自己。刚才的梦,还有纸上这句话,自己好像隐约能想起来正确答案……又有点不同,答案好像一直都知道但没意识到而已。
——随口问的,所以不是什么特别的话啦。不知道的话不如赌一赌吧。
总感觉最后的这句和前面的话接不上。没有下赌注的赌博,他到底要和自己赌什么?还有“不是特别的话”,说明按照他们的当时的情景来看,猎人觉得是一个普通的问题,可除了姓名年龄等基本信息还有什么是医患第一次见面时会觉得普通的问题?这么一想,前两句都说的是“问题”,如果最后这句也是呢?
随口问的,普通,和“赌”有关,以及,第一次面对格林姆德患者。
怎么可能还有心情随口问出和“赌”,当时自己比他都紧张。见他的那天和现在的凯普丽很像,少年将自己关在看不透的白色门扉之后,医生惴惴不安,不断地确认枪在口袋里的位置,模拟可能的突发状况。结果还没见到就被门口的安保人员以不允许持械进入拦了下来。
自己当时说了句什么来着?
兽医看向手中的纸条。
[我在这边,请问是谁在另一边呀]
一句俏皮的打招呼用语后画了一个大大的太阳和一个小女孩的简笔头像——笔迹清晰又带着明显的个人书写习惯,应该是猎人,灯光下白的透光的纸张背后似乎还有几道黑色。
【……想起来了。】
【嗯?你说了什么吗?】
那天,装作镇定的胆小鬼医生见面的第一个问题并不是问少年的,是安保。
——我怎么知道门的另一边是谁?
几乎是朝他嘶吼,明明自己是医生,该是患者害怕他才对。
【第一个问题,我记起来了。】
然而里面的少年大概是想让他安心吧,迫不及待地回答了。
兽医将纸翻面,另一边的字迹也不像是凯普丽,行笔清秀有风格,比不上大家但也是个中翘楚,一看就是下功夫练过又长期养成的书写习惯。
[是我]
接连几个“是我”少年喊得语无伦次,弄得医生忍不住笑出声。是个可爱的少年啊,这么想着他收起枪,朝门里探身看去。
纸条的上下和右边整齐,左边虽然尽力撕得整齐,但撕口和右边比起来触感是不一样的,有些微刺感。撕掉的部分应该就掉在附近……有了。仅有练字本一个方格字大小的纸片就掉在自己脚后,八成进门时踩到了。
兽医把两部分拼接,正面依然是猎人写的招呼语和简笔头像,在整句话左边,应该是小女孩身后的位置多了一个狼的头像。对应的背面是——
[也是我]
书写工整却稚嫩的“也”字与其他文字格不相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