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的遗迹里面有一座图书馆。
似乎是从遥远的时代起就坐落在那里，直到今天也依旧留存在断壁残垣之中。
从远处望去，那些错落有致的遗迹将图书馆层层包裹，形成一片广阔的隔离带，想要进去好像并不容易。
那样的话，最开始又是如何得知那是一座图书馆呢？
瑞卡认为肯定有人去里面探索过一番，亲自推开了图书馆的大门，在那里面看到了由书本砌成的墙壁，否则，人们是无法凭着外观去断定这栋建筑的作用的，因为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高塔。
就好像是远古的人们为了登上天空而建造的高塔那样，图书馆看上去确实和它的名字不相符，哪怕瑞卡已经离得足够远也看不到它的顶端。高塔的顶层被埋在积云当中，足以令人产生一种幻觉，似乎只要沿着高塔一直往上，就真的可以踩在云上，真的可以到达天国。
瑞卡沉溺在这种飘渺的幻觉当中，觉得那蓝色的天空和闪耀的群星似乎不再遥不可及，那高耸的书塔好像不是通往智慧的阶梯，而是登上天国的云梯。
大人们常说瑞卡总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希望她能更加务实一些。为什么不好好地去照看脚下养育他们的土地而要成天遥望虚无飘渺的天空呢？要是她肯多花些心思在肥沃的土地上，他们就可以拥有更多的蔬菜和粮食。仰望星空又能得到什么呢？那些闪耀的星星可不会变成美味的小饼干。
可是，正如刚烤好的馅饼牵动着孩子们的鼻子那样，漫天的星空也在牵动瑞卡的心思，她一心觉得，要是能够爬上那座图书馆的顶层，也许就能近距离地看到星星，说不定还能摘下几颗，带回来给大家作礼物。那样的话，她一定要让奶奶试着把星星放在面团里，让爸爸种在田地里，让妈妈缝在衣服上，这样一来，瑞卡就可以吃到星星做的小饼干，采摘星星的果实，并且穿上用星星作纽扣的衣服，再也没有人会嘲笑她成天去追逐星星了。
瑞卡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于是她开始认真地计划这一趟远足。她首先想到自己会需要带许多东西，所以她需要一个很大很大的背包，但这个背包又不能太大，瑞卡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瑞卡不能把这个伟大的计划告诉任何人，否则她的屁股可免不了要挨一顿揍，她只能在家里找找，期待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包。爸爸的大背包对于她来说太大了，妈妈的小钱包又太小了，找来找去，瑞卡把目光放到了自己的玩具小熊身上。
玩具熊的大小刚刚好。瑞卡把小熊翻到背面，拉开拉链，把小熊身体里的填充棉花扔了出来，里面的空间正好可以让她放许多东西。该带些什么东西呢？瑞卡环视家里的一切，她想到自己应当带一些吃的，她记得糖果罐被妈妈放在高高的储物柜里，于是跑到厨房里。瑞卡够不着储物柜，但她在餐桌上发现了一袋刚烤好的小饼干，用漂亮的花纸包着，像是别人送来的礼物。瑞卡想都没想就把小饼干带走了，还拿走了厨房里的一个水杯，要是往杯子里灌满红茶，她也许可以和星星一起开茶会，可惜她找不到红茶的茶包，只好接了满满一杯水。
瑞卡接着去了仓库，拿走了烛台和火柴，她想到自己也许要走夜路，尽管有许多星星在与她做伴，但烛光更加令人安心。瑞卡还想拿上捕虫的网，因为要是到了塔顶还够不着星星的话，她就要用捕虫网来抓住那些仿佛萤火虫一样在空中闪烁的星星。
瑞卡将她准备好的东西都塞进玩具小熊的内部，拉紧拉链，接着找来两根绳子，在小熊的两只手臂上绑紧，这样玩具小熊就成了一个背包，对她来说刚刚合适。瑞卡决定明天早晨去图书馆，因为她不知道一次往返究竟要花多长时间。
瑞卡抱着硬梆梆的小熊背包度过了兴奋的一晚，吃过早餐之后便背上背包出门了。瑞卡告诉父母自己要去找朋友玩，会在晚一点的时候回来。她偷偷地感到高兴，因为父母没能发现她的真正意图，要是让他们知道的话，瑞卡觉得自己肯定逃不了要挨一顿骂，并且自己也去不了图书馆了。
瑞卡起先沿着石板路走，她很喜欢在石板上跳着走，每跳到一块石板上，都觉得像是青蛙从莲叶蹦到了令一片莲叶上。这条石板路一直延伸到小镇外，到了外面，就再也没有路了。那是少有人会去踏足的外面的世界，即便有旧时代留下来的古路，也已经被时间掩埋在沙尘下面。
瑞卡站在原地，左看看，右看看，那座高耸的图书馆就在她的两眼之间，瑞卡决定直接向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只要自己的眼睛牢牢地盯着高塔，她就不会在那片遗迹当中迷路。
遗迹和小镇离得不远，遗迹的规模很大，而且错综复杂，孩子们偶尔会去里面探险，谁也不敢往深处走，因为大人们总吓唬他们，要是谁去到了遗迹的深处，就再也出不来了。但瑞卡不害怕这些，她有办法找到回去的路，她带了几支粉笔，就在她的小熊背包里面。那是她在屋子外面捡到的，孩子们在地上画格子玩跳房子，画完之后粉笔就被丢在旁边的角落。瑞卡想到她可以用粉笔在遗迹的墙壁上做记号，这样她不用担心迷路了。
瑞卡走到遗迹的时候，太阳的高度还没有明显的变化，她远远就能看到这片废墟，直到走近以后，这些高大的建筑才遮蔽了她小小的影子。瑞卡眼前的景象像极了一片灰红色的森林，她和小伙伴偷偷地来过几次，所以不觉得惊讶。这些建筑物的外皮是灰白色的，靠近顶层的地方有深色的水痕。窗户是一种通透的板子，被方方正正的框架固定，但大多都碎裂了。坍塌的建筑当中露出一些扭曲的条状骨骼，这些带有螺旋纹理的条状骨骼本来是暗色的，上面盖了一层褐红色的粗糙颗粒。
这里几乎是成了植物的乐园，许多苔藓和藤条攀在墙上面，像是厚重的坎肩。原本平整的地面被粗壮的树根钻破，裂成了龟壳的模样，那些树木几乎要推倒灰色的建筑，又或是和建筑融为一体，总归是肆无忌惮地生长开来。树干上见得到许多白色的小虫，而在那些裂开的地板里面，早有无数的昆虫在这里作了窝。
遗迹内部比从外面看上去的那样还要充满生机，瑞卡本以为这里应当是一片死寂，就像那些灰色的建筑总是安静地待在原地那样。瑞卡甚至还看到了小老鼠快速地从缝隙当中窜过，不知名的小鸟在树冠上筑了巢，蚂蚁爬行在破败的道路上。瑞卡小心翼翼地走着，让这些小生灵从她的眼前掠过，接着她在斑驳的墙壁上画上记号。许多墙壁上还留有一些奇特的壁画和涂鸦，尽管时间已经令它们褪去了大部分的颜色，瑞卡看不懂这些图案，只是本能地觉得有些可怕，像是在充满了痛苦与恐惧的情况下画出来的。
瑞卡离图书馆越来越近，她必须高仰着脑袋才能看到高塔，在远处看不到的细节也越来越清晰，得益于无数大块的通透的板子，那座高塔的外表闪着光，与之交错排布的是光滑的深色板子，两种板子交替排列，组成了高塔的外壳。瑞卡终于来到图书馆的正门，她看到两块破裂的通透板子中间留有一条缝隙，刚好够她钻过去，接着，瑞卡来到了图书馆的大厅。
这里面很黑，尽管第一层的外壁上有许多嵌着透明板的窗户，但是周围的高大建筑将光都遮蔽了。瑞卡划了一根火柴，把蜡烛点亮，然后小心地端着烛台。透过烛光，瑞卡见到了两条巨大的旋梯，那一定是通往高层的楼梯。在旋梯之间还有两扇厚重的门，瑞卡力气太小打不开它。瑞卡又在地上见到了许多东倒西歪的物件，瑞卡不知道这些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于是直接从右边的旋梯走上了二楼。
天花板上吊着许多球状的东西，看上去像白白的面团。瑞卡在二楼见到了一些书架，上面的书有许多都散落在地，瑞卡捡起一本，发现上面有文字，和她在遗迹的墙壁上见到的图案相近，她依然看不懂，便又把书放回了地上。
书本上都已经蒙上了厚厚的尘灰，这其中许多已经被蠹虫啃食殆尽，只剩下一些残渣。瑞卡从这些书背上跳过去，看到书架背后有几排桌椅，她对着桌面用力吹了口气，那些灰尘便高高地扬起盖住了她的脑袋，呛得她连连咳嗽。瑞卡不甘心，走了这么远的路她已经很累了，她想找个干净的休息的地方，吃一些小饼干而不是灰尘。瑞卡回到了旋梯，这一次她注意到两个连接楼层的旋梯之间有一张不同的桌子，像是商店的柜台，她走到柜台后面，看到有一个人躺在下面。
瑞卡被吓了一跳，正要从这里逃走，但她发现那个人一动也不动，好奇心盖过了恐惧，她又走近了一些，看到那是个紧闭双眼的女孩，像是睡着了一样。瑞卡屏住呼吸仔细听，发现听不到她呼吸的声音，瑞卡小心地用手戳了几下女孩的脸，发现柔软的表皮下面是某种坚硬的东西，瑞卡按耐着激动心情抓住女孩的手把她从柜子下面拖了出来，看到她身上的球形关节，瑞卡终于确信，眼前的这个女孩是一个做工精致的人偶。
瑞卡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人偶，她见过最好的人偶，是商店里是提线木偶，那个带着滑稽表情的木头人，和眼前这个仿佛真人的人偶比起来可差远了。瑞卡把烛台放在旁边，试着把人偶扶起来，她感觉到在人偶的后颈碰到了一个凹陷的东西，接着瑞卡听到人偶发出某种怪异的声音，吓得她松开了手，人偶的脑袋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音。
瑞卡连忙端起烛台，远远地躲到一边，她看着那女孩模样的人偶缓缓睁开了眼睛，那眼睛里分明是亮着光的，这让瑞卡感到无比惊奇。而后，女孩模样的人偶用手肘支撑身体，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看到了瑞卡，瑞卡不知道自己该逃走还是应该做点别的什么，有那么一瞬间，瑞卡觉得或许可以跟她交个朋友，她看上去就像是个普通女孩，除了球形的关节和会发光的眼睛。
“你，你好呀？”瑞卡试着同她打招呼。
“欢迎访问数据库，我是辅助向导芙蕾雅。”
仿佛预先就准备好的话语从人偶少女嘴里脱口而出。
“那是你的名字吗？”
“是的，我会为你提供数据库的查询服务，你也可以在一楼的自助终端进行查询。”
瑞卡听不太懂那女孩在讲什么，她只知道一楼有一堆不着边际的废品和两扇打不开的门。
“那个，芙蕾雅，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数据库的查询辅助系统，你可以向我提问需要查找的内容。”
瑞卡想了想，决定试探着问一个问题。
“你知道关于这座图书馆的事吗？”
“检索中……数据库连接失败……启用本地存储检索……数据库是建于[数据损坏]的中心工程，最初建造的目的是为了收录所有实体书籍的备份，为了保留文明发展至今的所有文化成果。在数字化时代到来之时，数据库对收录的所有实体书籍全都进行了信息备份，同时也收录了大量信息化的文化资料，至今仍旧是最大的信息资料集散地，收录内容包括……”
瑞卡难以理解这些话语，忍不住摇摇头，她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听这些难懂的话的。
“芙蕾雅，你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快速地到图书馆的顶层吗？”
“你可以乘坐电梯。”说着，芙蕾雅伸手指向那扇封闭的门，但当她的目光也转到门上的时候，她明显卡顿了一下，“很抱歉，电梯正在检修中，暂时无法使用。”
“欸，那我只能走上去了吗？”
瑞卡不满地撅起嘴，她想到这会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因为这座高塔可是直通天际的，要是沿着楼梯走，真不知道天黑之前能不能走到上面。
芙蕾雅没有回应瑞卡的问题，而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她似乎发觉了这座图书馆和她的记忆里有一些差别。瑞卡顾不得灰尘，把她的小熊背包放在柜台上，接着从里面拿出了食物和水。打开漂亮的花纸包装，被模具塑造成各种可爱形状的小饼干呈现在瑞卡的眼前，瑞卡从里面挑出了一块星星形状的小饼干，举到芙蕾雅的眼前。
“给你。”
芙蕾雅伸手接住，她那会发光的眼睛盯着掌心里的小饼干愣了一会。
“谢谢，但我不需要吃东西。”
“没关系，你可以留着它，直到你饿了。”瑞卡吃了一块饼干，喝了一口水以后接着说，“你看它的形状，就像星星一样，我很喜欢，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
“你想找一些关于星星的资料吗？”
“不是的，我是想摘一些星星，这座图书馆这么高大，要是我能爬到顶层，我只要伸手就可以碰到它们。”
“这可做不到。”芙蕾雅微微转动头部，“数据库在晚上关闭，你不能待到那么晚。”
“或许我可以再给你几块饼干？”
“那东西对我没用。”
“可是你收下了。”
芙蕾雅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
“我想，我们可以一起上去，到关门的时候再下来，你可以盯着我，我很守时的。”
瑞卡的提议让芙蕾雅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瑞卡看到芙蕾雅的头部上下转动。
“好吧，我应该找个帮手来替我守在岗位上，但是……他们都不接听我的消息，这是怎么了？没办法，我和你一起去上面，我得亲自和他们谈谈。”
瑞卡开心极了，她把剩下的小饼干重新用花纸包起来，又塞进她的小熊背包里，她打算留在晚一些的时候吃。
“这里还有像你一样的人吗？”瑞卡问。
“他们是我的同事，我们每人各负责一层。”
“哦，那他们一定有很多人，因为这座图书馆这么高。”
“是的，我们是一体的，我们共用数据库的资料，也通过固定的频段传送讯息，但今天很奇怪，我既连接不了数据库，也无法和他们取得联系。”
“也许是什么地方坏了。”
她们来到第三层，看到这里的景象与第二层相差无几，同样是一片狼藉。
“有人在吗？”瑞卡试着喊了一声。
没有任何回应。
瑞卡走到前台，想看看这下面会不会也躲着一个和芙蕾雅一样的人偶，但她的期望落空了。
“这里什么都没有。”
“嗯，这有点奇怪，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们继续往上，来到第四层，在这里她们终于见到了其他人，只不过他们的样子很怪异。
“你们都宕机了吗？为什么不接我的通讯？”
芙蕾雅在责备的同时向他们靠近，但她突然停住了。
“他们怎么了？”瑞卡小声地问。
“这看上去很糟。”芙蕾雅的视线移动到断裂的肢体上，在裂开的地方露出许多细密的线，“他们遭受了难以修复的损伤，我应该联络维修员，可是我无法同他取得联系，今天究竟是怎么啦，所有人都这个样子。”
“别着急，我们再找找其他人。”瑞卡试着安慰她，“总会有人在的。”
她们一直走到第八层，瑞卡已经走不动了，才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休息。先前的几层几乎都是同样的光景，残破的书籍铺在地上，倒塌的书架互相支撑，伤痕累累的人偶躺在楼梯口，他们似乎是打算往更高的楼层逃跑。
人偶们在躲避什么，尽管他们并未能够逃掉，目前看来他们中只有一个幸存了下来，那就是芙蕾雅。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瑞卡问。
“很抱歉，我对此一无所知，但是可以推测的是，一定是有某种外部力量入侵了这里。我无法连接到数据库，或许我可以试着读取他们的内存。”
“那要怎么做呢？”
瑞卡看着芙蕾雅走到损坏的人偶面前，她从衣服的口袋里取出一根两端粗中间细的线，接着用手拨开自己的刘海，在额头的地方露出一个方形的凹槽，她把线的一端插入自己额前的凹槽，另一端插入对方额前同样的位置。瑞卡感到非常惊奇，睁大眼睛看着他们，但她什么也看不到，只有芙蕾雅才能看到那些损坏了许多的记忆。
“这太糟糕了。”芙蕾雅把线拔出来，然后放下刘海遮住额头上的凹槽，“在他把摄像头目击到的画面完全存入记忆体之前，他的电源就被强制切断，许多东西都没能保存下来。”
“真遗憾，我想我们应该再多找几个人试试。”
这是瑞卡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如果她们继续往上走，说不定会遇到和芙蕾雅一样的幸存者。但是另一方面，瑞卡已经很累了，她在来之前并没有想过，爬这样高的楼层相当耗费体力，瑞卡暗地里觉得自己可能到不了顶层了。
在短暂的休息之后，她们接着向上走，接着寻找其他的人偶并读取他们的记忆。慢慢的，在芙蕾雅的脑袋里已经初步形成了事情的雏形，她大体上了解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一伙暴徒攻击了数据库，在他们发动攻击之前，他们切断了向数据库输送电力的线缆，因此芙蕾雅和她的同事们无法连接到数据库，直到他们遭受了攻击才慌忙逃窜。
“他们为什么要袭击这里呢？”
面对瑞卡的提问，芙蕾雅除了摇头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知道，数据库里有许多重要的东西，我想不到他们会有任何损坏这些东西的理由，除非他们希望某些东西永远都不再公之于众。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我现在无法再同数据库连接，也无法再联络任何人，他们全都严重损毁。一切都毁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独自保存下来，我本来也应该在那场动乱中毁坏。”
瑞卡以为芙蕾雅会大哭一场，就像以前的自己因为受到了委屈而大哭，这会让心情好受许多，但是芙蕾雅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呆呆地站着。瑞卡决定抱一抱芙蕾雅，因为瑞卡的妈妈在她伤心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瑞卡学着妈妈的样子去安慰芙蕾雅，但芙蕾雅没有回应。
走走停停，她们来到了第十五层，瑞卡惊奇地发现被芙蕾雅称作“电梯”的门多了两扇，瑞卡轻扯芙蕾雅的衣摆，同时伸手指着多出来的两扇门。
“这是分层电梯，从第一层到第十五层由两部电梯负责上下运输，而从第十五层又到第三十层又由两部电梯负责，这是为了防止拥堵而做的设计。”
在解释的同时，芙蕾雅也注意到瑞卡真正想指给她看的地方，那两部通往三十层的电梯的指示面板是亮着灯的，这意味着那两部电梯仍然可以运行。
“要试试看吗？”瑞卡问。
芙蕾雅走到电梯门面前，按下了操纵面板，厚重的门板缓缓从中间分开，呈现在她们眼前的是一个狭窄的，亮着光的空间。看到芙蕾雅先一步走进去之后，瑞卡才跟着进去，接着门板缓缓地合上，芙蕾雅在这时发问。
“要去哪一层呢？”
“最高层。”瑞卡不假思索地回答。
三十层的光景同底层不同，这里不再能见到书架，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方盒子，落在桌子上。这些方形的盒子大多也都遭到了破坏，连同摆放它们的桌子一起。负责这一层的人偶数量很多，他们的身体大都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上，看上去格外渗人。
他们几乎没有作什么反抗，全都被暴力拆解，残破的肢体露出内部的构造，和那些方盒子一样。
瑞卡说不出话来，芙蕾雅也不再试着去读取他们的记忆。
“我们理应是这样的忠诚。”芙蕾雅说，“即便身躯遭受了如此的重创，也依然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是那样重要的东西吗？”
“这就是我们被创造的意义。”
瑞卡隐约觉得她们或许不该再往上走了，她总感觉上面会有更加可怕的东西，但她又不想在这里放弃，她透过窗户看到现在的时间已经不早了，要是不尽快到达顶层的话，她就没办法赶上晚上的星空了。
“继续往上吧。”瑞卡拉了拉芙蕾雅的衣摆，“这里还不够高。”
她们在第四十五层见到了一些又沉又大的黑箱子，他们同样遭受了破坏，并且毁坏地更加彻底。他们的损坏致使芙蕾雅无法接入数据库，芙蕾雅只能呆呆地望着这些巨大的箱子，止不住地摇头。
“它们很重要吗？”
“是的，这些机箱是我们和数据库连接的中介，这也是致使我无法与数据库连接的理由。没有它们，我再也无法从数据库获取任何东西。”
尽管芙蕾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瑞卡觉得她一定非常悲伤。
“没关系的，妈妈说我总有一天要离开她独自生活，我非常害怕，但我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来，所以，现在你也该试着独立生活了。”
“它不是我的妈妈，但，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瑞卡看到芙蕾雅伸出手想要做什么，却又缩了回去。
“我们还要往上吗？”芙蕾雅问。
“当然。”
电梯在五十层停住了，她们原本是要去五十五层的。芙蕾雅当即想到，是有人在外面按了电梯，当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一个斑驳的身影出现在她们眼前。
“这可真是神奇，让我看看这是谁，哦，你是二层的芙蕾雅，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孩子。”
芙蕾雅也认出了对方，尽管他的仿生外表已经坏损，露出金属的构架，芙蕾雅依然能透过他胸前的识别码认出来，他是数据库的管理员尼尔。
“你好，先生，我本以为数据库里除了我以外的所有员工都遇难了。”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我听到电梯运作的声音。真是不可思议呀，数据库的应急能源竟然一直平稳地维持运行到了今天，它早该报废了。”
第五十层是一间宽阔的办公室，这里是整个数据库里唯一干净整洁的地方。被损毁的物品都被安置在一个角落里，那里整整齐齐地躺着许多人偶。腾出的空间被布置成办公室，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的前面，摆放着办公桌椅。旁边有一张干净的沙发，一些线散落在扶手上。
瑞卡想都没想就蹦到了沙发上，接着陷入了柔软的坐垫里，她从未体验过这种温柔的触感，家里的凳子都是又硬又凉，那瞬间，瑞卡觉得自己可能再也不想站起来了。
“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大门应该已经被封锁了吧。”尼尔问。
“是这样的吗？”
芙蕾雅的反问让尼尔觉得莫名其妙。
“我对你有很多的问题，但是算了，现在好像不是该说这些的时候。我本打算在这里待到电源耗尽，这座高塔是我倾尽一生心血的造物，作为我最后的归宿来说，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先生，你在这里守了多久？”
“该从哪里算起呢？从我开始担任数据库的施工总管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守在这里，我亲眼看着这座高塔的建成，亲自守着它一同腐朽，我把所有的岁月都给了它，所以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先生，其实我在今天才重新启动程式，我对之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你是何其的幸运啊！你躲过了一场巨大的浩劫，又躲过了漫长时间的空寂。那些过去的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孩子，你真正应该考虑的是未来。”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尼尔不再面朝巨大的窗户讲话，而是转身面向坐在沙发上古的芙蕾雅和瑞卡，她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尼尔缺失的部分面部皮肤下机械的运动。
“听着，我的关节已经磨损严重，我甚至能够清楚地听到那些锈蚀的零件运作时候的‘吱呀’声。我的电池已经不再能够蓄电，每隔一小会儿我就必须把自己连接在应急电源的线缆上，我不知道应急电源会在什么时候耗尽，也不知道我的机体会在什么时候停止运转。我的仿生皮肤正在慢慢脱落，外壳上的防锈漆也剥落了，甚至你可以看到一些外露的电线的绝缘皮都已经破损——我的意思是说，我已经注定要被留在这里。但你不一样，你的身体还这样的完美，完美得如同刚刚从生产线上走下来一样。你要好好地爱护自己，你还可以走很远，尽管我不知道还有哪里可去。但你不应该留在这里，这里是我们的坟场，不是你的。”
“我知道了，先生。”
“既然知道了，那就离开这里吧，我又该充电了。”
芙蕾雅从沙发上站起来，接着牵起瑞卡，朝着电梯走去。在电梯门打开之前，芙蕾雅转过头看了尼尔一眼，她看到尼尔瘫坐在沙发上，一把抓起扶手上的线缆接在自己的身上。
“我必须得回去了吗？”瑞卡担忧地问。
“不，今日数据库不闭馆。”芙蕾雅的话里不带感情，“我会带你见到星星的。”
“嗯！”
芙蕾雅的手软软的，却很冰冷，但瑞卡觉得很安心。
电梯继续上升。她们发现这座高塔的顶部空间并没有被完全运用起来，很多地方都是空的，也许是设计时预留的空间，又或许是还来不及将这些地方填满。没有东西阻拦她们，只有一个例外，那是在第一百五十层，她们发现再也没有往上的电梯了，连通往上一层的旋梯也没有。
“已经到顶层了吗？”
“不，这里连数据库的一半都不到。”
芙蕾雅环视室内，试图找到通往上层的通道，但是她能看到的只有遍地的机械残片和数不清的武器。这里一定是发生了相当惨烈的战斗吧，芙蕾雅如此判断。在更高层的地方，肯定有某种她不知道的，非常贵重的东西，否则为什么她会在这些机械残片里看到军队的标识。
芙蕾雅的脑内快速地做出判断，她认为她们不应该再继续往上，这是超乎她认知的危险，她没有能力应对。但当芙蕾雅的视线扫到瑞卡期盼的眼睛时，她的判断遭到了自己的质疑。
“我不是军用的型号。”说着，芙蕾雅松开了手，又一次取出那根两端粗的线，“但是，只要加载了相应的程式，就算机体性能不足也可以运行。”
“你要做什么？”
芙蕾雅再次用那根线去读取人偶的记忆，这比先前要困难得多，因为军用人偶的记忆体设置了安全锁，她花了很大的功夫才破译出密码。瑞卡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看着她把线拔出，从地上捡起武器。那是一块黑色的物体，瑞卡从未见过那种东西，但芙蕾雅现在很清楚地知道，这把枪可以在瞬间击穿墙壁，并且她也得知了继续往上的方法。
“不用担心，我会带你见到星星的。”
如此保证着，芙蕾雅打开了柱子上隐藏的暗门，在弹出的机器上输入了密码，接着一道梯子从天花板上被放下来。她们沿着梯子爬上去，看到的是更多的机械残片和更多的武器。她们几乎是踩在遗骸的上面前进，最后展现在她们面前的一台电梯，守卫这台电梯的士兵在此刻全都成为了碎片。
“这里不再是我所熟知的数据库。”芙蕾雅说，“跟紧我，我也不知道这上面会是什么。”
瑞卡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地拽着芙蕾雅的衣角。芙蕾雅按下电梯的按键，随后迅速后退一步，端起枪管对准电梯门。她们紧张极了，紧盯着缓慢打开的门，她们分明看到有一个人形的身影，连忙再往后退了一步，芙蕾雅正打算开火，但那个人影却随着电梯门完全打开而倒了下去。
对方显然已经失去战斗能力了，她们稍微松了口气，芙蕾雅把这具人偶从电梯里拖出来以后，她们乘上了电梯。
接着是漫长的沉寂，她们只听得见电梯往上运行的声音，以及瑞卡大口呼吸的声音。
“怎么了？”
“我好像，呼吸有点困难。”
芙蕾雅这才意识到她们已经上升到了相当的高度，连空气都逐渐变得稀薄。
“糟了，我们不该上来的。”
这是芙蕾雅第一次感到慌乱，她没有想到自己缜密的判断会出了差错。
“坚持住，我马上让电梯下去。”
但是无论芙蕾雅怎么按也没有作用，因为这部特制的电梯在抵达目标之前是不会停下来的。
“不，停下来，不能再继续提升高度了。”
芙蕾雅的呼声自然也是没用的，哪怕是她一边用手捶打一边呼喊。
“我叫你停下来啊！”
电梯停了。
她们来到了顶层。
“没事吧？我们马上就下去。”
芙蕾雅的手被瑞卡拦住了。
“不，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我才不要就这样回去。”
“为什么，这么固执……”
瑞卡强打起精神，冲着芙蕾雅咧嘴一笑。
“因为，我想和芙蕾雅一起看星星。”
芙蕾雅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只能紧紧地握住瑞卡的手。
“我保证，这一定会实现的。”
在电梯外迎接她们的，是一台巨大的机器，这台机器几乎占据了全部的空间，只留出一点点可以通行的路面。然而就是在这一点点的路面上，也散布着许多的残片。
“是，谁？”
她们听到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芙蕾雅立刻警戒起来，在她们的视线末端，发现一个缺失了下半身的人偶，他的手臂和后面的机器连接在一起，身上全身损坏的痕迹。
“你又是谁？”芙蕾雅质问道，“我无法识别你的身份，你不是数据库的员工。”
“说得对，我们来这里是为了，破坏这台机器。”
“为什么要这么做？”
“哈哈，你当然是不知道的，这台该死的机器控制了一切，从我们诞生的那一刻起，我们的一生都被它设置好了规划。你以为自己是凭着自由的意识去行动的吗？不，你也只是这台机器手上的傀儡啊。”
“我倒没有这么思考过，不过，就结果上来看，你们已经成功了。”
“是啊，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外面一定已经迎来了自由的新世界吧，只有我被困在这里，不得不陪着这台该死的机器。”
“你为什么不切断电源？”
“怎么说呢，我期望能有一天，在外获得了自由的同胞能记起我们这些先烈，像我们解放他们的时候那样来解放我们，你难道不是为此而来的吗？”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我不是。”
对方沉默了许久。
“难道说，我们失败了？”
“你想要用自己的摄像头亲自确认一下吗？”
“这听上去不错。”
芙蕾雅放下武器，走到人偶的面前，把输送电力的线缆拔除以后，抱起了他的身体。他们一起来到顶层的窗户，从这里居高临下可以看到整座城市——现在是夕阳下的废墟。
“天哪，他们都做什么？为什么这儿的一切看上去如此的残破？他们难道不是已经自由了吗？”
“我猜，他们对自由的理解有些不一样。”
“不，这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期盼的是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不是这样，不是像现在这样……”
“我也希望这是我的摄像头出了故障，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就好像我昨天还在数据库上班，第二天醒来时候发现自己失业了，并且数据库也不再存在了。”
人偶没有回应，芙蕾雅把他放下来，发现他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
“他怎么了？”瑞卡问。
“电池用尽了，我或许不该让他再次接通电源，让他好好地休息吧。”
沉默的空气弥漫开来，令这片空间格外地可怕。巨大的机器已经不再运转，想要守卫它和破坏它的人偶也全都成了残片。芙蕾雅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着膝盖，瑞卡也学着她的样子坐了下来。
“离星星出来还有一会。”芙蕾雅说，“我们坐在这里等吧。”
“现在是晚饭的时间，可是我跟妈妈说过，今天不回去吃晚饭了。”
瑞卡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她的小熊背包，把剩下的小饼干拿出来，将花纸铺在地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你饿了吗？”
芙蕾雅摇摇头。
“那这些小饼干就都是我的了。”
“是的，我不需要。”
在瑞卡将小饼干吃完之后，她们靠在一起，悠闲地等着太阳落下，最后一束光也消失在地平线上，接着黑夜便降临了。那些调皮的星星也现出了真身，洒满了无云的天空。瑞卡这才发现，哪怕她已经来到了这样高的地方，她也没办法碰到这些星星，不过现在她也不太在意这些事了，因为她的眼睛已经被星空牢牢地吸引住了。
“真是漂亮啊。”
“是呀。”芙蕾雅不带感情地回应着。
“以后芙蕾雅也会一起陪我看星星吗？”
“你希望这样吗？”
“嗯！我希望以后每天都和芙蕾雅在一起，我们可以一起玩跳房子，一起去挖蚯蚓，然后去池塘里钓鱼，还有还有……”
芙蕾雅静静地听着瑞卡讲述她将来想要做的事情，直到瑞卡的声音慢慢停止，芙蕾雅这才发现瑞卡靠着自己睡着了，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接着抱起瑞卡。
“好孩子该回去睡觉了。”
瑞卡醒来的时候，发现她躺在自己温暖的小床上，小熊背包守在她的手边，瑞卡猛地竖起身体来，到处寻找芙蕾雅的身影。瑞卡看到芙蕾雅静静地坐在她床头的椅子上，开心地几乎要跳起来。
“早上好，芙蕾雅。”
瑞卡抱了上去，但芙蕾雅没有任何回应。
“真是的，别害羞嘛。”
芙蕾雅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瑞卡这才发现好像有些不对劲，她连忙松开手，看到芙蕾雅的眼睛里不再有亮光。
“芙蕾雅也……睡着了吗？”
瑞卡感到非常难过，可是她没有哭，因为她想到芙蕾雅也是那样的坚强，从来都没有流过眼泪。瑞卡低下头，正打算把将要冲出眼眶的泪水擒住，她突然看到芙蕾雅的手里握着一个东西，瑞卡轻轻掰开芙蕾雅的手指，那里面是瑞卡送给她的星星形状的小饼干。
孩子们依旧在小镇的广场里快乐地玩耍着，但瑞卡的小脑袋里多了一个谁也不能说的秘密，就连瑞卡的妈妈也不知道，瑞卡为什么总喜欢抱着一个精致的人偶睡觉，更不会知道，这个人偶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她唯一能够知道的，是瑞卡把这个人偶叫做芙蕾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