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曾经光辉与过错的大楼逐渐崩塌，碎裂的墙壁与地砖也在掉落几秒后于半空中消失。那是因果的联结于原地分解，在半空中变作无色的风后飞向远处，再在于此看不见的地方重新构结。
十三号自然不可能肯定凰前川，他只看了看四周，轻轻咂舌后说道：
“歪打正着的运气有什么好吹嘘的？所谓活着的好处难道就是指把希望寄托给这种不一定发生的偶然么？这可不算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还是说你所追求的希望就是这种侥幸？”
凰前川无法否认他的确只是撞上了运气。
要是十三号把他按在不同的地方，那么他不但没有机会还必须承受无意义的痛苦，这的确是假设中的事实，而积极的发言也的确是规避了这一点来解释绝望。
但是——
“只有活下来才能可能找到转机这一点你不能否定吧？现实也不会像那样连手脚都被卡住，总能做点什么事，只要有勇气和胆量就还不是绝路！”
“这种说法才是成功者给失败者洗脑的唯心论啊。”
十三号冷笑着如此辩驳。
“神在创造人类时就没有想过让人类完美无缺，所以人归根结底也只是一台被自身生理的化学机制支配的血肉机器而已。无论是幸福的感觉还是痛苦的感觉都只是激素在作怪，人根本支配不了自己的心，想要那么方便地拿出勇气什么的实在是可爱过头的傲慢……！”
凰前川忽然无法反驳。
就像之前叶凛问他幸福的定义究竟是什么的时候，他也只能对多巴胺内啡肽之类的名字感到愤怒一样。
如果要将所有的勇气都解释为唯心，那就是要否定现代科学所证明的一切有关人内心的研究；但若是臣服于所有冰冷的研究结果，那也是在否定人自古以来所咏诵的心灵。
这矛盾是无法调和的。
三人于此时降落到了地面上，却神奇地没有受到任何冲击，只在脚踏上地面的刹那在地表以着地点为中心掀起三波涟漪。
之前连向大楼的无数管线也已经消失无踪，使得这一块地方干净地变成了漂亮的空旷场地。虽然天空仍然是阴雨绵延的颜色，地面也还是污水横流，却没有了之前那样清晰的触觉，而像是踩在壁纸上一样。
而凰前川刚刚站稳抬起头来就看到十三号不带犹豫地又朝自己冲刺而来。
显然十三号是连让凰前川考虑自己能否对抗的时间都不给他，凰前川也如此判断，且叶凛还趴在他的附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退缩。作为结论，凰前川正面迎去。
可随着本能行动起来的凰前川忘记了一件事。
他与十三号撞了个满怀，却刚想采取下一步行动，就感觉到腹部被坚硬的东西顶住。连意识到不妙的机会都没有，立刻就是一声枪响在自己的腹前炸开。
嘭！
“呃！”
无法忽视的痛楚与枪声同时在凰前川的腹部炸裂开来，冲击波则将他朝后击飞好几米。
十三号看着凰前川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流出一滩血来，又扬起嘴角继续说道：
“而现在怀抱着如此傲慢的你，难道不觉得这傲慢本身就是一种伪善吗？漂亮话真好听啊~结果之后不也还是要靠修改因果来掩饰？归根到底不过是自己感动自己，让人一辈子躺在自己创造的温床上，抹杀掉本来应该存在的可能性……对不对？”
他的话自然没有得到回应，因为这里已经只有他一个能说话的人了。
所以他放肆地露出笑容，就这样将手再次伸向已无法行动的凰前川。
——他本来是这样打算的。
“……我可不觉得，你说的那个‘可能性’是往好的放心走的。”
然而就在他想要伸手的时候，凰前川出乎他意料地在发声的同时在地上挣扎了起来。
十三号顿感惊讶，却又马上饶有趣味地看着凰前川就这样从地上爬起来，便看见凰前川被自己打中的地方确实地被开了个口，只不过，在外衣和身体之间有一样异物。
被击穿的防弹背心。
即使防弹背心在零距离射击下无法完全抵挡而遭到了击穿，也吸收了相当一部分的冲击力。大概凰前川的腹部内部还是被子弹搅了一通，肋骨也断了几根吧，但这和叶凛比起来已是足够小的受伤，足够小到能以再生者的体质迅速恢复。
这也是运气好吗？
爬起来的凰前川这样想到，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疯狂地跳动，也不知这是否是错觉。呼吸仍然顺畅，这给了他即便自知不能在暴力上战胜十三号也能站直的力量。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自作主张这样做了是对的还是错的。但我能肯定，就这样放着不管只会有悲剧发生。”
“那不才正好？”
十三号笑着张开手如此宣言。
“那才是神给予他们的命运，在自作自受后出现的，才是人类在卸下所有光鲜亮丽后真正的悲哀姿态啊。”
凰前川不由得不寒而栗。
“……就那么喜欢看别人不好过么？”
对于这个问题，十三号以将嘴角更加上扬作为回应。
“那不是当然的吗？从古至今，在文学家的笔下，比起喜剧一直都是悲剧更震撼人心吧？你不也是比起堕落平庸更想要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局才投身青空的吗！？”
“——”
愤怒顿时冲上凰前川的心头，使得他竟然主动朝着十三号冲去，在靠近的瞬间举起右手以拳头发起了攻击。可十三号将他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只伸出右手便接住凰前川的拳头。
凰前川的表情狰狞，然而力量却完全比拼不过十三号。
十三号保持笑容，说道：
“看来你对自己就是悲剧的代言人这件事相当清楚啊？”
“我是个悲剧得罪你吗！？”
“既然有这个自知之明，你又哪里来的资格把自己包装得像个居高临下的圣人？你自己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资格的吧？就问你个很简单的问题——把你刚才那些话讲给五年前的你听你听得进去吗？”
“谁知道？就是没有人跟我讲过啊！”
“果然不敢正面回答啊。你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听进去的吧？那是当然了，这种空口无凭的道理有谁会信服？没有人会信服，谁都不会！想想自己的人生究竟是什么东西吧，你觉得会有人认同失败者的人生吗？”
“但王思杰不就被我说服了吗！这不就够了吗！”
“同类之间能互相蒙骗是当然了！你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有意识到自己背负的责任吗？有想过如果你给他的空头支票到头来迎来相反结果会如何吗？没有吧！因为你只觉得操纵他的因果就行了，所以你觉得正确的道理才会变得正确啊！”
“就是因此我们才想要改变这种自作自受的结局啊！”
“你说这个谁懂啊！”
说着，十三号便用左手抓住凰前川的头发，扯着他的头靠到了自己脸前。
这一来，凰前川就连十三号脸上细小的污渍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而看得最清楚的莫过于十三号那双带着深深黑眼圈的双眼和那张嘴唇都快干裂的嘴。
“过去是改变不了的啊！就像明星只要有了污点就会背负一辈子一样，只要被过去留下烙印就绝对去不掉，能做的只有逃避——这就是你现在做的事。在这个方面我才是你的同伴呀！”
“只是你自己如此就只会这么说而已！”
“人当然只会说自己认同的东西啊？你不也是靠这个骗过那个废物的吗！现在的你也没有打算过理解我的话吧？这太正常了，越简单的道理在越简单的情况下会反而听不进去，就算听过也只会一时感动到头来什么都不会改变，否则就没有惰性这个词了！”
——是矛盾的啊。
被自身制造出的化学物质支配的感情，与主观的想法是矛盾的啊。
但即使矛盾，也不能将想要变得幸福的“心”嗤之以鼻。
“是吗？啊原来是这样啊！就是因为人就算明知道理是正确的也会因为心里负面的想法而听不进去，所以才会委托幸福事务所来帮忙让人把道理记到心里，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又必须做下足够的铺垫！”
“嚯，已经找不到话来反驳只能自言自语了吗？”
“正好相反，是更确信你是在胡搅蛮缠了啊！”
这样吼着，凰前川强忍住头皮的剧痛，强行从十三号的手中挣脱出来，然后立刻顺势腿脚发力以左拳朝着十三号的下巴招呼过去。
意料之中的没能做到。
拳头还没有碰到十三号，就反而是凰前川的下巴遭到了一记足以直接杀死成年男人力度的膝顶。
——经验的差距太大了。
因此而短暂地双脚离地腾空而起的凰前川，在心里这样想到。但他并不后悔，甚至已经猜到了十三号接下来会干什么。
在他腾空的刹那间，十三号的右手迅速地反抓住他的右手腕，于将他拉向自己的顷刻侧过身用左手抓住凰前川的右臂。
然后，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再次把凰前川重重地甩在地上。
“咳！”
凰前川的肺部即刻在压迫下清空了空气，使得整个身体都一下子麻痹起来，随后便又听见了十三号的声音：
“既然你觉得自己是正确的那为何不能说服我呢？真是可悲啊，明明我们才是同类，却要像这样自相残杀——不，应该说到此为止了。因为我相信只要你冷静下来，一定会明白我的话才是拯救你本人而不是骗你逃避的良言。”
十三号再次用左手从衣服里取出了凶器，这次不再是手枪，而是一把比凰前川上次见的还大上一码的匕首。
那刀尖即使在阴雨之中也闪着寒光，就算只是看着也能明白：只要将它朝着人的胸口刺下，就绝对能一刀穿个透心凉。
凰前川要说完全没有感到恐惧那一定是骗人的，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就像是睡觉时遭到了鬼压床般无法动弹。
而十三号光是看着，他的喜悦之情就已经溢于言表。
“不瞒你，我最近刚好在低谷期，非常想亲眼看看人被刀插进心脏会是什么模样呢……哎呀，这样说来，必须告诉你的东西也有相当多啊？”
“……！”
凰前川不想将目光挪开，而对于这样的凰前川，十三号忽而露出了很是慈祥的表情。
“没关系的。”
仿佛是无可奈何般，十三号苦笑。
“从此以后，我们就是掏心窝子的兄弟了——哈哈！”
似乎是很满意自己讲的冷笑话的十三号，不带迟疑地将刀尖朝着凰前川的左胸用力刺下。
